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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5-29 23:25:38| 人氣399|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新鮮貨】童年三重奏 ─ 許婉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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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教妳熱淚盈眶的電影是《魯冰花》。

第一個屬於妳偶像時代的綜藝節目是〈TV新秀爭霸戰〉。

第一次妳感到厭惡童謠,偷偷摸出大妳兩歲的姊姊的錄音帶來播放的,是金智娟的〈開心女孩〉,故意學她啞啞的聲音扯出,「Kissing Kissing I love you so,開心開心我的選擇……」

 張雨生彌留之際,妳好緊張地鎮日盯著新聞,不捨得他離去。噢!《天天想你》張雨生的第一張個人專輯。妳知道了,身處商品與符號的時代,妳算得上有點年紀,而復古是永遠也不會退流行的流行,因為人人都愛懷舊。從來,妳不曾想要回到過去,且執拗地認為回憶得要有點私密有點疑惑,尤其是極敏感到會觸動妳心靈、形塑妳思維的那部分。然也許,妳不介意乘著隨處播放的、懷舊歌曲的翅膀,飛進童年。

 那麼,妳將驚訝自己參與了一座城市的成長,而曾經妳以為它平淡無奇,如同全台灣於五、六○年代起發展出來的各鄉鎮。直到,妳外出讀書,隱身在異鄉人群裏,遇上知曉妳打三重市來的同學們竟重複地問:「聽說妳們那裡有很多流氓唷?」
 這座城市總算有獨特之處,但妳訝異自己從沒有發現過。

 在某次救國團結束後的各縣市夥伴聚會中,聊天話題從電影兜到一家知名的連鎖網路電玩店,大夥兒興致勃勃說起它全盛期的風光,可惜現在多數歇業了,在一片對電玩空間的緬懷聲中,妳倒鬼精靈地說,我知道哪裡還有一家喔!──在三重市正義北路。此刻,大夥兒沒有給予妳期望中的掌聲,反而皺著眉、搖搖頭:「妳們那一家很黑不能去的啦!」很黑?不能去?這一串否定的句子,鬱積成一股夢中的熱氣,飄搖,上升,瀰漫在妳腦海長久的疑惑,撞出幾朵霧花,又紛紛破碎,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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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離童年一小步路的地方停住,蹲下來,變成一百三十公分的高度,攤開掌心,要牽起那雙肉肉的手,童年卻嘟地吐吐舌頭,又溜地跑開了,與同學躲在電線桿後,露出賊賊的眼,瞎猜陌生人是個大壞蛋!

 在一個飽滿陽光的午後,與同學約了去公園打躲避球,不管誰先到就要先搶球場,彷彿擁有地盤是一份奢侈的想望。那一次,確實搶贏了,搶輸的人則在一旁眼睜睜盯著你們玩,欣羨,妒忌,流口水似的問,組隊分兩邊打好嗎?你們回答,才不要哩,賴皮鬼。他們不甘心地跨上腳踏車,疾馳而去,掠下一句,靠,欺負人呀。

 空氣中,輪胎滾過的沙土飛揚,耳語如跳跳糖、如蘇打水,甜膩膩地刺激著舌頭。同學裡一個報馬仔,突然神膽妙算地推論,他們一定會去找人來「報復」。另一個家裡有哥哥的說,他們可能會去找流氓喔,說得那樣意氣風發。其餘人則丟出意見,以為他們搶不到球場很不高興,不爽囉。童年的腦海中浮出一張冷峻的臉,像是港片裡的元奎,童年為這張臉想像搭配叼著菸,咬檳榔的嘴紅紅的,並動不動就喝叱,誰欺負你,告訴我!如此豪氣又本土的形象。 同學間的七嘴八舌,虛擬和真實,血腥和暴力,等待危險的場面來臨,彷彿是一種極科幻的場面,童年在透支自己的恐懼,而顯得格外沉著,但始終是充滿疑惑的,為什麼別人都可以知道很多消息?流氓哪裡來的特殊權力足以進行報復?明明是他們搶輸球場的!

 童年多麼希望也有流氓在背後撐腰,不論是髒話或拳頭,只要能取得一種關於公平、不再受委屈、卻隨心所欲的自由。最後,一個很臭屁的同學,說要去找人來壯聲勢,牽好腳踏車,離去前,還猛回頭義氣的喊,等我去找人來,嗆聲啦。
 那一個下午,離開的同學沒有回來,所謂流氓也始終沒有出現。卡力嚴夫:人們並不單靠正義而活著。

 史特潘:當他們的麵包被偷走了,他們還能靠什摩別的東西活下去?

 卡力嚴夫:靠正義,可是別忘了,也靠純真。
──卡謬《正義之士》

 終於,妳長到柴玲、王丹、吾爾開希八○年代進行學運的年紀;終於,妳清楚了學生絕食抗議,是帶有強烈理性、自覺為後盾的自由民主運動。當年他們為什麼有如此面對野蠻、暴力和死亡的勇氣?而妳卻沒半點這類的興致或衝動,儘管妳也在各紀錄片和舊剪報中發現了他們因「事情演變到這個地步」和「船到橋頭」而產生那一股狂熱的力量。

 「六四天安門事件」發生當下,妳看見報紙上登出坦克車輾過頭顱的彩色圖片時,感到血腥與震撼,腦袋脹成一顆熱火球似的,不斷地延燒,從過去到現在,如同專家數據所顯示,看太多暴力形象,確實有增加侵略性的趨勢,而妳曾經擁有的眾多願望之一,也就是成為一個女俠,專司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在心智尚無法區辨螢幕英雄和現實人物的年齡,妳最崇拜朱延平導演捏塑的《好小子》,每當電影唱起插曲「好小子好小子我的年紀小,年紀小小我的志氣高……」妳就開始模擬正義的情境和邏輯,等到「【報訊2001/7/21】顏正國被彰化地方法院判處十五年有期徒刑」,這才感到奇怪,妳怎麼會在通俗電影工廠裡培養人格和價值觀呢!

 比偶像還偶像的年代,總是把人當神看,幸好在妳這個時代,普遍把神當作人、甚且是工具來對待,因為以不正義的手段取得正義,還算是一種公平的分配嗎?又怎能當神?況且正義的背面隱含武力打鬥呢。妳僥倖自己不是學運世代,不熱中參與政治活動、聽演講和注意有關國內政治動向,倒也不是罹患「政治冷感症」,只是討厭各議事廳和記者會現場彷彿在作秀的本質,要妳心平氣和地觀賞政治人物的爛演技,妳還寧可去看兩部香港古惑仔電影。

 屬於妳這時代的浪漫也是有的,比如說,妳並不特別偏好哪個卡通肖像,但妳略略推估自己迷上維尼小熊和史努比的可能性,遠遠勝過芭比娃娃;為了超可愛的贈品申請多張信用卡,甚至演變成卡片蒐集癖,好奇怪那種頭大大的拙樣子竟會深獲妳的青睞。

 次文化之來勢洶洶,妳軟韌自己的身段,而且半點兒不想對抗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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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年的腿短短,跑在稠密建築繞成的三重市巷弄裡,滿地坑坑窪窪,跌倒好多次,膝蓋腫著又紅又紫,還學不會凡事提心吊膽,只會有一點怕怕的。

 巷弄中,店面一間間都是長方體的鐵工廠,沿兩旁牆壁擺放一台台污黑油漬的機器,像一隻隻長了巨牙的大怪獸,地板有成堆鐵條和蠻牛般的器械,而天花板上橫豎的日光燈管總也不夠明亮,站在陽光交織的路上看進去,似乎把赤條條工人們掩映成一團黑魆魆影子,唯有他們身體油光的汗珠顯得晶亮。工廠裡,輸送帶持續不斷地運轉、磨鐵粉末、壓模版、割螺絲零件,一會兒是軋啦軋啦滾輪在喘氣,一會兒是喀嚓喀嚓鋼板裂開的聲音,一會是匡噹匡噹地爐箱在劇烈翻動,像是大怪獸的心跳,古怪,沉重,而且緩慢,蔓延在空氣中,再飄浮到巷弄,變成一種不透氣的金屬味兒,是又細又碎的鐵鏽氣味。

 班級裡,半數以上的同學家長職業欄填寫「工」,窮同學的爸爸是工人、媽媽是女工,富裕些的就宣稱家裡開鐵工廠。童年嗅出這股夾雜汗水的鐵鏽氣味,時而摒住呼吸,時而大大吸一口,沁入心脾,覺得苦而且混濁。或者,童年奔跑在巷弄中,在一格一格的排水溝蓋子上跳房子,其中一塊蓋子放歪了,卡成不平衡的菱形,只要踏上去,就發出沉悶的石頭撞擊聲,碰地,碰地,彷彿在警告「危險勿近」,但除了安親班,童年還有哪裡能去。

 童年搔搔頭,想了一下,露出詭異的笑容,往隔壁條巷子跑去。放學後,和補習前,有些同學會一頭栽進音效激烈而亢奮的電動遊戲店,傳說店裡的百香果搖搖冰滲入安非他命,喝了會上癮。童年跨進店裡,那燈管是鬱鬱寡歡、暗沉的,只有遊戲機螢幕反映著浮爛的霓彩和五色光,讓人稍稍可以辨識出這一張張浮腫的臉龐誰是誰,他們都是眼神專注的,有的單獨在玩,有的團團圍住一台機器,觀看高手用最少錢「破 」,就是厲害到把機器裡遊戲玩遍而且全數過關的程度。
 在一片片肅肅廝殺聲中,童年得要俯身,拎起同學耳朵,大聲公地喊:「出、來、玩!」喊啞了喉嚨,又不敢喝百香果搖搖冰,因此,童年好懊惱這城市怎麼遍布陷阱,妖精幢幢,狐疑滿滿。

  十七歲那年妳考大學,六月初學校即已停課讓考生專心在家溫書,住家對面的鐵工廠卻每天準時八點半上工,音量超過七十分貝,妳只好把自己鎖進K書中心,花錢買一種名為「安靜」的商品,儘管聯考分數並不因此而高出幾分。

 十八歲時妳興沖沖考了機車駕照,發現馬路柏油常常在翻修,高高低低極不平整,雨天時,妳不只要防止輪胎打滑,還要對抗一漥漥污水,因此妳明白了「路考S形」,絕對是一種別出心裁的設計。

 二十一歲的妳恰恰趕上同時選舉立委法員和縣長,參選人的競選總部設在妳家巷口,一天十二個小時強力播放競選歌曲,害得妳每天躲到正好沒有選舉的台北市,直到很深的夜裡才肯回家,結果投票那日,要把印章蓋給誰都搞不清楚,因而喪失了一次「下好離手」的機會。

 後來,妳變得好苦悶,想要衝破重圍發現一種美,整齊、優雅和守秩序。妳多麼多麼想旅行遠方,不拘是布萊梅、加泰隆尼加,以及臨海或依傍大河而建的各城市,只為了離開而離開,這理由即已足夠。

 當妳終於站在塞納河畔、泰晤士河邊和遊歷萊茵河,在溫和的陽光中,感受一個個有明顯現代痕跡的歷史古蹟,寧靜,美麗,陶陶然,離開妳最熟悉的城市之後,不需再直視事件發生的現場,妳與所有的故事,重新獲得一種距離感,既接近實際,又不致破壞關於家的眷戀,就像妳曾經最愛聽的一句開頭,很久很久以前……

 那刻,當地華人導遊卻以一種溫柔且篤實的口吻,對妳說,出來看看就好,千萬記得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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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年的世界很大,足以容納一顆水晶球的幻想;童年的眼睛,銳利地看見塵埃在日光裡張牙舞爪;童年喜歡探險,走到離家一公里遠的淡水河堤防,等待漲潮汩汩的退出。

 童年喜歡和同學結伴爬上那一座兩樓高的堤防,彷彿是一道綿長的城垛,遠眺河間沙洲的絲瓜熟了,水肥滿了,潮汐也來了。漲潮時,水湧大河流,彷彿一條快速蠕動的巨蟒,閃動波光粼粼;退潮時,漸行漸遠還生廢棄物、米酒瓶、輪胎、算術課本,夏天的微風將黴爛氣息到處播散,薰薰的。髒和亂都有一種隱形的秩序,那是一股消沉的氣味,在塵沙和浮光中繞個圈、打個轉,停下來又趴著嘆息,車頂、屋簷棚架、廢墟站牌,處處可發現它的頹靡而浪漫的蹤跡,映襯著城市邊緣如此衰敗荒涼。

 直到夕陽來了。它狙擊童年的速度,比棒球飛往左外野的態勢還猛烈。大伙兒躺在堤防的斜坡上,仰望天空由橘色轉成紫色,水泥散出白日熱熱的溫度,穿過薄薄衣衫,貼熨削瘦的背,鬆鬆地,安靜地。童年溜溜眼珠子,望望天空、瞧瞧同學,沒有人想說話,剩下環河道路的氣車在追逐喧囂。三重市天際線是國內班機航道,童年的天空因此而有了飛翔的大鐵鳥,紅色是遠東、綠色是立榮、紫色是復興、藍色是華信,每當聽見轟隆轟隆的聲音,童年立刻抬起頭來:啊,這隻有印梅花的是華航!

 非得要天空暗下來,童年才回頭看淡水河左岸慢慢地亮起燈火,彷彿有一股炒菜爆蒜的香味從燈火裡飄出來,溫柔,親切,像媽媽的召喚,童年摸著咕咕叫的肚子爬起來,拍拍衣服,準備回家。至於浮油、畸形的魚、深紫色晚霞,則留在河面上酣夢,不驚不擾,悠悠蕩漾,而淡水河,往往一笑嫣然。


本文刊於 二○○四年五月二十八、二十九日 自由時報自由副刊

台長: 阿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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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站分類: 圖文創作(詩詞、散文、小說、懷舊、插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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