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猶然行駛於夜深的平原,窗外是一片墨潑的黑,人便像爬蟲類似蜷縮於狹仄的位置上,順著規律的搖擺陷入深眠,身旁座位空了又有人遞補。老先生抖著腿悠悠翻著今日的報紙,或者過了午夜,那些油墨所標記「最新發展」都已算是舊聞,火車跨越地表的同時也穿越時間線,醒來的那一刻,之前睏著了種種扭曲僵硬睡姿累積而成的痠麻與折騰,全在知覺復甦的瞬間隨著火車衝撞從關節各處爆發。我揉著發痠的眼睛找水喝,喉嚨乾澀因為車裡過強的空調彷彿河床見了底,坦出乾涸的舌床喉道來。
是那樣令人覺得疲倦的自身,因為疼痛與不適,遂有一種「我背負如此一具大身體」的感慨,而後始然了悟,那便是關於「存在」最具體也最切身的感知。
車廂晃蕩,老先生報紙翻罷煙也抽了,無事可做一老一少遂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起來,老先生那樣感慨的,指著報紙副刊邊欄上一則新聞,關於曾陪伴他們那一輩齊齊老去的武俠大師,於近日重新修改舊作,「再讀都不認識了囉!」老先生喟嘆,彷彿昔時國慶日閱兵大典上那些拿著字卡翻牌的大批學生,一個口令,下一瞬,從遠方俯探,硬紙板上一格一格以花色以線條拼湊出字型圖案全刷刷刷變了樣。
再也無從察覺原初模樣。
老先生喟嘆著當年曾狂熱閱讀大師的小說,並一一追索那其中曾為之吶喊擔憂等不及明日連載之男女主角後來都如何如何,誰娶了誰救了誰愛過誰誰又愛過他,彷彿是為之潔身滌洗的親人,無比親密又酸甜回憶當時隱微。
「你知道吧!關於這個『朝陽神教』,想當年啊……」
我搔搔頭,眼睛底下好痠好痠像是伏著泥溏裡鰍鯤之類的生物體在裡頭翻攪著。「等等,」我說,什麼是「朝陽神教」呢?不該是「日月神教」嗎?小說裡門派鬥爭一如當今政黨相撻伐,有身穿大紅大艷衣衫之教主東方不敗長袖飄飄,忽男又女,拈飛針瞬影穿梭,掀起江湖波濤,並在很久以後搬上了大螢幕,林青霞朱唇輕抿,抿出那樣艷紅血色悄悄愛上江湖浪蕩的令狐沖。
「欸,確實是這樣的,但那是後來……」
連小說中的主角配角都有她們未及預料的滄桑,老先生聽著我的敘述,原來確定而哀愁的腔口也不免遲疑,回憶讓顛簸車廂震得左右晃蕩忽然那樣傾危不確定起來。所以哪一個才是我們口中的「東方不敗」呢?記憶被重新洗牌,連白紙黑字都可以更改,我們熟悉的人,有一天連身分與經歷都可能被修訂,且一版再版,我們的愛與憤恨、曾經為之投入的欣喜憂歡,再驗證卻全然不是那一回事。且那不是一個人的--可能是潛藏在大腦皮皺層下某一段記憶如同灰指甲或皮膚碎屑那樣剝落,而是一整個年代的,一大群人的集體失憶,或著,記憶修改。
火車穿越隧道,老先生的聲音變得遙遠而模糊,我不免惆悵而滿懷少年般憂鬱的,想起多年前背誦過的,小說家於書寫中深情而憂傷的質問:「難道,我的記憶都不算數嗎?」一如戀人燈下彼此相怨懟,我們同時看見時空的不同面相,正午十二點的狗的正面和狗的側面,而令人驚訝的是,那完全是不一樣的東西。究竟什麼才是存在的呢?黑暗的隧道裡,只有火車在走,時間晃搖搖下頭可能墊著不平的枕木鏽軌一波高起一波,我的尾椎骨磨著椅墊彷彿隨時會刺出肌膚,不舒服的感覺如此強烈,但連痛覺都可能被複製,沒什麼是能確定的,有那麼一刻,我不免懷疑,這一切,會否如同那部被譽為科幻經典的好萊塢電影「駭客任務」,我們只是活在一由數位矩陣建構而出的虛擬世界,腳底下確認的城市不過是剛被設定好的座標、大樓樑骨鋼架不過是虛空投影3D模型軟體拉線微調出的點與面,任何感官知覺、被教曉的知識、所謂的教養,都會像我們這代用慣的文書處理軟體那樣,按下右鍵便能複製又貼上。
不自覺的,我們使自己成為一部電腦,以Windows系統模式生存,制式而大眾化,求便捷。思考的方式由線性由邏輯到打開資料夾任意拖拉歸位,誓言彷彿關鍵字那般便於搜索,情感與慾望被要求條列化沿桌面貼其格線。而始終有一個資源回收桶,那裡頭不佔記憶體卻林林總總塞滿了我們以為無用的亂碼虛號,設若上帝為此而怒,降下天譴火焚水淹,那並非由於人類妄圖創造一個新世界,而是我們膽敢決定,什麼是要什麼不要。
所以老先生可能是我自己,我們在多年後命運交織的火車上相逢,他虛構了我而我又幻設出他,我們彼此考較著像武俠小說中高手過招那樣對決著彼此的記憶與感受,只為了那些可以數值化可以像螢幕上表格列出數據與計量條的「我有了多少」、「我曾經經歷了什麼」之後,如此疲倦,單純而熱切的,想知道,什麼才是真實。
「而我們曾經如此深愛,便不計較其他。」
隧道洞口那一如電腦關機前螢幕迸發出的白光疊影之中,我彷彿聽見老先生,或者我自己,如此言說。
本文刊於 2006-03-12 中華日報中華副刊〈新世代男言之癮〉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