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吃過便當之後肚飽眼皮鬆的狀態,你想像自己像是草原烈陽下昏昏欲睡蹣跚的老虎,或者是南台灣一頭蜷臥在泥水洼裡瞇著眼的水牛。為了不讓自己被睡意擄去,你決定下樓去。
沿著南昌公園走下去,到牯嶺街右轉往前走,在幾家汽機車修理廠中間還殘存著幾家舊書店。
如果眼睛太累了,你會過門不入。再往前走,走過兩處日式老宅的圍牆,再往前右邊是台電輸變電工程處,左邊是經濟部商業司。這一小段路走起來竟有小鎮風光,尤其盛暑的午后,蟬鳴唧唧,榕樹蔭涼森森,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忽有一輛公車轟轟駛過去,獅子吼一般把你從宛如夢遊的昏昏然中驚醒過來。福州路口商業司的圍牆邊新種的一棵苦楝樹,與老宅四周的掛滿樹鬚的老榕樹比起來,宛如清新的少女伸展手腳一般開展枝椏。你喜歡走這一段路,為辛勞的眼睛獵取一些些葉綠素。
如果眼睛不太累,你會轉進去專賣中國圖書的「新化」,看看新近有無有趣的書。幾次你無意間找到了汪曾祺的《晚翠文談新編》、波蘭米沃什的《米沃什詞典》,葡萄牙詩人佩索阿的《惶然錄》,都是這些年來獵得的野味,一時吃不完,便風乾醃起來,時時取來讀一頁二頁,為平淡的日常加菜。這一段路,彷彿讓你從電腦時代退回狩獵時代,親臨其地,動手翻找,眼到,心到,張開在辦公室奄奄一息的嗅覺,擦亮蒙了灰塵的眼鏡,才能在一落落的紙堆中狩獵,而被冷氣閹割的野性也正逐漸甦醒過來。一次,遇見某報主編如餓犬翻尋食物一般蹲在書堆前,專心一意尋找獵物,想到他多次在你們面前如狐狸一般讚美你們的出版品,一轉頭卻又像刺蝟一樣守著他的版面,這時候望著他毫無防衛的背,你真想一腳把他給踹下去。
再繼續往前走,夾在一片停車場與小吃店之間,還有一家鐵皮搭建的舊書店。非常小非常舊,店主也很老,常常你兩三步就錯過了。店門口只懸了一個也很灰舊的木框寫著隸書體的「舊書」。聽說店招被風吹掉了,老先生覺得這「舊書」兩字也就夠了。這個店家是傍著鄰家的牆面搭建的長條形空間,彷彿一個深長而神秘的洞窟吸引著獵人們的腳步。兩側從屋頂到地板塞了滿滿的書。都是舊書,骨質疏鬆似的老態挨擠在一起,它們的書封脫落了,書名常常看不見,有一部分已經舊得發黃發黑,封面是用牛皮紙以毛筆字重新寫上三國志考證、明清史事筆記等等,還有沾滿灰塵的文星叢刊、人人文庫和今日世界出版社的舊書。
在店主寶座斜前方還有一道木梯可上小閣樓,閣樓裡橫豎堆滿了也是發黃發黑的史籍圖書。獵人們不斷在這裡馳騁於歷史的獵場,拭去時間地圖上的灰塵,在熾熱中蹲下來吸吸鼻子,擦去額頭上的汗,這裡頭翻滾的可是深不可測的書海巨浪。
狩獵的樂趣,就在於你知道可能會有什麼,但又不確知會是什麼,這種不知道會遇上什麼的心情,勾引獵人一趟又一趟來搜尋獵物。因為某種緣故,你忽然想找《布紐爾自傳》,後來才知道這書已經絕版了。絕版書,就像瀕臨絕種的動物,更顯得稀奇且珍貴,惹得獵人更想要擁有它。終於你在這一面書牆上與它不期而遇,心頭微微顫抖地叫了一聲:嘿,你在這裡!毫不遲疑立刻援弓上箭,一箭中的。你興奮地把它從書牆中強拉出來,惹得灰塵也紛紛起舞,獵人連打幾個噴嚏來歡迎它,幸好舊書不像其他獵物會被嚇跑。
出了獵場,踅進南昌路一段108巷,巷子裡有兩家青菜攤,向菜販買兩把青菜拎回辦公室。帶著獵物和青菜,這一趟又一趟的狩獵行,形而上與形而下俱足,豈不快哉。
**刊載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2006.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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