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抱﹐應該是溫暖柔軟的吧?
來自靈魂的擁抱﹐是不是應該足以洗滌我們人生中的不美滿﹐慰藉心靈上的一切不美好?
在看侯文詠的《靈魂擁抱》之前﹐不妨先問問自己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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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看《靈魂擁抱》﹐是上禮拜的一個夜晚。
最近犯懶犯得嚴重﹐每本書買了來﹐卻只將它放在書櫃裡﹐唯一功德是督促我將書櫃時時勤拭拂﹐以免染塵埃。
開始看《靈魂擁抱》﹐是那一天晚上十一點多﹐原本我打算﹐看兩個小時的小說﹐正好半夜一點﹐是我平時睡覺的標準時間——我的如意算盤打錯了﹐我忘了﹐侯文詠的書﹐是不可能讓人看了之後在兩個小時內沒看完就放下的。結果那一天我拿起書﹐一路馬不停蹄廢寢忘食地看到凌晨四點半﹐把整本書看完時正好伴著雞鳴曙光入眠﹑迎接下一個晨昏顛倒的日子。
所以我說﹐看這部小說(以及所有侯文詠的作品) ﹐一定不要抱著「我會在中途停頓」的僥倖心態。因為看侯文詠的書﹐最後一定會被俘虜﹐無法逃開。
有人說﹐這本《靈魂擁抱》比起侯文詠的前兩部長篇作品《白色巨塔》和《危險心靈》﹐格局明顯小了許多。的確﹐這是一個在一開始﹐根本看不到深處的故事。這是一部一定要順循著故事走﹐走到最後﹐才能抽絲剝繭逐步體會的一個故事。
故事的一開始﹐是作家俞培文﹐因為一篇在網路上流傳卻實際上不是他的作品的散文小品《靈魂的擁抱》而在台灣文壇紅透半邊天。這篇《靈魂擁抱》其實是俞培文的忠實粉絲﹑同時也是末期癌症患者的王郁萍以他的名字發表在網路上的。對俞培文來說﹐這篇《靈魂的擁抱》媚俗而膚淺﹐他根本不屑一顧。但是當全台灣的讀者﹐包括總統﹐都開始對這篇文章青睞有佳並認定這就是他寫的﹐他根本無法否認這不是他的作品了。俞培文當時正面對一位對手作家「開膛手」不懷好意的虎視眈眈﹐面對多方的壓力﹐他將這篇《靈魂的擁抱》收錄在自己的新書裡。知道了這件事的王郁萍欣喜若狂﹐她竭盡所能接近俞培文﹑一步一步地將他逼進了一方騎虎難下的死路裡﹐從此他必須對王郁萍所要求的一切言聽計從...
故事的另一條主軸﹐是對俞培文欣賞有加的當紅電視新聞主播宋菁穎。宋菁穎和俞培文之間有某種暗暗的情愫起伏著﹐卻始終因大眾和輿論而壓抑著。這時候仰慕宋菁穎到走火入魔的攝影記者彭立中﹐在得知宋菁穎「可能」和俞培文有所曖昧時﹐展開了一連串瘋狂可怕的騷擾破壞。無計可施的宋菁穎走投無路只得尋求法律途徑的解決之道﹐卻引發了另一波社會對「騷擾」和「醜聞」的瘋狂批判和追逐。
說實話﹐這部《靈魂擁抱》和侯文詠﹑甚至一般市場上的小說最大的不同點﹐是這一篇故事﹐有很沉重很沉重的壓迫感﹐壓迫到讓人幾乎無法自拔地必須跟著書中的俞培文和宋菁穎痛苦掙扎。
一種四面楚歌﹑前無去路後有追兵的無路可逃。
故事整體給人的壓迫感﹐必須到最終的最終章﹐才能讓讀者得到適當的宣泄﹐雖然那結局解除了先頭讓人幾乎窒息的壓迫感﹐但在那悵然若失的情緒裡﹐又讓我們體會了另一個層次的荒涼感。
而本書最難得的﹐是它在角色的塑造上﹐並沒有將所謂的「善」和「惡」界定一個明顯的定位。
表面上看起來﹐俞培文「好像」是好人——他只是想好好的專心的寫作﹑或許和心儀的宋菁穎發展一段純純的愛戀關係﹐但他總是被王郁萍無理取鬧且無孔不入地脅迫騷擾﹐並且被彭立中惡意抹黑。但是換一個角度來看﹐俞培文又真的是無辜的嗎?《靈魂的擁抱》並不是他的作品﹐整個故事中他有無數次可以澄清否認的機會﹐但他總是一次又一次「堅定明確」地表示《靈魂的擁抱》的確是他的親筆作品。而之後王郁萍重病住院﹐依然被王郁萍握著把柄的俞培文無可奈何地必須在醫院裡守護著王郁萍以防她將秘密泄露出去﹑並千方百計在王郁萍難得的清醒時刻設法拿回證據。這位在醫院裡「不放心」瀕死的讀者的「善良作家」俞培文﹐他對王郁萍的「關切」﹐發自內心的成份﹐大概不會超過他對自己握在王郁萍手上的把柄的「關切」的千分之一吧?
精神狀況極端不穩定﹑行為幾近瘋狂的王郁萍﹐她匿名發表文章的出發點只是要讓自己的心情被人看見。她孤獨無助﹐希望能用文字的力量拯救一些和她一樣孤單彷徨的靈魂﹐更希望用這一次的機會圓她在生命中對俞培文有關戀慕的最後一個夢。但俞培文「佔用」了她的文字﹐於是她覓到了機會﹐用此脅迫俞培文。到了最後﹐王郁萍看似用她手上的把柄威脅了曾經敵對的俞培文和開膛手﹐卻機緣地撮合了一場暢銷作家「大和解」(雖然雙方都不怎麼心甘情願) 的圓滿結局。而原本大家以為王郁萍用以要脅的把柄﹐根本早以蕩然無存。王郁萍和俞培文首次進餐的晚上﹐俞培文曾經問她會不會將《靈魂的擁抱》的秘密告知他人﹐而王郁萍回答得很妙:「我怎麼可能告訴他?這樣會傷害到你吧?」至少在那一霎那﹐我們可以相信﹐她是真的喜歡俞培文﹐或許有一點變態的佔有慾和私心﹐但她並不想傷害她——雖然她只是要佔有他。說到底﹐究竟王郁萍是加害者還是被害者﹐誰也無法蓋棺論定。
宋菁穎「應該」是故事中比較正面的角色。她被彭立中不斷地騷擾﹐於是展開反擊﹐最終無可奈何地將自己和俞培文陷入了一個難以逃脫的輿論漩渦裡。但在故事的一開始﹐實際上宋菁穎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個頗為矯情的角色。明明她跟俞培文之間情愫暗生﹐卻為了螢幕形像不敢承認。當彭立中拍到她和俞培文「靈魂擁抱」的照片﹐她卻偏偏要以道貌岸然的姿態地強烈否認﹑強調這只是一個不存雜質的「靈魂的擁抱」。結果因為她違心的一道聲明﹐搞得自己和俞培文兩個人都跟過街老鼠一樣每次見面都要偷偷摸摸﹐每個動作都要欲蓋彌彰。這一切是誰的錯?彭立中的瘋狂﹑媒體和社會的無聊的確讓人不敢領教﹐但宋菁穎何嘗又不是始作俑者之一?
至於故事中最可怕的跟蹤狂變態彭立中﹐他為了逼迫宋菁穎就範﹐幾乎是無所謂不用其極。從閃爍其辭模擬兩可的言論造成他人錯覺他和宋菁穎之間有所隱情﹑到最後無孔不入地騷擾所有宋菁穎身邊的家人﹑朋友﹐最後還和狗仔隊的朋友小賈跟蹤偷拍「情敵」俞培文。但在表面的背後﹐被彭立中捕捉到蛛絲馬跡的俞培文﹐真的全然無辜嗎?至少在盜用文章和對癌症病患的書迷偽善這兩點上﹐彭立中的懷疑來自有因。彭立中的瘋狂讓人不敢領教﹐但是他所要挖掘的「真相」﹐我們無法否認它的確是醜惡而具毀滅性的真實的。
這本書所要探討的主題﹐事實上很難去定位。書背上的文案說是「名氣」﹐但我總認為這個故事是在短短的541頁裡寫了一整個的當今社會和各方面的人性中的不完美。
不完美﹐這個故事裡的人幾乎是全面性的不完美。
他們各自的痛苦在某種程度上是咎由自取﹐然後因為他們在一己之私的錯誤決定下造成了另外一大串粽子似地的身邊的人的痛苦﹑和不可收拾的悲劇殘局。
而在故事中冷眼旁關的社會大眾﹐ (還有看著這本書﹑平時也在電視上看這這些紛紛擾擾的八卦新聞的我們!) 不就是促成這一連串的骨牌效應的最佳推手?
書中提出了一個很耐人尋味的問題:「是『默認』流俗呢?還是『否認』更加媚俗?」
看完了這整部小說﹐苦苦思考了好幾天﹐我還是沒有一個答案。這個故事裡的角色們﹐當他們和我異地而處﹐我無法肯定我不會跟他們做出相同的選擇﹑也無法確信我會做出比他們更好的回應!
有人說﹐這部《靈魂擁抱》的故事太荒謬﹐不符合現實。但打開電視看看今天的新聞﹐這個社會上發生的哪一件是荒謬程度比這個故事更低的?而觀眾們隨之起舞的能耐﹐又怎麼會不及這個故事裡的社會大眾?——嘿﹐別說你絕對不會無聊甚至無恥到讓這些事發生在自己身上;每天在電視上鬧出新聞的傢伙﹐哪一個不是在看到社會新聞的亂象的同時對它們嗤之以鼻﹑信誓旦旦這種事絕對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最後哪一個不是流落到這些亂象裡主演一齣屬於自己的荒謬鬧劇?
在故事中無所不在的「靈魂的擁抱」﹐其實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只是一些商標性的文宣和虛偽的工具。當一個名詞和動作被世人渲染到濫用的地步了﹐它就在一瞬間失去了它在本質上的純粹﹐而被扭曲成一個類似丑角似的可笑標誌。
書中對「媒體」的立場提出了一個十分新穎卻又實在的論點:「傳播媒體是很奇怪的﹐只有高高在上的人﹐你才能把他們當落水狗打。如果你報導的對象已經是受難者﹐那麼他們基本上對所有你能加註於他們身上的災難免疫...任何試圖在受難者身上開玩笑或扒糞的人﹐是很容易遭到反噬的。」
我們的社會同情弱者﹐即使我們都知道可憐之人多半必有其可惡之處(就像故事中的四名主角)﹐但在被渲染之後的片面事實上﹐我們很容易趨向於唾棄強者而憐憫弱者。
有關彭立中這個角色﹐我想特別拿出來談一談;因為我也曾經在辦公室裡遇到過惡意騷擾的同事 ﹐而當我選擇以嚴厲態度反擊此人時﹐公司的人事部門卻因為我在公司的等級比較高﹑而且「上班時不該以私人問題影響公事」認定其實是我在「騷擾」對方。
當《靈魂擁抱》中的彭立中對宋菁穎如影隨形的騷擾﹐而宋菁穎唯一能想到的解決之道是對其訴諸法律途徑﹐換來的卻是一連串的訕笑和惡意的批評﹑更在電臺裡飽受歧視和壓迫。電視的Call-in節目裡形容「騷擾」的定義是「有權力」的上位者才能對「沒權力」的下位者實行的。於是這就是「騷擾」嗎?下位者一定就不可能對上位者進行騷擾嗎?而看了《靈魂擁抱》中宋菁穎的問號﹐我更震驚了:
「這是什麼邏輯?難道女人先得證明自己是『處女』﹐才有資格不被男人性騷擾嗎?」
難道女人先得證明自己是『處女』﹐才有資格不被男人性騷擾嗎?
難道被騷擾的人要先證明自己可以對騷擾的行徑保持免疫狀態﹑一路挨打不還手﹐才有資格不被騷擾嗎?
同理﹐是否被謀殺的人要證明自己不該死﹐才有資格不被殺嗎?
但面對這樣荒唐卻被既定的邏輯﹐被定罪的我們﹐又有什麼權利和籌碼加以反抗?俞培文說:「說穿了這些讓我輾轉反側的所謂是非與正義原來只是別人茶餘飯後的消遣。」說到底﹐我們所追求的所謂公平是非﹐根本也只能建築在一般大眾微妙的一線之差的觀感﹑和當權者以及媒體的鼓吹煽動的方向。
看了這《靈魂擁抱》﹐我才開始對這麼許多原本在我們身邊習以為常的一些現象存疑。
事實真的是我們在表面上看到的那樣嗎?是非對錯﹐真的就在我們所相信的那些真理上嗎?公論和看似中立的第三者的公理﹐就一定代表了公平的真理嗎?
而真理又是什麼?
故事中王郁萍的姐姐﹐始終相信俞培文是關心讀者的好人﹐而他和妹妹王郁萍的關係果真簡單單純——一直到最後﹐她始終如此堅信著。而當她在醫院面對狗仔小賈時那麼從容不迫的神態﹐那麼溫和柔軟卻義正詞嚴的一席話﹐的的確確地震撼到了已經被這個故事震撼到無法逃脫的我。
或許﹐是那樣的堅毅而柔軟的一份體會和認知﹐才是真正能觸碰到我們靈魂的一種力量。
而我們﹐又在哪裡﹐才能尋覓到真正屬於我們﹐獨一無而全無雜質的「靈魂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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