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投名狀》的故事大綱時﹐我還心裡犯嘀咕：「《刺馬》這麼老掉牙了無新意的故事﹐陳可辛導演為什麼會有興趣要將它重拍？」
沒想到的是﹐這部《投名狀》卻推陳出新﹐讓我們在一個陳腔濫調的故事裡看到了嶄新的一面。
故事還是從三名結義兄弟開始；龐青雲﹑趙二虎﹑和姜午陽。
中國古代的「投名狀」據說源自《水滸傳》；林沖上樑山﹐王倫要求林沖交納「投名狀」。林沖原以為是書寫一張拜帖之類的文書﹐後來才知道﹐原來投名狀乃下山去殺個人﹑領了死人的頭回來獻納﹐表示對投入山寨的義無反顧的決心。江湖規矩﹐為盜賊草寇需納投名狀；投名狀有兩種用途﹐一是表明自己對即將加入的組織的誠意﹐二也是將自己作奸犯科的把柄交與他人﹐顯示自己不回頭的決心。
電影中的「投名狀」和林沖的故事略有差異﹐龐青雲帶領趙二虎等人投報朝廷是所立下的投名狀﹐似乎只是三壇五祭的香火儀式﹐青天黃土﹐宣誓「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熱血男兒慷慨宣言。
當時﹐清朝朝廷正傾全力對抗台平天國的義勇軍團﹐原本龐青雲的軍隊在一場戰役上全軍覆沒﹐而原本應該相互照應的另一軍團卻見死不救﹐造成整隊大軍只剩下龐青雲一個活口。
龐青雲在逃亡時遇見了替他包紮治療的蓮生﹐而和蓮生互通款曲。因緣際會下龐青雲來到了由趙二虎和姜午陽為首的山匪村落﹐跟著山匪搶軍糧劫富濟貧﹐卻意外地得知蓮生原來正巧是二虎的妻子。
龐青雲知道這樣打家劫舍的日子無法長久﹐於是決定帶著趙二虎﹑姜午陽和兄弟們納投名狀允諾生死與共﹐一同投效朝廷。一百多人的小軍隊﹐加上陳大人的八百精兵﹐先是打敗了一千五百多人的敵軍﹐之後死守蘇州戰場三年﹐最後拿下太平天國首都南京。
電影的主軸實際上只是圍繞在漫無止盡的戰爭﹑民不聊生的慌亂之年﹐以及龐青雲的機關算盡﹐和被背叛的信義情誼上。
我喜歡這個故事中那血淋淋的真實﹐很多影視會將戰場拍的雄壯唯美﹐兩方大軍威武無比﹐甚至還有什麼戰前男女主角兒女情長的淒美話別的鏡頭。說實話那類型的情節﹐是很離譜的——戰爭從來不是美麗的﹐不論藝術如何美化它﹐或許他有悲壯的成份在裡頭﹐但不會只有悲壯﹐因為它的絕大部份﹐是源自死亡的傷痛和苦難。
電影有一個很重要的主軸﹐但似乎很多人忽略了它。
飢餓。
在那當一個連年烽火的年代﹐民不聊生﹐有多少難民是處於飢餓的狀態裡？也難怪我們在電影裡﹐聽到「方圓百里已無糧﹐餓都餓死了」這樣的台詞。而在蘇州城外﹐清軍看著那傳說中的人間仙境般卻始終無法進入的蘇州城﹐編著一幕又一幕仿彿幻境似的﹑有關蘇州魚米之鄉的神話故事﹐就幾句短短的台詞﹑士兵們歆羨的目光﹐就能讓人體會﹐他們在當時那麼飢腸轆轆的飢餓和渴望早日結束戰爭回家的心境。蘇州城的降兵在即將被射殺前﹐響陣天的吶喊﹐要的卻是「饅頭」(不知為何﹐我竟突然想到《無極》裡的那顆饅頭．．．)﹐或許他們以為﹐如果拿到了饅頭﹐解決了飢餓﹐是比投降甚至可能被滅口更重要的吧？
「給我糧我就能拿下蘇州。」這是龐青雲說的。民以食為天。這是戰爭甚至生存最重要的條件。
再說說角色的鋪陳。幾乎整部電影﹐只有龐青雲和蓮生兩個角色比較有話題性。趙二虎和姜午陽是典型的山野莽夫﹐沒心機﹐隨隨便便就會被人牽著鼻子走﹐發現自己被耍了之後卻還要傻傻的幫人賣命到死。
龐青雲是野心家﹐更是一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投機主意者。他有滿腹的抱負和野心﹐為了戰勝﹐他是兵不厭詐的忠實信仰者﹐背信棄義是他的慣常伎倆﹐整個故事裡幾乎找不到他有真實情感的片段——或許他是真心喜歡蓮生的﹐但最後即時聽到了蓮生的死訊﹐他依然無動于衷——或許他喜歡她﹐但那並沒有超越他對自己和功名的眷戀。
他可以為了謀策贏取敵我寡眾相差甚巨的戰爭﹐用手下士兵(兄弟)的數百條人名換來勝利；他可以為了換取糧食而向向來與他幾乎有不共戴天之仇的魁字營低聲下氣；他可以為了確保自身的利益而將降兵儘數殲殺；他可以為了立威而將犯錯的手下弟兄豪不痛惜地就地正法。
這樣的一個人﹐當然可以為了維護自己的權益而下手殺害結義兄弟。
故事中戲份不多的蓮生﹐卻意外地擁有醒目的個性特質。蓮生﹐人如其名﹐仿彿一朵開在沙漠裡的睡蓮。在大部份的時候﹐她的生命是沉睡著的﹐在一潭死水裡。從小她被訓練著琴棋書畫培養成為即將加入富貴人家當小妾。長大後她被小時候的朋友「救」了﹐那就是二虎。他以為他「救」了她﹐但事實上她是期望著被嫁入富人家裡的﹐那是她對現實和生命的妥協﹐但他不明白。而她卻依然堅守本份地跟著他過日子下去﹐逃跑過﹐但總會回去﹐即使她遇上了龐青雲﹐但她還是對二虎的妻子這個身份堅守不移。她相信自己的命運夠堅韌﹐可以克服一切難關﹐但她從沒想過要如何突破現狀；沉睡的蓮花美麗﹐但盛開之後總迅速凋謝﹐徒留一池的污泥濁水﹐和賞蓮人的惆悵。
在演員來說﹐整體上李連杰﹑劉德華﹑金城武三大男主角的表現都維持了從前的水準﹐並沒有太令人眼睛為之一亮可圈可點的突出。唯一讓我印象較為深刻的反倒是飾演蘇州城太平軍首領的演員。在裝扮外型和角色上顯得有種滄桑無助的憂鬱﹐配合蘇州城裡那幽幽流逝的死寂氛圍和那種英雄式的自我犧牲的悲壯﹐反倒讓我嘆賞不已﹐幾乎有蓋過幾名主角的趨勢。而戲份不多但穿插全場的幾名奸詐老臣(裡面我只認識顧寶民)﹐日日喝茶下棋﹐說幾句不痛不癢的明捧暗諷的話﹐就鬧的大軍千百人拼命撕殺﹐而他們卻依然安穩享樂﹐甚至躲在後方大發戰爭財— —這是官場勾心鬥角的極致﹐而顧寶民等幾名老角將這老奸巨猾的嘴臉演得入木三分﹐看得讓人想不牙癢都不行。到了最後﹐顧寶民對著龐青雲那一句大吼：「你山字營姓趙啊？」會被網友列為經典台詞﹐多半還是因為顧寶民的一句台詞喊得有魄力﹑淋瀝盡至﹐讓人印象深刻。
整部電影﹐有大的一部份在探討有關兄弟情義和誠信。
雖然那麼純真美好的情誼卻在龐青雲的連連背叛和悔約下蕩然無存。
戲中趙二虎說：「天大地大﹑沒有兄弟情大。」但最終﹐他看得最重的兄弟﹐卻是送了他的命的兄弟。
龐青雲和趙二虎的芥蒂開始似乎是從蓮生而起的。
他喜歡蓮生﹐而她是二虎的老婆。但是對龐青雲這樣的人來說﹐女人並不足以讓他花費心神去得罪一個對他而有有絕大利用價值的「朋友」。女人﹐甚至男歡女愛﹐對他來說只是一個小籍口﹐當他殺害二虎的時候用以說服自己其實他的所作所為或許有一點正面的情感因素。
之後蘇州城一役﹐龐青雲和趙二虎的意見和理念分歧﹐二虎甚至以(經典台詞)「人無信便是畜牲」來形容青雲下令殲殺蘇州城的降軍的措舉。殺降兵﹐已是不祥﹐更何況﹐這些降兵是二虎早答應了要留下的活口。
蘇州城的一段﹐是整部電影裡我最喜歡的橋段。
城外的士兵飢餓欲死﹐幻想著蘇州城內豐衣足食﹐卻沒想到城內被困的人卻羨慕著城外的士兵﹐幻想著或許當他們出去﹐就能得到夢寐以求的食物。那是圍城的悲哀﹐外面的人想進去﹑裡面的人想出來﹐相互羨慕著﹐卻不知當時的對方其實比當時的自己更痛不欲生。
二虎進到蘇州城後﹐守城的軍官在茶館裡。當時眼底過盡了的歌舞昇平﹐兵荒馬亂之外的寧靜繁華﹐但那樣的安平快樂卻如此虛浮而顯得毫無真實感。在那一霎那﹐幾乎連身為觀眾的我都迷惑了﹐究竟在那歌舞優陽的豐潤享樂背後﹐藏有多少的悲涼淒蒼？
我也喜歡蘇州首領在死前那一句悲壯而哀涼的：「我死了﹐大家才能出城。」
而最終﹐出了城的大家﹐還是難逃一死。
到了蘇州城牆上﹐龐青雲為了央求趙二虎留下﹐眾目睽睽下的那一下跪﹐看到這裡我就已經確定了﹐龐青雲終有一日會殺了二虎的。那其實不能算是他們之間的衝突﹐那只是龐青雲的羞辱﹐因為他的卑微窩囊被人看到了﹐這才是他所不能忍受的。
電影中山寨裡只要有人死去﹐依慣例大家會在當晚斟上一杯酒﹐遙敬死去的弟兄﹐一句「安心上路」。而當青雲決定刺殺二虎時﹐他也同樣在房裡一杯酒一桌菜﹐一句相同的「安心上路」﹐怎麼就顯得那麼諷刺淒涼？
偏偏這時還有一個單純到永遠活在狀況外的午陽﹐傻傻的以為只要殺了蓮生就能化解一切讓青雲和二虎之間無所芥蒂。午陽在蓮生房外的對話讓人印象深刻﹐仿彿雞同鴨講的對白﹐蓮生有蓮生痴傻的固執與堅持﹐相對應著午陽的堅決﹐不協調的對話和態度﹐尤其當觀眾和蓮生都知道午陽來訪的真正用意﹐使得這段劇情看來有一種矛盾的詭異。
我喜歡這部電影將人性的醜陋和現實的無奈如此赤裸裸地殘忍地展現出來。
不像其他英雄主義至上的故事﹐好人最後一定會復仇成功﹐最後午陽刺殺青雲的片斷﹐在鏡頭轉向陳大人和那一票奸險老臣的對話時﹐顯得幾乎有些可笑——午陽口中的「刺龐者姜午陽是也」﹐其實只是宮廷和政治鬥爭下的一個諷刺的假象﹐最終真正的贏家﹐始終是當權者。
即使在故事中﹐沒有出現我們渴望見到的正義伸張﹐但在那被人性最真實的貪婪野心和劣根性瓦解後幻滅的信義和真誠﹐卻讓我們從中明白認知了更多﹐看到更廣袤的人心險惡和現實殘酷。
那是最真實的領悟﹐雖然換取它的體驗﹐必須是泯滅人性的美好面﹐揉合著大徹大悟的痛﹐以及鮮血而換來。
《投名狀》﹐2008年陳可辛導演﹐用血淚交織的故事帶給我們心靈強大震撼的鉅作﹐值得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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