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天在中時布落格﹐看到一篇題目為《用一個故事來換》的﹐胡淑雯的專訪。
對胡淑雯這個名字﹐可能很多人很陌生。
記得第一次讀到胡淑雯的文章﹐是在第27屆(2004) 的時報文學獎的作品。
那一年的散文獎第一名；在那之前﹐我必須坦誠﹐我沒聽過胡淑雯的名號。
最有趣的是當我介紹這篇文章給可愛的乾妹看(對不起﹐又得在這裡出賣妳了)﹐小妹天真的問號令人倒彈：「為什麼她的名字那麼奇怪？怎麼會叫『胡椒』雯？」當然﹐這種褻瀆我心目中偉大作家的行為換來的是小妹的腦袋被我打到變成爆米花。
那時候看胡淑雯的得獎作品﹐《界線》﹐一開頭﹐才開始了第一句﹑第一個段落﹐我就為之驚艷。
「我必須﹐把這個故事從垃圾堆裡撿回來﹐講一遍。
它不容我扔﹐除非我記得。於是我敘述﹐為了記憶。
記憶﹐以便遺忘。」
平實的字句﹐淡然的文體﹐但有一種自然而生的﹐利落的美。
讀著﹐就想再讀一遍﹐回味再三。
幾乎﹐在整篇文章的起始﹐我就被拉了進去。
那種屬於悲傷的難忘﹐與酸楚。
當時我在中時的人間副刊網站上看到這篇文章﹐一面哭﹐一面流淚﹐整整哭完了一整篇文章。
無以為繼。
也或許﹐只是因為這篇文章﹐觸碰到了內心的一塊﹐私密的真實的痛楚的﹐回憶禁地。
我將這篇文章列印下來﹐放進文件夾裡。
故事中的小女孩﹐存放進我的記憶裡﹐心酸心疼﹐時時刻刻若隱若現。
而胡淑雯的名字﹐從此被我牢牢記得了。
像是一個記憶﹐屢屢浮現的混沌夢境。
《界線》敘述的是一個就讀私立小學的女孩﹐父親開計程車﹑母親經營雜貨店。家境清寒﹐但含辛茹苦地供養著女兒的學費生活費。
在學校裡﹐敵軍環繞﹐屬於上流社會的同學們和總愛踩低女孩家庭環境的老師﹐造成了女孩的自卑和自憐。
同學無意的言語﹑言者無心的批評﹐一字一針﹐刺穿了女孩的心。
從此她不承認自己父母的存在。
她決心改頭換面；帶上假面具也好﹑扭曲自己的人生也好﹐她將自己「置入『品﹑類﹑階﹑格』的力量裡。」
女孩跨過界線﹐投身進入自己所奢望﹑所渴盼的世界。
她要做天鵝。
優雅美麗﹑尊貴高貴的天鵝。
可是﹐她聽到老師對她的批評﹐仿彿社會對她這個階層的詆毀鄙夷：
「鴨子﹐鴨子﹐為何你還是鴨子！」
於是孤獨的悲傷的戰戰兢兢的女孩學會了﹐將自己裝扮成不是自己的另一個人。
她對她的生命﹐生命中她所熟悉的一切說再見：
「我把自己打扮得．．．像別人家的孩子﹐跟灰撲撲的店家說再見。
匡仔標﹐再見。橡皮筋﹐再見。枝仔冰﹐再見。心酸的麥芽糖﹐再見。
爸爸﹐再見。
媽媽﹐再見。」
或許﹐她也和自己﹐說了一聲﹐再見。
不公平；我只覺得﹐為什麼文章裡的父親﹐會這樣遭遇到女兒不公平的待遇？
而那父親﹐竟是如此的痴愚。
明明那麼辛苦﹐又為什麼要將女兒誤置著供養進入一個格格不入的空間裡？
女兒在學校遭受的不公平的對待﹐最後﹐如因果報應似的﹐又被父母親承接了去。
***
然後﹐反躬自省﹐其實我也曾經如此地對待了自己的父母。
從小家住高級住宅區的我﹐似乎身旁圍繞的﹐除了有錢人﹐還是有錢人。
XX跨國公司老闆的女兒﹑某某上市公司的少東﹑名流之後﹑政壇大佬的親戚。
每個人都住在古堡般的大房子裡﹐明明才只是高中學生﹐開名車﹑高級餐廳開party吃大餐﹑CD漫畫像不要錢一樣地堆了滿個屋子﹐Gucci﹑LV﹑Prada是每個人書包上的標誌。
我﹐家中租賃著老舊的﹑下雨天會漏水的破公寓﹐懷著欣羨的眼光坐同學的新車﹐存到了錢就開始大肆揮霍買名貴物品﹐平日則是任憑自己為了省錢午飯不吃假裝在減肥﹐然後鬧到腸胃虛弱纏綿病榻。
我唯一可以引以為傲的﹐是我的父母是知識分子﹐讀書比別人多﹐雖然家中的存款房地產﹐從來不曾和家裡的獎狀證書文憑專業執照數量成正比。
所以我愛說﹐百無一用是書生。
我不要自己成為爸媽一樣的人。
好幾年﹐甚至直到現在﹐我還偶爾會犯賤似的不由自主的抱怨。
抱怨自己的出生卑微。
抱怨自己的命運乖舛。
抱怨自己的父母。
抱怨家中的經濟環境。
我發誓﹐將來的我﹐如果沒有能力讓自己的孩子豐衣足食﹑沒有能力讓他們抬頭挺胸高人一等﹐我絕對不會讓他們來到世上。
出生﹐然後花上前半生﹐恨我。
這是我的承諾﹐對於我未來的孩子。
那時候的我﹐偏激﹑乖僻﹐對一切不滿﹐滿心不公平不應該的批判埋怨。
對自己的父母。
如此的不該。
我們沒有辦法選擇自己的出生﹐也雖然它可能並不美好。
我們沒有辦法選擇自己的父母﹐也雖然他們可能不是全世界最完美的。
但始終﹑始終﹐是這樣的出生﹑我們的父母﹐將我們帶到了這個世界。
來到這個世界﹐才讓我們體驗了﹐這些掙扎痛苦。
痛得如此暢快﹐苦得如此甜蜜。
我們在痛苦的體會中成長﹐蛻變。
然後﹐開出最美的花－－一種以生命為土﹑經驗為水﹑和最深刻的明白為養份﹐在時光的豢養下﹐逐漸茁壯的花。
最終﹐我學會了﹐也明白了。
我並不是液體﹐再高溫度的烈火也無法將我融化分解﹐恰如其分地嵌入生命周遭的形狀。
那樣﹐只會讓自己扭曲變形。
面對生命最好的抵抗﹐是充實自己﹐不滿於現狀最好的解決方式﹐是努力改善扭轉這樣的生活。
貧窮﹐是啊﹐或許它很可恥。
界線﹐可能漫長﹐蜿蜒千里﹐無法磨滅。
然而如今我想的﹐不是怨天尤人﹐而是該如何憑自己的能力走出令自己不滿的日子。
人類﹑社會所判定的界線﹐從來不曾劃分我們。
真正讓我們區隔自我和身週的﹐總是我們自己。
最好的解決方式﹐是讓我們自己﹐勇敢的伸出手來﹐抹掉我們自己﹐深刻地劃在我們身上的界線。
走出屬於自己的路﹐創造屬於自己的未來。
***
最後﹐我想再引用胡淑雯的句子：
「當我這麼說得時候﹐無須故作驕傲。
因為－－我爸低學歷﹑欠優雅﹑靠艱苦笨拙的方法﹑以零錢碎鈔養家這回事﹐毫無卑下可言。」
我的父母﹐決非完人﹐但始終是我最親密最珍貴最體貼也最敬愛的人。
我的童年﹐或許乏善可陳﹐但那始終是我的未來我的生命﹐最初最完整的觴濫。
無可替代。
此生此世。
***
對胡淑雯的專訪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到下面的網站去看看。
中時部落格-用一個故事來換-雌性之謎 ：
http://blog.chinatimes.com/rennychang/archive/2006/04/07/51275.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