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戒》的電影海報上寫﹐「色易守﹑情難防」。
我端詳著海報﹐海報上沉默靜坐著的男主角梁朝偉﹐娥娜多姿的女主角湯唯﹐看不出臉孔﹐只是一方嬌艷欲滴的玫瑰色紅唇和弧形姣好的下顎。眼光停在這句「色易守﹑情難防」上﹐怔然了許久。
男人和女人﹐可以逢場作戲﹐可以用情色陷阱相互勾引﹐可以虛以尾蛇﹑誠如張愛玲所言﹐以「獵人與獵物」、「虎與倀」的關係勾心鬥角﹐一決勝負後天涯兩處不相同﹐沒有誰歸欠了誰﹐也沒有牽腸掛肚揪心淚眼。
但愛情呢?
我想不透﹐直到看完了《色戒》這部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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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看《色戒》的電影﹐在某種程度上﹐觀眾必須要先跳脫出張愛玲的圭臬。
龍應台在《如此濃烈的「色」﹑如此肅殺的「戒」》中說﹐「李安並非只是在忠實於張愛玲的原著,他是在設法忠實於一段灰飛煙滅的歷史。」李安只是希望籍由一部電影﹐將把張愛玲褪色的膠捲還原﹐也或許不是張愛玲﹐李安只是希望將那七十年前的上海﹐一幕幕流傳在時空裡逐漸消散的老舊氣息﹐用影像的方式切割轉錄﹐透過大螢幕﹐展現在觀眾的眼前。
那抗戰時代的上海﹐現在看來或許還帶了些樟腦味﹐辛香之氣撲鼻而來﹐如果不再去撩撥起它﹐或許它就被關在老舊的彫花木衣櫃裡﹐永遠的塵封了。
不﹐李安不是要改編一部「張愛玲的小說」﹐也不是要用某種政治角度來展現愛國情操﹐更不是要替鄭蘋如丁默村的事件做歷史的註解﹐那只是一個故事﹐被精彫細琢的老上海背景襯托出的愛情故事。
或許﹐有一點點的女性主義﹐也有一點點的年少痴狂﹐有一點點的嘲諷幽默﹐但最多的﹐始終是愛情;甚至是﹐專長於愛情書寫的張愛玲在原著中著墨甚少的愛情﹐卻在電影裡被放大了。
在原著裡王佳芝從來也不曾弄清楚過﹐究竟易先生有沒有愛過她﹐而從沒有過戀愛經驗的她﹐也不曾確認過她對他﹐究竟是不是愛情。
在張愛玲的故事裡﹐我們不太看得出王佳芝和老易之間的關係之間究竟參雜了多少愛情。但在電影中﹐我們可以真切地感受到﹐王佳芝和易先生﹐她們是真的相愛的:以一種刻骨銘心的依賴﹐緊緊地用身體心靈擄獲住對方不肯放手的心情﹐深切地相愛著。
愛情﹐起始於香港﹐從一份交織了國仇家恨的愛國情緒﹑一場奪人性命為目地的計策開始。
故事一開始﹐我們看到的王佳芝﹐仿彿未涉世的一株曠野百合﹐美麗卻不知人間險惡。
她和一群大學同學辦話劇社﹐演出愛國劇﹐演著演著卻把人生當作了話劇﹐異想天開地竟然讓話劇社的當家花旦扮演富家太太﹐設計色誘並暗殺當時正好避難到香港的漢奸易先生。
看小說的時候並不覺得這個橋段不合邏輯﹐但在電影將故事拉長﹑並且解釋到當中諸多細節的時候﹐卻讓人不由自主地懷疑了這個計謀的合理性和在真實性上的說服力。電影有放大一切故事細節的能力﹐不論它的合理性在哪。
看到王佳芝在話劇演出中在戲臺上登高一呼:「中國不能亡!」之後場內的老伯伯用力一站起﹑舉起手來大喊一聲:「中國不能亡!」接著全場的熱情觀眾們統統一股腦地站起來:「中國不能亡!」當時全戲院裡大家爆出一陣大笑。
我也笑了。明明是慷慨激昂的愛國情操﹑民族意識抬頭的橋段﹐為什麼大家都笑了?— —因為我們從小就是在這樣對國家對民族的共識中被教育﹐似乎我們都在身邊聽過隔壁的老爺爺(甚至是自己家的長輩) ﹑電視上激情的學運人士喊過類似的話吧?
下了戲之後一群學生邊走邊唱﹐在夜半空無一人的大街上唱愛國歌曲——這不又是我們從小耳濡目染的國民意識﹐看慣了卻無法不為它的荒謬暗自一笑的措舉?
王佳芝是名有感染力的女演員﹐所以她被話劇社的同學選中扮演刺殺漢奸的女主角「麥太太」。
電影中當鄺裕民等人邀請王佳芝加入他們的計劃時﹐李安運用了一個十分浪漫的手法﹐這是在張愛玲的原著裡沒有的片段﹐但在我而言這個部份似乎比原著更意味深長。
王佳芝一個人來到排演話劇的舞台上﹐空無一人的戲院﹐有著散場後瀰漫不散去的人聲和氣味。王佳芝一個人在台上﹐忽然聽到遠處有個令她牽掛的聲音喊了一聲:「王佳芝﹐上來!」那是鄺裕民。一句呼喚將她拉入了一場空前絕后的戲﹐戲碼是暗殺汪偽政府的高官﹐整齣戲只有他們一群話劇社的同學在籌辦﹐戲演成功了﹐換回的是一條漢奸的性命;戲演砸了﹐賠上的是自己的命— —性命交關的一場戲﹐不能排練﹐劇本臨場發揮﹐沒有重來的機會。
一句呼喊﹐把年輕純真的王佳芝從夢中喚醒﹐但她跌入了另一個更深的夢境裡。
電影中這個橋段一直在我的腦海裡揮之不去﹐直到故事結束了﹐王佳芝和一群話劇社的同學們在數年後﹐在礦場被槍決前﹐當王佳芝望向鄺裕民的最後一眼﹐我有些希望她會再回想當時的這一幕。仿彿她從風雨淒苦的歲月中脫離﹐又再回到當年﹐當她還是少不更事的王佳芝的時候﹐如此地清純﹐如此的純潔﹐不再受到外界那麼多的紛擾險峻干擾﹐仿彿她能夠回去﹐到她永遠回不去的歲月...我一直期盼著在最後﹐電影中會出現鄺裕民的OS或切換這一幕的鏡頭﹐不過編導似乎沒安排這樣的回朔﹐讓我覺得有些浪費了這麼好的一段劇情設計。
在香港的時候﹐整個密謀刺殺易先生的計劃是凌亂慌張毫無頭緒的。一群學生裡沒人會開槍。(連練靶子都是臨時抱佛腳學的﹐看著他們在海邊練槍﹐真讓人捏一把冷汗﹐擔心他們會不會在開槍射漢奸時一槍打到自己同學身上?)即使在計劃著殺人這麼嚴密謹慎的大事﹐同學們最關心的卻是什麼時候行動?因為如果計劃再拖下去:「學校就要開學了!」
一群學生傾家蕩產在租來的別墅裡假扮富商夫婦裝闊佬;開好車﹑打扮得花枝招展逛街買高檔貨﹑打麻將...卸了妝下了戲﹐一群人克難過日子﹐穿嶺大發配的汗衫﹑自己修補屋子﹑為了一點小錢斤斤計較﹑啃吐司麵包當早餐。
王佳芝要色誘易先生﹐畢竟是人婦﹐不能沒有性經驗﹐於是同學們匆匆商量好了是梁閏生﹐因為只有他嫖過——雖然是和妓女﹐而且﹐影片上看來他的技術也很爛。
易先生送王佳芝回家﹐在門口依依不捨﹐門內的同學們卻如臨大敵﹐想到易先生一進屋﹐大家便可來個瓮中捉鱉﹐勢在必得。結果這些學生們卻經驗不足到手忙腳亂﹐手槍棍棒傾巢而出﹐最後連菜刀都有人祭了出來。
暗殺沒成功﹐易先生易太太回到上海﹐嶺大話劇社的同學各自分散。中間穿插了一個原著中沒描述的小插曲﹐話劇社的同學們一人一刀殺了揭穿了他們秘密的副官(鄺裕民的小同鄉)。這段劇情似乎是用以表達同學們對暗殺計劃的決心和同舟共濟的患難之義﹐也或許有些自我滿足的天真。畢竟整個刺殺計劃失敗了﹐在心理上﹐年輕氣盛的學生似乎有種落漠﹐至少用雙手殺了個無關痛癢的小漢奸﹐也不算白忙一場。這段劇情幾乎有些《東方快車謀殺案》的影子——一人一刀﹐沒有人脫得了干系﹑沒有人手上不沾滿鮮血﹐大家同乘一條船﹐沒有人能掙脫這個計劃﹐也不會有人敢泄露。
除了王佳芝——結果她是陷得最深的一個。
學校遷回上海﹐王佳芝和大家斷了聯繫。她在上海寄人籬下﹐住在從來並不歡迎她的舅媽家﹐爸爸在英國再婚﹐她得知消息﹐一個人跑到電影院了借著黑哭了好久﹐卻在散場時遇到了當年話劇社的同學。
據說這個片段是編劇王蕙玲刻意加上去的﹐是張愛玲的故事的縮影。母親離開後父親再婚﹐為了生活和求學卻不得不低頭﹐這種難堪和心痛﹐那仿彿被遺棄了的苦楚﹐似乎更能解釋王佳芝究竟為什麼會義無反顧地再度投入這個暗殺計劃﹐也似乎在暗示著﹐王佳芝對易先生的感情﹐多少投射了些許為自己找尋一個可依靠﹑不會背棄她的父執輩的男人﹑滿足她若有若無的戀父情節在裡頭。
再次回到刺殺易先生的計劃裡﹐王佳芝心裡想的是什麼?是愛國情操﹐馬革裹屍的熱血沸騰?是為了逃離舅媽家那陳腐凝重的空氣和對她毫無溫情的環境的權宜之計?是她對鄺裕民斬不斷的暗戀情愫﹐想著即使能再見他一面也好?甚至是她不甘心當年被梁閏生和同學設計失身﹐估量著至少她該讓計策繼續下去﹐也不算白白犧牲了清白?一如小說裡形容的:「每次和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熱水澡﹐把積鬱都沖掉了﹐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至少﹐她知道從前的若干犧牲不是白費﹐至少她的所作所為有目的﹐至少能騙得自己不是痴傻﹐回想起來心頭也舒坦。
更或者﹐是當時她已經對這位只有數面之緣的易先生﹐情根暗埋?
老吳的特務組織縝密而龐大﹐對於整個計劃有詳盡的設計和訓練﹐而且經費周全面面俱到﹐當然比當年一團毛學生的粗糙計劃成功許多。王佳芝成功地借著丈夫生意失敗﹑她到上海跑單幫的理由﹐搭上易太太的線﹐又再度混入易家。
再見到她﹐我們看到易先生的臉色有些許不明顯的波動。
他沒忘記她。
如她﹐也沒忘記他。
在易家的生活是典型的富家官太太的生活。每天的消遣只是吃喝玩樂﹐飯局﹑麻將﹑交際﹑購物﹐無所是事拖摩著無謂的生命。
張愛玲的小說《色戒》從麻將桌開始﹑又在麻將桌上結束。麻將是一場方城之戰﹐四方人馬相互勾心鬥角﹐看似遊戲但內容絕不單純。富太太們在麻將桌上爭奇鬥艷比較行頭﹐交換情報打探消息﹐一個小小四個人的社交圈﹐卻可以觀望了整個上海甚至中國的政治局勢﹑經濟走勢﹑財務情報﹑官場辛秘﹑小道消息﹑流行指標﹐不勝枚舉。
麻將桌上也是男女關係爾虞我詐之間最好的勾引場子。
易先生第一次和王佳芝打牌﹐一張七筒打出﹐坐他下家的王佳芝叫吃﹐結果卻被對家的易太太碰走。沒有人知道易太太攔吃究竟是因為真的需要七筒﹐是故意給王佳芝下馬威﹐還是別有用心。接著易先生又打一張七筒﹐易太太快速地瞄了若無其事的易先生一眼﹐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是故意放水﹐王佳芝馬上察覺﹐但易先生卻鎮定自若﹐仿彿這張牌只是單純地在拆對子作牌。一張麻將七筒中有那麼大的學問耐人尋味﹐電影的趣味和編導的功力可見一斑。
電影中許多引人入勝的情節均是出在麻將桌上﹐譬如王佳芝到易家打牌﹐明明知道易太太早有了她的聯絡電話﹐卻還故意要將自己電話寫在紙上﹐目的就是要讓易先生私下聯絡她。果然她剛落筆﹐仿彿不經意地將紙條擱在麻將場旁邊的小茶几上﹐易先生馬上借著喝茶拿點心彎下身子到茶几前張望﹐暗自記下王佳芝的電話。
如此船過水無痕的微小動作﹐卻精細地令人驚喜。
誠如張愛玲的另一部作品的名字﹐「情場如戰場」﹐男女之間的情愛遊戲搬到戰場般的麻將桌上﹐打了一場比賭博更精湛的近距離搏斗戰爭。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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