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三萬呎》﹐沉潛了整整五年之後﹐在台灣文壇被喻為『天生吃這行飯』的小說家朱少麟的最新力作。
花了整整兩個月﹐整整將這個故事看了兩遍﹐細細的﹑慢慢的看﹐真的看完全了﹐才肯再一次閤上書﹐開始做評。
在看這一本書之前﹐先看過一些書評。絕大多數的書評都說﹐《地底三萬呎》是一本必須看兩遍﹑或兩遍以上的書。
在看完這本書兩遍以上﹐我開始真的相信書評上說的;這的確是一本必須閱讀兩遍以上的書。
在閱讀的困難度來說﹐《地底三萬呎》並不是一本輕鬆閱讀(easy reading)的小說。所謂輕鬆閱讀﹐並不是指說它的文筆不通暢﹑故事不通順﹐而是它在某種意識形態﹑用詞遣字上﹐並不適合於每一位一般大眾。
我猜想﹐如果換做是10年前正處於被書包課本壓到發育不良的悲慘青年歲月的我﹐(也就是初次讀到《傷心咖啡店之歌》的年歲)﹐若是朱少麟寫得第一本小說是《地底三萬呎》而不是《傷心咖啡店之歌》﹐或許我並不會喜歡朱少麟這位作家。
不過這只是假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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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底三萬呎》:我說﹐這真是一本奇書。
中國古代四大奇書﹐《三國演義》﹑《西遊記》﹑《水滸傳》﹑《紅樓夢》(也有人說是《金瓶梅》)。如果來到了現代﹐要票選現代文學四大奇書﹐其他三本我還沒尋覓到﹐但《地底三萬呎》我肯定先投它一票。
奇書﹐如果真要將它分類規劃﹐它絕對不是愛情﹑奇幻﹑科幻﹑冒險﹑奇情﹑傳記或其他﹐而實際上它什麼也不是﹐它只是一本奇書。無法歸納﹑無法分類﹑無法辨別。
絕無僅有。
好書很多﹐多到不勝枚舉;我喜歡的書也很多﹐多如過江之鯽。
或許《地底三萬呎》並不能算是一本絕妙精華的文學鉅作﹑或是什麼讓我愛入骨髓的驚艷好書﹐但它確實是一本前不見古人的『奇書』。
小說其實分成四個段落﹐由四個不同的主角﹐作者輪番由他們不同的觀點敘述他們的故事﹐而架構了他們故事的主軸﹐是這本小說的核心人物﹐也是開頭那一封神秘信件的書寫人﹐辛先生。
整個故事發生在一個不存在的﹐幻境似的虛構城市裡﹐那個城市的名字叫河城﹐沿著一條延綿不絕的河流﹐所建構的城市。
河城是一個邊緣地帶。裡面充滿了各式各樣的邊緣人物。他們可能坐過牢﹑犯過罪﹑失過意﹐但在他們踏入河城的那一瞬間﹐他們都成為了河城的合法居民﹐他們的禍福榮辱﹐都與河城共存共依--雖然在河城之外的世界﹐沒有人聽過他們﹐也沒有人願意理解他們。
「邊境最是荒涼。」辛先生的書信這麼說的。
最荒涼的﹐正是這三不管地帶的河城﹐和這河城裡﹐每一個人﹐最寂寞最哀涼的心。
辛先生是河城的領袖--以現代政治學上的用詞來說﹐應該算是市長之類的。他掌管了河城大小事務﹑總裁決定河城的一切大小決策。他﹐是河城管理階層的核心人物﹐也是河城每一個居民的核心人物﹐當然﹐也是這個故事的核心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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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開始於一封信﹐仿彿一件垃圾般﹐隨著河水順流而下﹐而這封信被一位在河城收集垃圾﹑綽號叫『帽人』的﹐嗯﹐該算是清道夫的﹐『垃圾清潔專門人員』撿到。
而這只是序曲。
隨著信件和帽人的敘述﹐我們走入了這個充滿了神秘﹑魔幻﹑悲傷的世界﹐河城的世界。
帽人是這本書的第一個主角。
永遠戴著一個可能比自己的頭腦還要大的帽子﹐帽緣低低的垂下﹐看不清楚真實面目﹐喜歡蒐集垃圾﹑並借由研究垃圾來研究河城中每一位居民的生活形態﹑個性習慣。當然﹐帽人只是綽號﹐河城裡的每一個居民都沒有姓名﹐他們擁有的只是綽號﹐代名。
垃圾﹐是帽人最好的朋友﹑最親暱的伴侶﹐而事實上﹐帽人說得好﹐「這個世界的一切﹐包括你在內﹐要不就是垃圾﹑要不就是漸漸變成垃圾中﹐垃圾本身就是歷史。」
垃圾﹐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比人類﹐更為永垂不朽的永恆。
籍由帽人的敘述﹐讀者們間接認識了這本書接下來的287頁的主角們。
在帽人的故事裡﹐每一位角色都僅僅是點到為止。沒有人被帽人沿用上太多的著墨﹑沒有人是真正的主角﹑也沒有人真真正正地在讀者的心目中留下太深刻的印象﹐以致於到了最後﹐當帽人描述的人物再度出現時﹐你或許已經忘了他了。
帽人引領出了許多位在其後的故事中十分重要的角色;辛先生﹑君俠﹑禿鷹﹑紀蘭﹑南晞...
就這樣﹐我們走入了河城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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帽人之後的第二個故事﹐說得是辛先生的妹妹紀蘭。
這一篇故事的名字叫《航手蘭之歌》﹐航手蘭所指得正是這一朵開在河濱上﹑孤獨漂流無所歸依的女孩﹐紀蘭。
紀蘭的故事充滿了浪漫﹐浪漫的小屋﹑浪漫的花﹑浪漫的純真﹑浪漫的愛情;雖然﹐紀蘭的浪漫蠢得過火讓人想甩她一巴掌狠狠敲醒她。
紀蘭的故事一如她美麗的名字﹐仿彿一朵空谷幽蘭﹐悠渺出世﹐她如此地純潔不染纖塵﹐作者形容的好:「美麗的人像花﹐光是默默綻著就能刺疼了別人。」妒忌紀蘭的人在背後放冷箭說她將污染河城的道德觀念﹐大家都叫她做賤貨﹐鄙視如花一般的她;殊不知每一個接近她假意愛她的男人皆盡另有所圖﹐真正受到傷害的實際上是純真的紀蘭。
紀蘭來到河城的原因和其他人一樣是犯罪。她說﹐她傷了人﹐過失殺人。
但她如此青春﹑美麗﹑溫柔﹑愛笑﹐誰能相信﹐如此天真純潔的她曾經傷害過任何人?一直到故事的最後﹐當我們看到辛先生口述的故事﹐才知道﹐原來紀蘭過往﹐竟是如此驚心動魄--這是後話。
紀蘭來到河城﹐辛先生安排她養花﹐照料植物花草﹐替荒涼的河城帶來春天的訊息。但紀蘭戀愛了﹐和赫奕﹐一個一心想離開河城重新開始的男人。紀蘭的情感受到辛先生的阻攔﹐辛先生將赫奕外調他鄉﹐阻撓他和紀蘭見面﹐試圖區隔兩人。
好不容易﹐赫奕回來了﹐紀蘭幫他弄到了新的身份﹐和一筆足以讓兩人逍遙愉快地過上下半生的存款﹐但在離開河城的前一刻﹐紀蘭突然決定﹐她不想走了。她讓赫奕拿著錢和新的身份﹐單獨離開河城。這是放棄﹑是成全﹐甚至是割捨﹐沒有人知道﹐也或許﹐紀蘭只是再也離不開這個城市﹐和這個城市裡﹐她細心照料了大半輩子﹐獨特綻放著的花。
紀蘭愛花。她在河邊的小屋旁種上了漫山遍野的花。
故事裡的花全部是作者杜撰出來的﹐但每一株不存在的花木均有著夢幻般的華麗名稱:航手蘭﹑金縷馨﹑千蘿﹑長夜暗菲﹑野谷仙子葵﹑金鈴藤蔓﹑倒地銀雪。到底這些花木長什麼樣?據說連朱少麟自己都不知道。
因為它們未曾存在過這個世界上﹐於是它們的美絕無僅有﹐艷絕人世﹐但﹐我們總歸是無緣得見了。
在充滿了花朵馨香和春意漾然的美麗河邊﹐紀蘭第二次戀愛了﹐和辛先生的助理﹐年輕英俊的君俠;紀蘭說﹐君俠長得像阿鍾﹐那個和辛先生紀蘭青梅竹馬但始終和他們天各一方的好朋友。
但最後﹐君俠幫助紀蘭離開河城。他準備了一筆錢﹐甚至欺騙紀蘭說要和她私奔﹐但最後﹐他讓她走﹐自己留下來。他將親手縫製的手巾交給紀蘭﹐他相信﹐讓她獨自離開﹐是對她最好的結局。
於是﹐紀蘭走了﹐遠離河城﹐遠離君俠﹐遠離愛情﹐遠離那順流而來的滿河水的航手蘭。
是誰說過了?人﹐就是註定了要花上一輩子學習分離。
航手蘭之歌﹐在分離中﹐輕輕地﹐緩緩地﹐隨著河流的水聲﹐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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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隻鷹曾經來過》﹐總讓人誤以為﹐這會是禿鷹的故事。
但﹐這個段落要說的﹐是那個愛戀手術刀的少年﹐君俠的故事。
君俠是醫學院的學生﹐年輕英俊而且優秀。但是在醫學院的時期﹐他忽然瘋狂似的迷戀上自己手上用來開刀救人的手術刀--他用手術刀破壞門鎖﹐闖空門進入私人住宅﹐不偷竊﹑不行兇﹐純粹只是為了要滿足自己那無可言喻的奇怪癖好。
這決非大奸大惡罪不可赦的罪行﹐但﹐總讓警方傷透了腦筋。一直到﹐那一次﹐當君俠闖入空門﹐和那個暗房中的年輕女郎發生了性關係﹐警方才以類似「闖空門強行性侵害」的罪名開始承辦此系列案件﹐(雖然可能沒有人認為那是「強暴案件」)他們叫他「手術刀之狼」。
君俠被捕之後﹐辛先生將他保釋外調﹐到河城。
君俠在河城的唯一一份工作﹐美其名是當辛先生的助理﹐實際上是幫辛先生和一位肥胖異常的﹑綽號叫三百磅醫生的正牌醫生照顧那位不具名﹑被關在地下牢獄﹑身負國家重大機密的神秘受刑人。
在這段期間﹐君俠見識到了辛先生心中藏匿著的﹐最黑暗的一面。
他對人生厭倦﹑對工作倦怠﹐他不安﹐對妹妹紀蘭暗存著不合時宜的霸道﹐甚至有點詭異﹐更甚者﹐他似乎有虐待狂的傾向。
最後﹐犯人死了﹐故事結束於君俠和帽人在河邊一起火葬屍首的畫面。
「可曾有誰看出了河的願望?」君俠在河邊獨自冥想著﹐河啊﹐「它想釋放﹑它想平息。」而或許﹐那條河的願望﹐正是辛先生埋藏在心底﹐最深最深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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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故事到了最終﹐《寧靜的星航飛翔》﹐該由貫穿整本書的辛先生說故事了。
其實﹐這是整本書最混亂﹑最難懂的一章。
在《寧靜的星航飛翔》裡﹐讀者們稍稍進入了辛先生錯綜複雜的心理世界和過去。他喜歡科幻小說﹑科幻影片﹐時常幻想著自己正在星際間航行。
在這一篇裡﹐我們終於認識了長得和君俠頗為神似的辛先生的舊友阿鍾。
小說一開始的時候﹐可能很多人以為阿鍾是紀蘭的舊情人﹐甚至﹐熟讀BL故事的讀者﹐可能會以為阿鍾是辛先生的同性戀伴侶。
但其實﹐阿鍾純粹只是辛先生的好朋友﹐而紀蘭﹐其實紀蘭真正想接近的﹐從來不是阿鍾﹐而是從小愛護她照料她的哥哥﹐辛先生。他們三人形影不離﹐但從來沒有人真正地理解過他們之間的關係;究竟是紀蘭和阿鍾成雙﹐亦或是阿鍾和辛先生成對?
到底是紀蘭利用了辛先生接近阿鍾﹐還是她利用了阿鍾接近辛先生?他們在那一個夜晚﹐錯綜複雜的肉體關係﹐究竟又算是誰﹐和誰發生了關係?
阿鍾說﹐紀蘭是操縱者﹐他們兩只是無辜的棋子。但是到了最後﹐當紀蘭義無反顧地替兩顆被她操控的棋子頂罪入獄時﹐她又在想什麼呢?
辛先生和阿鍾的情誼﹐是很微妙的。他們似乎無話不談﹐但又各自埋藏了滿腹的心事秘密。之後當辛先生刻意冷落阿鍾﹐兩人不說話不交談的那些日子﹐誰又會想到﹐阿鍾竟會在床頭用刀深深刻下那些日子以來的記錄呢?
之後﹐阿鍾離開了﹐紀蘭也走了。辛先生一個人留在河城﹐在星際間航行﹐他敘述著一個又一個的故事﹐故事中夾藏著另一個故事﹐交叉穿梭著的﹐是在這一整本書中曾經發生過的﹐每一個故事的線索。
航艦在飛行﹐穿越了寧靜燦爛的星空﹐不斷不斷地遠行...直到那一聲熟悉的話語傳來﹐「只有當您不是您的時候﹐我們才會駭怕您。」那是故事一開始﹐南晞對辛先生說的。這一聲呼喚﹐喚醒了辛先生。
而星光下的航行必須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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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奇幻的一本書﹐敘述了一個不可能發生的故事﹑不可能存在的世界。
沒有一絲一毫的真實感﹐但那字裡行間的哀愁﹑那寂寞﹐總讓人跌入無盡無盡的悲傷裡﹐仿彿身歷其境。
故事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其實禿鷹的故事。
禿鷹是一名詩人﹐但他在生命的最後一段旅程裡中了槍。在入院一開始的那段時光裡﹐有許多的朋友來到病房裡看他﹑醫生契而不捨地搶救他。可是當他逐漸康復了﹐在光陰的流逝裡﹐當他真正步入死亡的那一刻﹐距離他中鎗住院五十六年後﹐陪伴在他身邊的﹐沒有一個人;沒有人為他祈禱﹑沒有人為他打氣﹑也沒有人替他搶救﹐只是他﹐孤獨一個人。
看著這一段故事﹐我唏噓﹐多麼真實殘酷的人生!
我喜歡書中充滿哲理和詩意的句子﹐仿彿警寓著世人。
「走路是一連串的防止跌倒。」
「更多的光陰畢竟給了他死亡。」
「每一次睡眠都是爲了與明天保持距離。」
「真正的幸福帶有一股輻射力﹐叫人打從心裡想要讓渡出去一些東西。」
「一個只用綽號過活得人何必再失眠?」
「垃圾不擅長說謊。」
「照顧這種花﹐需要愛﹐但又不能愛太多。」
「和世界吵過一架後﹐再度握手言和。」
「我們做的每件事、每個決定﹐不知不覺中都是爲了成全別人的記憶。」
「去哪裡?無所謂﹐方向不是重點﹐重點在距離。」
「對一個良心犯最大的懲罰﹐就是給他更多的良心。」...
如此華美已極的言辭﹐如此深刻地震撼人心。
特別推薦書中80-81頁﹐帽人對人類的評論。「唯一有資格當垃圾的就是人。」他說。一大長串的批評和嘲諷﹐帽人將人類形容得一文不值﹐如果真要我說這一大段台詞﹐大概到了口舌打結還說不完。
但﹐真實呵!如此真實深刻地逼進人的本性的一段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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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了這麼多﹐如果你還沒看過朱少麟的《地底三萬呎》﹐我想告訴你﹐如果你現在開始﹐找一個風光明媚的下午﹐靜靜地坐下來﹐花上幾天的時間﹐慢慢地﹑緩緩地看完這一本書﹐細細地咀嚼品味﹐你一定不會後悔。
雖然﹐那來自地底三萬呎的寂寞與哀愁﹐或許會讓你淚痕滿襟﹐久久不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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