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棒元年,我棒球生命的起始。班上幾位男同學在抬槓,一個說兄弟好,一個說三商強,我湊熱鬧的問,什麼跟什麼,棒球隊喔,三商比較好聽啦。因為三商是我喜歡逛的百貨行。從此我也跟著關心一場一場球賽,一方面球賽確實扣人心弦,另方面也為了融入討論班上最熱門的話題。我聽中廣的球賽轉播,看民生報的體育版,慢慢了解棒球規則,慢慢認識各隊選手。味全龍、統一獅、三商虎、兄弟象,各有各的擁護者,我們回味昨天的比賽,誰的全壘打,誰的完封,誰的雙殺,每節下課都沸沸揚揚。哪位同學手上有報紙,有球員卡,有職棒雜誌,有遠赴台北現場觀戰的照片,便被包圍老半天。清朝簽的一堆條約,西元幾年,賠幾多錢,老是背不熟,然而球員背號、身高體重、生辰年月,我們記得清清楚楚,連每天變化的打擊率及防禦率,都如數家珍。熱情延燒到日本職棒,我沒有觀看的管道,於是跟著班上多數同學支持西武隊,至少隊裡有個我叫得出名字的郭泰源。
男生看棒球,興奮時泰半是腎上腺素在血液中流竄,想著這技巧值得學習,或是敬佩,想著有為者亦若是。女孩看棒球,喜悅時分泌的卻經常是另一種荷爾蒙,哇,好帥!喔,好帥!天啊,簡直帥呆了!但又何妨呢,總是我們看著同樣的球賽,說著彼此都熟悉的球員。這是國中生的好話題,滿足我們想抒發己見的慾望。吵宗教太沉重,吵政治太污濁,唯有吵職棒,可以爭辯得那麼淋漓卻又無傷。
聽棒球聽成了癮,然而比賽大半從我應該認真讀書的晚上六點半開始。球季當中,我往往拎著參考書,將廚房邊平時習慣做功課的書桌搬到臥室,告訴母親我要關起房門專心算數學,然後偷偷扭開收音機,開極小的音量,與三商虎同進退。有時出來上個洗手間回房,發現喜愛的球員擊出安打,下一輪他站上打擊區,我便如法炮製。有時我會用數學解題速度許願,如果我在攻守交替的廣告時間內算出這題,三商下局就會得分。
播報者必然熟悉棒球,我想他們多半也有支持的球隊,雖然基於專業他們得客觀轉播,但關鍵時刻,當球飛越全壘打牆,或是落入手套,他們掩飾不全的雀躍或嘆息,總能透露其心歸屬。
之後上了女中,棒球熱潮自沒有那麼沸騰,但班上有位功課不錯的同學,常宣揚她昨晚又聽整場球賽,都沒念書。「第五局超可惜,差不到一公尺就是全壘打了,是不是?還有某某某差點被球打到,幸好他閃得快……」我劈哩啪啦發表感想,同學卻訕訕說道,她剛好沒聽到這幾個地方,大概是去吃水果的時候發生的吧。我想起姑丈高中班上的第一名,每星期都說去看了什麼電影,哪些明星,內容如何,有回姑丈也湊足錢跑到電影院,見到第一名同學,正望著看板仔細抄筆記。
後來電視轉播的場次多了,而我也得至球場體驗狂熱氣氛。三商虎的戰績經常在底部盤旋,但我仍喜歡到場上加油,排隊領取免費的學生票,享受當時絕佳的娛樂。「安打安打全壘打」喊到聲嘶力竭,敲加油棒、跳波浪舞,消耗精力、消除壓力。
赴日本遊學的暑假,我終於有機會認識西武隊。靠著日本發達的鐵道,在「西武球場站」下了車,比手畫腳買到了票。那是場郭泰源主投的比賽,我走入西武的啦啦隊區坐下,啦啦隊長發現生人熱情招呼,知道我從台灣來後,顯得更加和藹,「日本的夏天很熱吧。」「是呀,很熱呢。」「台灣的夏天跟日本比起來如何呢?」「差不多吧。」(因為「台灣比較熱」的日文我說不流利)「郭泰源從台灣來,是很棒的投手。」「沒錯。」隊長招來啤酒小弟請我喝一杯,「我們一起為郭泰源乾杯吧。」「乾杯。」啦啦隊長親切、簡單而緩慢的用字遣詞,讓我誤以為自己日文突飛猛進,酒精的薰陶下我也多話了起來。
日本球場更加整潔遼闊,職棒選手的精湛球技也略勝於我,然而回到台灣,魂牽夢縈的依然只有三商虎。大學班上找不到三商的同好,因此大夥兒一塊親臨球場加油時,我只好委身敵營觀賽,在一片「唉」嘆中偷偷「耶」一下,當大家用力鼓掌時以跺腳代之,已經夠窩囊了還要被同伴瞪一眼或是取笑。
「中華職棒聯盟」增為六個球隊後不久,又冒出新的「那魯灣聯盟」,當時我不明白,台灣的球員及球迷,哪有本錢再分散開來?職棒漸漸地損失了精采度。直到有天在報上讀到,黑道挾持,球員放水……原來這是一盤大賭局。我下注了真誠,然後被沒收。等我回過神時,三商虎已宣布解散。
接續有幾年,我失去看職棒的能力,偶爾書讀煩了,閃過「到球場去吶喊吧」的念頭,才又想起,我的三商虎已經不在了。
直到王建民掀起美國職棒風。
這是個不同的時代了,電視場場轉播,網路便捷。國中暑假班上許多同學齊去參加夏令營,聽不到廣播,看不到報紙,天天有人打電話回家問球賽內容,再轉達其他人。傳述者有時加油添醋,有時自行捏造,我們就活在虛擬的戰績裡。如今,王建民遠在紐約的賽事,都能在學校課堂中靠著無線上網即時知道勝負。而賭盤下注的狀況,更光明正大刊在報上,幾賠幾,我想起我的青春熱情,便賠在某些球員放走的東逝水裡。
畢業後因工作接觸一位癌末的八十幾歲爺爺,他唯一的興趣是看棒球轉播,最崇拜林仲秋。我聽到林仲秋,興奮了起來,他曾是三商虎隊的中心大將。我滔滔說起了三商虎,爺爺卻無歡喜的表情,家人在旁解釋道,爺爺只喜歡林仲秋啦,從他入選中華代表隊時便欣賞他的表現,他到日本打球、回國加入三商、三商解散後轉隊、退休成為教練……爺爺一路忠誠追隨。
八搶三奧運棒球資格賽,中華隊領先。電視轉播員樂不可支。「耶!」「打擊出去……到中外野……啊……」「帥呀,人又高又帥,又會打球……」如果不盯著螢幕瞧,根本搞不清楚球滾到哪兒去。
「鏘」的一聲,球飛得又高又遠,我們緊緊跟隨拋物線,揑著手心,脈搏加速,然後狂喜。在某個點上交會時,我們曾經同聲喝采。
只是紅葉少棒神話太遙遠。一家人半夜守著收音機為中華隊加油也不是我的時代。我喜愛的三商投手,成為此次中華隊的教練。看到電視上「職棒十九年即將開打」字眼時,我忽然明白我愛的三商虎永遠永遠不會重現了。鄰家小弟弟熱愛棒球,小學六年級的他並不認識我細數的球員。那位八十幾歲爺爺口中的林仲秋,也與我體會的不同。迷戀棒球的人眾多,卻各自走著不同的路,起點相異,歷程相異,終點相異。
愛著棒球的我,和你,和他,其實如此孤獨。
**刊載於中華日報.中華副刊2008/0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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