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倫理學:一趟車程,一個景點,一連串的步伐,一團混亂的感官,不拘有孩童喔咿奔逐撞入妳的視野,且極致景觀來臨時刻甚至不願細細品味,只猛拉身邊人的衣袖急急地訴說,你看,你看!
倘若是無倫理感可言的旅行呢?
或許像那一回登臨南海小島度假的清晨,距morning-call之前三兩鐘頭妳已醒覺,大約有幾位團員摸黑了去等日出,他們刷洗和碰觸衣物弄出瑣瑣碎碎的聲音,妳聽見了;還有牛鈴、街道叫喚,和更遠處的潮水、海鷗翅膀搧動沉默的風的呼呼呼從窗帘底下的縫漫溢進來,妳也聽見了,但身體攤軟在純白色床單上不願起來。時間的流沙無聲穿過妳的掌心。
也或許是另一趟香港逆旅。跑馬地,銅鑼灣,旺角,天星小輪,滿檔的白晝行程後,友朋們仍在夜裡吆喝飲酒吧!唯獨妳以孤僻之姿早早縮回床榻。導遊好擔心妳惹上風寒?別鬧玩笑!妳活力充沛地回了這句話,嘎然一聲,闔上房門,用力把自己拋向床決定一直睡到海角天涯。
一次又一次,妳撐住痠澀的眼皮趕工作進度,然後帶著信用卡逃逸家的呵護,以為將神氣兮兮放大視野賞玩這世界,卻總在抵達異國飯店重重甩掉行李的那一刻驚悟:旅途前費心挑選的景點變得多餘,休憩的「床」才是核心。於是乎長髮交給它,肩膀交給它,胛骨、背、腰、臀、裸足通通交給它,以及大量的淚水,新血,私語和輕輕的鼾聲,妳的身體規律床單都知道,彷彿與床單的秘密約定。躺著,趴著,睡著,有時候作夢,有時候夜半不寐,妳喜歡扯皺侍者平整過的床單像一道道紋路傷疤,或者就睜亮了眼睛看黑色精靈悄悄掀起窗扉,窺探房內的幻與滅,但無所謂。床單是魔毯,從月夜之窗飛入未來;床單是蜥蜴,裂開粉紅色的嘴巴將妳吞噬;床單是小船,漂蕩在水之湄,一如水上人家,沒有國籍,沒有權利與義務,不敢有理想,也就失落了幻滅。
草木心?,建築妍態,儘管流失了風景和歡樂騰笑,妳半點兒遺憾都沒有。因為愛的人不在這裡。後來,就不再旅行了,妳且不時覺得自家的臥榻的那床單背叛妳,動輒髒汙汙、冷冰冰,還有床頭一大落書籍鬧鐘共犯盯看妳的睡姿,當擁抱共眠的戀人變質了,把他踢下床去就算了,但床單需要浸泡揉洗加溫烘乾,究竟麻煩得多。於是妳努力追求豐裕、舒適,以及健康的生活,偶爾也隨人群觀光去,就像一隻繫上腳環的鴿子,日暮時分短暫且自在的飛翔,不過是一種客觀的演練。
那麼妳將念念不忘大學時代,一個冬夜,妳和男孩搭統聯客運南下趕赴清早的活動,客運抵達台南火車站時才四點半多,天色灰濛濛,戶外溫度計顯示7℃。你們肩著厚厚背包下車,寒風穿透你們的毛衣,腳步也歪扭扭的,只好佔據了火車站大廳的一排椅子,妳曲臥著,頭枕住端坐著的男孩的大腿,他的巨大身影蓋下,撐起眼皮對妳說:「先睡吧,有我看著。」大廳的燈光透亮,旅人帶來蔥煎餅的熱氣,一層厚厚的熱豆漿的香,好睏呀,時間崩潰了,妳發現這南方城市的夢鑽進妳的腦袋,火車頭正在尖銳嗚咽,最後是一句廣播:往高雄的復興號火車四點五十八分即將開出。
本文刊於 2005-03-09 中華日報《中華副刊》〈新世代女聲勢力〉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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