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站在無人的鄉道上,眺望前方不可測深的闃黑。
偶爾有車從你身邊掃過,像刀片畫開裂縫一般,現出短暫的曙光,但旋即又被黑暗吞沒了。一切復歸於靜寂。
終究還是等不到你要的車。
這是一條幽靜的鄉間小路,左側幾家小工廠外植滿了高大的柏樹,夾道一列菩提往遠方延伸,黑夜裡,依稀辦得出婆娑的韻致。站牌對面一爿小雜貨店,朦朦朧朧的燈火微暈著,卻是這黑夜中唯一指路的燈塔了。你獨自站在無人的馬路邊,身旁散置一堆行李,手中還捧著一箱重重的拷貝。
你感覺額上的汗像止不住的泉水一般。
先前,高雄那頭來了幾場影展座談的邀請,三天的行程,需要跑好幾所學校。妻叮嚀說:坐飛機來回就好;但為圖方便,你執意選擇開車。臨行前,助理開玩笑問:「要不要順便把拷貝載下去?」你一遲疑,那輛老爺車便被塞滿大大小小的電影宣傳物品。
但從台北一路直下,還未及關西,引擎便無預警冒起煙來,那老爺車遂如同一個劇咳的老人,一頓一頓地癱軟在高速公路上。望著身旁疾駛而過的車輛,你站在煙霧中無奈地想:這跟著你拍片東奔西跑老傢伙,終於,是徹底地停下來喘息了。
跟著拖吊車尋到修車廠,老闆從在引擎蓋裡探出一雙眼說:「掛了!」,隨後收斂起那幸災樂禍的笑容,安慰你說:「修理起來不划算,要花很多錢的!」便頭也不回轉身進去吃飯了。夜幕剛降臨,天色將暗未暗,一抹藍光猶在黑暗中掙扎著,看著這陌生之地一家子老小團聚吃飯的情景,不知怎地給人一種異樣幸福的感覺。你惘然了,想到回去後要面對妻的責難,還有高雄那頭等著接待的人,你一時失了主意,不知如何是好?
還好老闆娘人好,她望了你幾秒鐘,隨即放下碗筷、抹抹雙手說:「車子暫時放這裡,我載你去搭公路局。」
沒想到這關西小鎮並無國道客運,你需得先搭車到新竹,才能再轉往高雄。就這樣,你獨自在寒風中苦撐一個多小時了,依舊不能肯定是否有車班的存在。蟬鳴唧唧,四方悄無人跡,耳邊聽見的盡是夜風刮擦過曠野的聲音,一度,你以為自己被拋棄在無人的荒徑裡。
然而沒人拋棄你。當初,真真確確是出自自己的選擇!如同你不聽妻的勸阻,執意選擇開車一樣。離開學校,你放棄經營了六年的理工學位,偷偷瞞著家人,執意走向那人煙稀少的道路。如今一晃十年過去,你的同學們個個早已成了科技業的新寵;而那些電影路上志同道合的身影卻逐一消失了。雖說你的堅持終於落實為手中這幾盤膠卷;但你始終有一種在林子裡迷失的幻覺。你不確定前方的路會指向你想要的風景。
而你再也無心眺望風景。你只覺眼中一切渙散失焦,全身都被汗水溼透,手掌手臂宛如懸吊千鈞重物,那抱著箱子的指尖也漸漸失去了知覺。就在你想要放棄的當口,那暈著白光的客運車,卻像夢裡的獨角獸般緩緩駛入你的眼簾。
你忘了一身狼狽的自己是如何上車的,只記得窗外沒有月光;你抱著拷貝,擠在一群陌生的臉孔當中,隨著車子顛顛晃晃的節奏,龜行在清冷的夜色裡。你還記得你的身體被扭成一種極為難堪的姿勢:腳下踩著行李袋、雙腿彎曲夾住海報和車裡清出的雜物、軀幹被壓成弓型幾乎貼近窗戶、捧著膠卷的雙手騰不出東西來維持身體的平衡。在這樣尷尬的處境裡,你只剩眼睛是自由的。
於是你趁隙掃視車內的一切:那光區倒影裡一個憑窗眺望的高中女生,認真的眼神,不知正在想些什麼?後頭一個年輕婦人正忙著安撫她懷裡哭鬧的小孩;光錐的暗影裡,兩個老人一起盹著了,他們單薄的背膀依舊緊緊相偎著;還有挑著菜蔬、背著醬油的小販,提著禮物打扮光鮮彷彿遠行做客的一家老小……他們皆操你不熟悉的客家鄉音,上下車時自然和司機招呼交談,熱絡的程度宛如鄰舍熟人一般。一切尋常的生活景象,皆因這般處境和車內昏濛的光影而戲劇化地陌生起來,於是你彷彿有一種隔著畫框窺看別人生活的幻覺。
那是一趟漫長而曲折的旅程,你忍著身體與指間的僵痛,眼底望著車內川流不定的風景。車子停停走走,繞了一個多小時才抵新竹。一坐上駛往高雄的巴士,你便昏沉沉地睡著了。
**刊載於自由時報.自由副刊.2007.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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