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稻埕外,池塘與農田交界的田埂轉角上,有一棵斜長的破布子樹。我出生時,它就長在那兒、長成那樣了。
粗壯的根頑強的盤錯吸附著土地,像蛇一樣竄來竄去。主幹斜向著池塘水面,在水中映出另一棵會隨水紋舞動的同伴,陪它展現生命韌性;不論是主幹與地面的立體角度,或伸向池塘水面的平面斜度都近乎四十五度角,奇特極了。
初春,綠芽紛紛來報到,與萬物一起舞動一場春天的燦爛。小巧可愛的棕色金龜子跟著來,我和堂兄弟姐妹們的笑靨則循著金龜子的飛舞,紛飛在陽光鋪展的大地裡。
金龜子們總愛停留在破布子樹的嫩芽上啃食,跟著嫩芽一起長大;調皮的我們,則總是拿縫衣線綁在金龜子的腳上,帶著牠們到處晃蕩、撒野,玩累了,再幫牠們拆線,放牠們回家。
驚蟄、穀雨、芒種依序而過,金龜子長大了,破布子樹上的嫩芽變成繁茂粗葉。原本纍纍果實像珍珠一般渾圓晶亮,由小酒杯似的花托托捧著,頂端綴著一個小黑點,不久便紛紛幻化成淡彩的粉紅、粉黃的彩珠,搶盡綠葉的丰采。
破布子成熟了,該是採收時刻。風鈴扶桑花開得紅燦燦,天氣熱得連狗兒都懶於追逐雞隻的午後,叔叔一家人共乘一部「野狼 125」機車,帶著竹簍、剪刀,準備採收破布子。我們這些兄弟姐妹、母親和伯母,總會主動靠攏,幫忙採收。雖然僅只一棵破布子樹,但光靠叔嬸一家子,要剪下那眾多的大珠小珠,並非易事;更何況,從小給人家當養子、平日忙著為人把脈抓藥的叔叔,藉著採收季節,帶著一家老小回到三合院,與兄嫂們敘舊、話家常,享受天倫樂,怎不令人歡喜相聚。
叔叔爬上那株我總以為踩在上頭就會傾倒的主幹上,用鋸子小心的將長滿果實的枝幹一一從近主幹處整個鋸下,再交由等在一旁的我們持剪刀將果實一串串剪下,集中在竹簍裡。
「不要急著將果實剝下來,否則果實會變黑喔!如果衣服沾到果實的汁液,會洗不掉呢!」叔嬸一邊叮嚀我們一邊和母親、伯母話家常:「二嫂,妳最近好不好?」、「四嫂,四兄好嗎?……」「怎麼沒看到三嬸婆咧,是不是又上山採收麻竹筍了?」五六個堂兄弟姐妹則邊剪果實邊吱吱喳喳的述說著在學校的種種有趣的新鮮事,有時說的人談到激動處連剪刀都忘了該放下就比手畫腳起來,而聽的人心有同感之際根本等不及他人說完就搶話、插嘴,大家七嘴八舌,剪下的果實恐怕不比話多些。採收,每每在這樣的歡樂氣氛中完成。
一簍簍的破布子被載回叔叔家,嬸嬸會和子女馬上處理、醃漬,投入另一段忙碌之中。首先,得將破布子洗淨、除去花托,放入沸水中煮熟、去除果實的澀味,加入鹽巴、糖和甘草,再將破布子放在飯碗裡壓擠出果實中的黏液,製成圓扁似肉圓形狀的「破布子餅」。儘管醃製過程繁複,但嬸嬸總是儘早完成,並專程送一些到三合院來。
「來,每戶都有一份。」「讓你這麼麻煩,醃好還專程送來。」「不會啦,難得趁這時兄弟姐妹聚一聚,聯絡感情。」「三嬸婆,妳也有一份。」……,頓時,稻埕上笑語飄飛、笑聲瀰漫。幾乎每年叔嬸都講一樣的話:「吃破布子對腸胃很好,要多吃喔!」然後,親情的溫暖就在三合院裡的餐桌間流竄,在每個人的齒頰間回味無窮。
在台北的傳統市集裡,我多次發現醃破布子而將它買下,直接配白米飯或蒸魚給家人吃。每當孩子說著:「破布子真好吃。」我總會懷想起那傾斜不倒的破布子樹,以及三合院裡濃濃的三代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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