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你帶我到那兒去吧──我們並肩坐在石椅上,你像個孩子侃侃聊起自己的地方。我想擦亮記憶,回味究竟是哪一個畫面或是哪一句話在心底發芽,倏地開枝散葉,讓日後的生活改變了意義。
這是陽明山上的一處高點,往下看得見朦朧市景,蝴蝶總在身旁翻飛,初次坐在這裡,我覺得自己離家夠遠了,離開走味的愛情更遠,感覺你的氣味正步步逼近,淡淡地。我看著你,聽見好久好久以前,一個十九歲少女和她的初戀男友,喘著氣,行走於山間的嘻笑聲。我大概是將你的話語和他的聲音重疊了,如真似幻,忽遠又忽近。
可惜今天再訪,一桌老婦人比鄰野餐,彷彿白頭宮女笑看世間男女。你亦不專心我們之間的交談,低頭撫弄著一隻路過的貓。自言自語地問:「家貓?野貓?」我無心回憶了,隨著你的手勢而去,看貓堆起一臉陶醉。那麼聽話,我想是家貓吧?大概是一時貪玩或想望自由,迷了路。若是自願放野,但願也是解脫。
場景不變,記憶卻不斷被替換的事物干擾、覆蓋。或許往事只是幻影?我還回得去嗎?
忽然一陣硫磺味重重襲來,我閉上眼,推開了一條記憶的密徑。所以是氣味搞的鬼嗎?再訪都是為了回味,但究竟回什麼味?也許一時無以名狀卻能可靠還原的,不是影像與言語,而是味道。
我們也是因味道而認識。那時品嘗著你親手遞過來的食物,享受一整桌歡樂人群的杯盤狼藉,二十出頭時,與男友在純情與慾望交界處,好奇嗅聞這城市的遊戲氣味,突然排山倒海而來,嗆得我眼前迷濛。接著,一次又一次的菜肴累積出感情。我是否壓抑了太多年?還是不忍與青春告別?
硫磺與食物混雜的氣味,我們總算有默契地想起了北投溫泉路。沿著斜坡而上,幾乎到了路的盡頭,那裡有家小麵館,走吧,我帶你去吃溫泉拉麵。
這條路鋪著我從兒時到現在的點滴記憶。先是一個留著娃娃頭,蹲在地熱谷煮雞蛋的天真小女孩;接著是穿著黃衫,挽著同學的手,高談著川端康成的半熟少女。這條曾經淡出記憶的溫泉路,這幾年因為捷運、圖書館和舊書店,又成為短暫出走的路徑。而你,你究竟是哪時候曾與我擦身而過的少年?
冒著煙的拉麵終於端上來了,擠在挨肩而坐的小麵館裡,親情的、愛情的、激情的、開花的、結果的、腐爛的,能說的與不能說的氣味,全都關在這裡,排也排不出去。我們只好虔誠對待眼前這碗麵吧。雙手合十,舉筷!
可是麵送進嘴巴時,你卻沒有說話,顯然認為我過譽了。我也覺得不對,味道全不對了。然而第一次吃麵時的感動,難道是因為新鮮感與純粹?日後,這碗麵透過我的想像,不斷在記憶裡加油添醋,終於變得太過華麗了。
所以味道也是不可靠?當初認識你的味道,也是受惑於過往的記憶和過多的想像?可是看著師傅煮麵時的專注眼神,望著門口大排長龍的人群,我想他們必定正確複製了味覺的記憶。所以真正不可靠的不是味道本身,而是人,包括我自己。
想著想著,我不免有些惆悵了,我怎會受困於你?受困於我一手想像出的味道?
你是否察覺我的心事?或者只是單純地想要走出這家麵店,決定帶我去買茶。茶葉也是我的青春回憶。高中時泡茶藝館,大學時學茶道,那些只知戀愛與讀書的茶葉時光。怎麼事情只要和昔日記憶相關,你便會在我心裡綁下一個結,纏纏繞繞,糾葛迷離啊。
當然茶行的所在也是一條鮮少回去的路,重慶北路,我童年來往台北車站時必經的路,直到情竇初開為止。在氣味深重的昏暗茶行裡,往事幾乎是不懷好意地試探著我的慾望,而你只是一臉無辜,甚至無邪地跟我介紹茶葉種種。
我掬起一瓢鐵觀音,濃濃地熟果香味就傳入鼻腔深處,這是我以前喝慣的茶,真好。嗯,熟茶真好,老茶當道。你說,不是小姑娘的味道,不是小姑娘的味道啊。
(唉,那麼甜,又似真,我又要受困於你的語言了。)
再走!我們索性就沿著味覺地圖繞行台北一圈吧!可是你好像累了,再不想行走了。你將車子開到一處安靜的河濱公園,我第一次到訪,你卻是熟門熟路了。(唉,我竟然想知道你是跟誰跟誰又跟誰?)
突然,我被眼前的一片如霧花海迷惑了。你拿起手機拍照。小花鋪成一個夢境,似有若無的清甜香味,好像回到十九歲那一年。
我也決定不走了。就這麼在河邊的階梯上坐著,不再移動。而你真的累了,沒一會兒,往後一倒,便沉沉睡去。
河邊漂浮著小郵輪,非假日,它也在休息,彷彿幻想著出航日的熱鬧。
整條河邊除了小花和我,大概都睡著了吧?
太靜了,動也動不了,這不是我的心情寫照。滾滾慾念,像是要從河底翻起浪濤。一分鐘、兩分鐘、十分鐘……我再也不管了,俯身向你。
你應是感覺到強烈的氣味落在唇邊,終於醒來。你起身,定定看著我,牽著我,像是還要陪我一段?或只是離去前的凝望?
花自飄零水自流,我突然想起了這句詞。這種相思只怕是徒勞,我們終究要告別。一切的一切,終將如遠去的船,船去水無痕吧?可是為什麼我一想便難過起來?
但願你會一直記得我的好與真,在多年之後,就像我知道我不曾忘記我的過去以及你的味道。
──聯合副刊 2010.09.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