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頭瘦了,塌成個扁乎乎。臨睡前妳隨手拍鬆枕頭讓它的大肚皮朝著天,透出淡淡洗髮精香氣,彷彿肥沃的枕頭足以營養疲乏的後腦勺,貧瘠的夢。
失眠以來,聽從友人建議去買了顆有學理依據的優質枕、兩張舒眠CD,並戒掉床畔閱讀的癖好,每晚十一點半(也許再更早些)便大袖寬衣地拖拖沓沓上床舖,身子攤平,等待月光的腳踝踏舞夜的街道,整座城市成為睡眠的殖民地。但車聲呼呼鍍亮窗檯上指甲花盆栽的時候,妳想起下班前主管的叫囂:「連簽呈也寫不好!」擺明是份小公文,他教、妳學,共同完成豈不有效率嗎?為什麼發脾氣白白浪費時間。明天進公司又得看他臉色,好悶呀。童稚時的一個過年,好像是這樣,那天家族人來古厝走春,有個大人對孩子說,喚他一聲「叔公」可以得一塊芝麻糕吃,芝麻糕香香的,妳想咬一口,卻不知道為什麼妳雙唇抿得緊緊不肯叫叔公,直到所有孩子都吃得滿嘴黑糊糊,妳還在那兒倔強,長大後幾度與叔公相見,心底總冒疙瘩似的感覺討厭,也搞不懂那僵持的點究竟在哪裡,雖然妳仍擁有許多啃蝕甜滋滋點心的記憶。小學幾年,妳和妹妹從兩個街區外的學校下課奔跑回家,母親在黃昏的廚房裡煮食物,一面煮一面和妳們隔著敞開的門扇講話,她愛叫妳們先去冰箱拿凍布丁來墊墊肚子。「快要開飯囉!」母親接著這樣說。
是的,妳永遠不會忘記母親說:「快要開飯囉!」妳心底跟著念一遍,然後睜開眼睛,頭顱在枕頭上翻了翻,又撿了鬧鐘來看,天呀,二點鐘!妳霍地把身子坐正正的,看長針與短針把時間界標推向更深的夜,這是失眠者的慌張,一邊匍在枕上等待睡意到來它竟不來,一邊煩憂睡眠不足將使白天時光不再生猛帶勁,反倒是巨大的疲憊籠罩眼皮、大腦組織和四肢,持續好幾個小時,直到眼前的一切愈來愈超現實。
恐怕不是瘦了,枕頭根本就沉澱了太多失序的記憶,以至於它硬梆梆的拒絕再當個深夜裡的柔軟依靠。妳重新把枕頭拍拍鬆,再度躺平,透過小夜燈之光影望著蝸居的小雅房,門邊茶色的舊砂牆上掛了張織錦壁毯,野薑花還倒懸著蔭乾,靠牆位置的窄窄長桌上攤著西文書和紙稿,對樓傳來幾隻老貓在飢渴嘶嚎,以及小狗兒裝腔作勢的吠。最後是月光吟哦之聲。
時空恍惚回到某個業務量舒緩的下午,妳神色自若離開辦公室(當然有同事討問榨杯鮮果汁回來吧),鞋跟卡卡卡沿著喧嘩大街敲去,陽光是傾斜的,正逐漸擴大靜默的區域和額頭上的汗。遇見一間咖啡館,吧台邊群聚著女孩喁喁細語,頭向前伸,背有點駝駝的,大概在談論神秘力的東西。妳要來一壺菩提茶,添了一杯,靜靜坐著,喝茶,沒發現任何記憶或情緒跟蹤足跡而來,只是靜靜坐著,喝茶。於是閉上眼睛,手肘交疊在玻璃墊上,讓頭顱枕上,感覺燭油正緩慢地燃燒,氣味甜甜的,女孩們話語聲顯得細碎可愛,但手骨凸凸的壓迫了額角穴道,妳又皺皺眉尖,臉側轉過來,扭了臂膀,再將手背挪挪好,細繡般的黑影慢慢散開來變得龐大,直到什麼也看不見。
本文刊於 2005-05-11 中華日報《中華副刊》〈新世代女聲勢力〉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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