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寫作私淑班

22,042愛的鼓勵 66訂閱站台

  

屋前有一方養了金魚的小水池，潺潺水流中，常見蜻蜓上下飛翔或停駐半空或輕點水面，原來雌蟲以點水的方式產卵，雄蟲則在附近騰空守護。

 

常常我在努力工作，靈思不來，卻有蜻蜓誤闖進屋裡。我抬起使用過度而腫脹發熱的眼睛，冷淡看牠。外面天氣炎熱，從窗子看出去，一棵檳榔樹呆立著，更矮處各色綠葉閃爍著陽光也懶得動了。又將是一個熱得連鳥都飛不起來的天氣，蜻蜓可以飛多遠飛多高？牠因何闖入？

 

牠在這房間裡悠然飛巡，撲翅的聲音清晰可聞，牠或許好奇一個巨大的人類，皺眉枯坐在桌前做什麼呢？牠又像在探索，想要發現什麼，牠像在享受著冒險的樂趣，卻又四處碰壁。有時牠在半空中停住，雙翅輕微鼓動著不前不進不上不下，莊重嚴肅彷彿在思索偵測出口。有時牠撞上日光燈，撲騰間發出強烈的ㄔㄔ響聲。強撞了幾次之後，或許察覺了努力撲騰的徒勞，牠轉而衝向玻璃窗，翅膀不斷打在窗玻璃上頗有力道，像在發怒也像在求助。

 

蜻蜓的翅膀精巧有力，牠已經盡力做了所有能做的努力，或許牠和我一樣也會在陌生地方失去方向感，或者牠背負著某種使命正要回去報信。於是我站起來，用扇子引導牠飛行的方向，有時手快，一下就捏住牠的翅膀，送出戶外，牠馬上凌空而去。有時，蜻蜓並不歡迎我介入牠的飛行，彷彿堅持著自己充分自由的選擇似的，熱烈而自足地愈飛愈高，這時候也只好由牠去了。

 

一日，我進到工作室，開窗時便發現一隻蜻蜓僵直而完整地伏在窗檯上。約五公分長，褐色複眼，褐黑色腹背，腹部有黃色細斑，翅膀透明。牠是因力竭而死，還是餓死的？孤單單地死去的蜻蜓仍維持著美好的姿態，就像停在水面上一般輕巧安靜。我將這個美麗的昆蟲標本擺在窗檯上，陽光斜照窗口，靈思偶爾來，常常還是不來。無數個孤單的白日，抬頭眺望窗外，窗檯上這個生命的遺跡，清潔而且美麗，裝飾著我貧瘠的視野。

 

     然而，在我熄燈離開之後，這屋子裡顯然還有一些活動繼續在進行。不幾日，蜻蜓的尾部至腹部一半被不知名的蟲子所蠶食，殘存的腹部和胸部內完全淨空，只剩空殻和完整的翅翼。這帶有殘破美感的半具蟲身觸動了我，彷彿其中隱藏著某種神秘，如此靜穆，寂寥。我仍將牠擺在窗檯上，有時走過帶起一陣流動的空氣，便足以把牠吹落地上。我想像著蜻蜓的生命，以人類的眼光來看，簡單的生命，簡單的一生，在初夏之日點綴著原野，牽引鄉野孩童的目光，輕盈的身影傳出一絲微微的歡呼，那聲音就像一個苦思者寫出一個美好句子時發出的驚嘆聲。  

 

    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總不想丟棄牠。牠與我度過幾日晨昏，那渺小脆弱的蟲體，曾經那麼努力飛行，探索，繁殖，最後仍激勵著我的思緒。雖已破殘，牠仍優雅體面地伏在檯面上，如一首待解的詩。

 

 

※刊載於聯合副刊  2011/02/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