在安寧療護領域照顧的病人總免不了走向死亡,既無起死回生的神技,追求的境界不過是病人能安適走向終點。 蘇奶奶做了最佳的示範。她一生寬厚待人,教養子女用心,兒子為大學教授,女兒當公務員,若說人生有什麼遺憾,便是唯一的孫子一出生即夭折,媳婦往後也未再生育。難得的是提及此事時,她言表顯露的只有對兒媳的不捨。或許這也是媳婦辭去工作在家看顧她的原因吧。蘇奶奶飽受疼痛、腹脹、嘔吐所苦,但無論她多麼不舒服,總不忘向醫護道謝。臨終前幾個小時,媳婦由她血壓氣脈知時候將至,電話聯繫丈夫與小姑後,自己先不斷對蘇奶奶說話,感謝她生養了如此優秀的孩子們,她能嫁入蘇家是此生最大福分……待小姑來,由她們母女告別;蘇奶奶也等到兒子由外地趕回,在兒子懷裡嚥氣。 好像一齣完美劇本,我多希望每位病人都能走得那麼好。然而瀕死帶來的恐懼焦慮太深,尤其正值壯年便罹重疾。 前往陳大哥家探視前,護理師提醒我說陳大哥會反覆抱怨同樣問題,並無限放大嚴重度,分明看來呼吸平順,測得血氧值也極穩定,他偏覺得喘到無可忍受,「趕快打電話問醫生護士看看我這樣是不是快死了」是他最常向太太說的話,而其他言語則多半責備太太不夠靈敏。我完成聽診觸診後在他床沿坐下,「醫生老實告訴我吧,我可以活到年後嗎?」「我也不知道。如果能過完年,對你會有什麼不同意義嗎?」「其實沒有啦,過不過年似乎沒那麼重要,可是碰到快過年了難免會想……」他手持佛珠,說假如稍微不舒服念念佛會好些,只是太多時候渾身不對勁,根本靜不下心數念。 隔四天再拜訪時,陳大哥呈現截然不同神態,他說感覺自己像在佛堂,莊嚴平安,他前晚夢到過世母親為他備新裳,也見到兩隻已往生的愛犬。他挑好遺照,選妥壽衣,並對太太訴說一串感恩,太太眼淚不停:「他不曾說這樣的話……我還沒準備好他要離開……」太太打電話給兒子,兒子想挪開排定的家教課趕回來,陳大哥接過電話:「答應人的事該去做,不要造成別人不便。你放心,我會等你。」 陳大哥的轉變令我欣慰,在意識清明時便堅定平和迎接死亡的人確實不多。而貴姨一家人則在我接手照顧時就展現對生死的豁達。貴姨原有三子一女,三個兒子皆死於大腸癌:首先是老二, 27歲發病,當時正在籌備婚事;而後老三,過往時他妻子懷著六個月身孕;未隔一年,老大 42年的人生亦畫下句點。 貴姨得的是乳癌,右手臂因手術清除淋巴而腫脹,無法自己舀飯吃,靠女兒一口一口餵,這一幕後的布景是全家福照,老二剛退伍時拍的,應是最後一幅合照──貴姨女兒見我多望了照片一眼,主動提供資訊。「幸運的是,他們都很快走,沒有痛苦太久,像大哥發現才一個多禮拜就回去了,三哥早上還跟朋友聊天,下午一睡沒再起來……」另一面牆掛著十字架,貴姨的父親是教會長老。 貴姨病後像個孩子,退化得緊,記憶乘載的多數事都剝落了,只反覆說喘、睡不好、頭暈,近乎撒嬌語氣,給她開藥,她也如乖順孩子般點頭,服下。問有什麼願望,她說希望上帝到夢裡接她。 上帝來接她時,猜不透她究竟做了什麼夢,貴姨陷入迷境後一反常態地嚎喊、扭動身軀。連打五支止痛藥加鎮定劑,居然壓不下,如此折騰一夜一天。我和護理師為此難過多日,不懂為何我們初時評估靈性平安的病人,竟在最末受此折磨。 然而再見貴姨女兒,她卻帶著卸下擔子的笑容:「我覺得媽媽走得很好哇。我和孩子們陪著她度過最後時分,她離去時相當漂亮,那夜我把冷氣開到極強,我們就躺在她身邊,感覺她還跟我們睡了一晚,隔日便火化,對她說天家再會了。」 漸漸了悟,所謂善終,病人和家屬能做的往往比醫護人員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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