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在人海中的莽撞不設防,我潛入茫茫大海。
滿眼金花鱸在折射的陽光下黃澄閃耀,蝶魚穿梭於千紫萬紅的珊瑚叢間,啄啄停停啄啄,珊瑚翕張著觸手如開闔的花,正忙碌捕捉浮游生物,海面下一樣為生存熙攘往來。我貪看眼前形形色色,哺餵久居陸地乾涸的心。
渾然不覺腳邊石狗公潛藏…
牠偽裝得太成功,身上如海藻的茸茸觸鬚,黃褐斑駁、粗糙崢嶸的外表,與週遭環境融為一體,趴伏在礁石上,戽斗大嘴隨時警戒,耐心等待走霉運的小魚經過,不善泳動的體型胸鰭尾鰭,卻能在瞬間爆衝上前,一口吞噬,不留殘鱗。前一刻不動如石,後一秒鐘囊胃中已在消化一道莫名而死的冤魂。
彼時我正湊近礁石盯著指甲大小的海蛞蝓,玲瓏可愛,但極盡目力把雙眼看鬥了,依舊看不出所以然,只好放棄,轉身繼續欣賞魚群,卻和隱伏在一旁的石狗公打了照面,不禁全身細胞瑟縮,頭皮麻刺,暗自慶幸:好險哪!
初學潛水時,除了技術問題,我最常被潛伴叮嚀的無非是多留意身邊腳下的生物,不管是脆弱的或者有毒的。脆弱的生物自是禁不起人的粗魯莽撞,假若遇到有毒的生物便情勢逆轉,是人類身體承受不起碰撞的後果。但是,往往脆弱與劇毒二者同時兼具,因為脆弱,所以必須藉毒性來防禦。
為了能安全優游水中,我蒐集幾本水生有毒動物圖鑑,預先做功課,食毒、咬毒、刺毒,書中依界門綱目科屬種及毒害方式將危險分門別類,我則換算成自己的速記公式,重新標記毒性輕重緩急:具食毒的魚類最不可怕,我只在欣賞並不獵漁,用不著特別防備。至於咬毒咬害,我無意變成大魚的盤中飧,鯊魚與海狼的尖嘴利牙自然會謹慎提防,只遠觀不敢褻玩。而最常發生的刺毒,如水母、鰻鯰、獅子魚、魔鬼海膽一類,雖一向敬而遠之,倒有可能漫不經心誤闖其勢力範圍,最需步步為營。只是陸上再多的紙上談兵、潛伴反覆耳提面命,入水後我便迷失在五光十色中,對琉璃水世界貪癡,對危險愚騃,冒失的我,不管置身海陸,貫徹始終,想按圖閃躲,依然問題重重。
書上一一原形畢現的生物,其實在海中個個都是摹仿高手,四散在不起眼角落,例如:獅子魚靜定時彷如岩礁,行動時又美得招搖,並非一味虛張聲勢,牠把所有的厲害全披掛在身上展示,令人自動走避,胸背上的長短毒鰭不僅用來威嚇與防衛,受干擾時可會憤怒攻擊人,叫人嚐嚐輕狎牠的苦果;礁石洞穴也別隨意靠近,也許藏躲著視力不佳的海鰻,應是天生的障礙使牠特別膽小與警敏,覺知生物接近時不由分說先咬上一口,把攻擊當成最佳的防禦;而看似平坦可以鬆懈潛行的沙地,也許魟魚早已搶先一步趴伏著休憩,粗心踩上牠便得吃牠一記捲起長尾末端的棘刺,那毒棘堅硬如鐵,能刺穿鎧甲,遑論脆弱的皮膚。
凡此種種,如果我也有孫行者的火眼金睛,就能一眼看穿妖冶豔麗軀殼、或者顢頇平庸外表之下究竟祕藏著什麼毒針刺,不致置身險地依然魯鈍懵懂。
有些毒害索性不避諱,而以聯盟結黨的姿態出現,令人想閃避也無處可逃。幾次遇見密密匝匝的水母群,像移動的水雷佈滿海面,水母的傘狀體不停收縮,像鼓動簧舌,不間斷鏢射出毒絲,四散成天羅地網,遠距看時覺得輕盈曼妙的款款舞姿,等到身在重圍中,卻覺得細如髮絲的透明觸手令人不寒而慄,非但揮之不去,越掙扎黏附越多,暴露在外的頭頸一陣陣麻刺癢痛燒灼,狼狽上岸後一一檢視,多處紅腫,臉目變形。面對這種群體的毒害再慎行也無濟於事,全身而退是種奢望,總要留下傷痕作為水母群的戰利品,才能狼狽退場。
或明或暗的危險一直存在,那是生物覓食與防衛的手段,江湖風波惡,每種偽裝拐騙圍剿只是爲了生存繁殖。不是食物,可能是敵人,不是敵人,也可以是磨礪尖牙利舌的練習對象,我提醒自己不要把陸上的無知帶到海中,而陸地的種種脣槍舌劍交戰,意念毒絲的纏繞,除了生存,更可能是演化的變種毒性,放毒僅僅是爲了遊戲,替平淡製造趣味,與生死存亡無關。對某些物種而言,別人的存在就是威脅,無端惴惴不安必須去之後快。我對追獵與防禦危險太沒有想像力,甚至在眾人競相走避時,仍聞嗅不出空氣中隱約散發的毒素,浸潤其中直至結果慘烈。檢視身上曾經潰爛如今層層結痂的傷口,縱橫心臟瓣膜暗紅醜陋的蟹爪疤一吋一吋增厚,我不斷從錯誤中學習,依然不懂觸類旁通。我懷疑,即使也有本陸地上有毒裸蟲的圖鑑供我辨識,怕也是收效不大。幸運之神給予我的無知太多庇護與獎賞,但進了海中,幸運之神是旱鴨子,只會留在陸地無奈地看著。
我也曾疑惑地看著,眾多避毒唯恐不及的水族中,小丑魚顯得特立獨行,蟄居在海葵的毒刺絲胞中安然而無憂,久之,漸漸靈光閃現,也許我該學學小丑魚的洞見,一點一滴適應海葵觸手的毒刺絲胞,忍受那切膚之痛,痛從來不會麻痺,但會形成保護膜,保護膜之下純真仍未斲喪,還會多了一副世故鎧甲。像小丑魚安穩藏在再也傷不了牠的海葵觸手中,有一些已然習慣的謠諑及小災小厄纏身是最好的藩籬,讓意圖攻擊的人因為沾惹不起而放棄,從此紅塵是非不到我。不會放毒的人,無意中沾染些毒絲反而能嚇阻意志不堅的敵人。
潛水的樂趣還在其次,看著水族的生存方式令我心鏡逐漸磨得雪亮、透徹。
澄透的心鏡讓我不再只照見水族施毒的表象,一味怪罪,人類本來不在毒針的擊射範圍內,我魯莽闖入牠們生存禁區,即使無心也造成騷擾,我無權只要求享受海中的繁華絢麗,而不懂繁華絢麗背後有一股自然且殘酷的機制維持平衡與多樣,珊瑚捕捉浮游生物、棘冠海星吃珊瑚、大法螺及油彩蠟膜蝦吞噬拆解棘冠海星……所以,我必須爲無心之過付出或大或小的代價,毒與痛,正可以換來彼此日後交會的相安無事距離。不管有無毒性,該一視同仁,饒有興味看食物鍊中的每一鎖環忙碌施毒中毒、狩獵與被吞嚥,甚且進一步了悟,既是「自然」就無所謂殘酷。更何況毒多半是一種防衛,劇毒往往也意味沒有堅牙利齒的極端脆弱。
潛水日久,我逐漸別具隻眼觀看陸地上的種種人,他們將施毒演化得精緻巧妙而神奇無形,無暇下水時就在陸地「乾潛」,一一將人們歸類:有「人不犯我,我亦不犯人」恩怨分明的水螅;有一碰觸體表便分泌有毒黏液的肥短海參,眼睛不小心接觸黏液便導致失明,讓人痛悔對牠小覷;過度自閉、不斷過濾海水,只進不出累積過多藻毒而無法宣洩的硨磲貝;還有隨環境變化瞬間更換體色以求「和光同塵」,能伸能縮的柔軟身骨,足智多謀、好勇鬥狠並且同類會自相殘殺的豹斑章魚;牙齒銳利性情凶暴,見亮麗或反光物質便發狂攻擊的竹針魚……,某人輕毒、某某人中毒、某某某大毒,一碰斃命。諸如此類,我的陸生有毒動物圖鑑漸漸成書,時時翻閱,作為在職場行走保持安全間距的備忘錄。那間距也是眾生自信的厚度,與自保的毒劑射程與尺度。惟其自信,不致於對近旁的人事滋生莫名敵意,以為將不利於己、威脅自身的生存空間,攻擊越頻繁猛烈,越掩飾不住潛意識貧瘠不堪試探的自信。
我相信,如果能深諳尊重、閃躲與急救之道,長期毒裡往來,將會練就,百毒不侵。
**本文刊載於中華日報.中華副刊.2008.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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