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傑的確是個糊塗的孩子,但唯有糊裡糊塗,才能得到心靈上的平安。
那些精明到極點的人,要想得到平安,真是比駱駝毛通過針孔還難
前些日子,我正在和我的研究生阿傑討論功課的時候,
他的手機忽然響了,阿傑講了一些話以後,
告訴我他的姑媽病危,他必須趕到醫院去。
我當然無所謂,
他匆匆地走了。
不久以後,阿傑告訴我,他的姑媽已經離開人世了,
她信天主教,葬禮也採用天主教儀式。
他說他的姑媽孤苦伶仃,無親無戚,
他很怕葬禮冷冷清清,所以請我去參加。
他的同學也都會去,我一口就答應了他。
事後,我覺得這件事情有點不通,
因為阿傑有個大家庭,好多親戚,
他的姑媽怎麼會無親無戚?
我怎麼也想不通,
最後我直接去找阿傑,問他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阿傑支支吾吾地告訴我一個好有趣的故事。
阿傑是一個非常粗心大意的人,
他只有在做研究的時候才會細心。
我不停地發現他忘了鑰匙,或者是丟掉了手機,
甚至還會忘記了和女朋友講好的約會。
他是個心地很好的人,
媽媽叫他去做的事,他大概都會去做。
這次,媽媽給他的任務是要他去探訪他的姑媽,
他到了醫院,才發現他根本就不記得他姑媽的名字,
好在他記得病房號碼是三十一號病房,所以他就進去了。
三十一號病房的病人是一位老太太,
看到阿傑,顯得非常高興。
阿傑曾經見過姑媽,但是並不能完全記得她的模樣,
在他的心目中,老太太都一個樣子的,
所以他和這位老太太有談有笑。
老太太把他叫成另一個名字,
他也不以為意,他想人老了,總會認錯人的。
因為這位姑媽好喜歡和阿傑聊天,阿傑就決定常去看她。
每一次老人和年輕人都聊得很快樂,
阿傑家住在台中,他每兩週從埔里回台中一次,
每次都會去看臥病的姑媽。
姑媽有時會提起他小時候的事情,他一點印象都沒有,
他想這大概是他記性不太好的關係,小時候的事情已經忘掉了,
虧得老姑媽記得。
有一天,阿傑去看姑媽的時候,
正好一位天主教神父也在那裡,正在替姑媽祈禱。
他這下發現不對了,
因為他們家的宗教信仰都是台灣的民間佛教,
他的姑媽不可能信天主教的,
而且他又忽然想起他姑媽為什麼國語說得如此之好,
他偷偷跑出去查看護理站的資料,
才發現他真正的姑媽的確住在隔壁的隔壁,但早已出院了,
他一直在拜訪的這位老人,不知道是誰的姑媽。
那位神父卻對阿傑讚美有加,
告訴他將來必有好報,而且也要了阿傑的電話號碼,
因為老太太沒有什麼親人了,萬一有事,這位神父會找他來。
這位神父知道阿傑和老太太都認錯了人,可是他不以為意,
他又告訴阿傑老太太年歲已大,隨時可能離開人世,
阿傑必須心理有所準備。
雖然阿傑發現自己認錯了姑媽,
他卻仍然照舊地去看這位姑媽,
姑媽身體狀況越來越弱,但每次看到阿傑來,都會露出笑容。
臨走以前,她好像在等阿傑,
當阿傑趕到,她再度露出一種心滿意足的笑容,然後就安詳的過去了。
葬禮在一座天主堂裡舉行,小教堂裡擠滿了人,
我的學生告訴我來參加的都是阿傑的親友。
阿傑的爸爸、媽媽、弟弟都坐在第一排,
據說,他的舅舅、阿姨、姑媽、姑丈等等來一大堆,
他的同學更是傾巢而出。
主禮神父講道講得很短,
他引用了我寫的〈陌生人〉作為主軸,
強調替陌生人服務是件好事,
滑稽的是這位神父說這個故事雖好,
但他不記得這是誰寫的,他還畫蛇添足地說,
這一定是一位不太有名的作家寫的,否則他一定記得。
我就坐在下面,聽了人家說我是位不太有名的作家,只有苦笑的分。
彌撒的福音用的是真福八端,這位神父還加了一句,
「糊裡糊塗的人是有福的,因為他們必定得到心靈中的平安。」
移靈前,阿傑獨唱〈我有平安如江河〉,
我只知道阿傑喜歡唱歌,沒有想到他唱得如此好聽。
唱完以後,他的好友們將棺木抬上靈車,
靈車啟動之前,阿傑在教堂門口向全體送葬的親友鞠躬。
至少對我而言,他完全變了一個人,阿傑永遠是個嘻嘻哈哈的人,
可是現在變得一臉嚴肅的表情,
一位同學陪他去火葬場,那位同學說阿傑在車裡淚流滿面。
葬禮結束了,阿傑忙著做研究,
他的研究做得有聲有色,非常令人滿意。
每一位老師都說他聰明。
他究竟是聰明,還是糊塗呢?
預官報名時,阿傑忘得一乾二淨,這下,也沒有服國防役的可能了。
別人碰到這種事情,會懊惱不已,
阿傑只沮喪了一下子,馬上就忘了這件事情,
他說當大頭兵,有什麼了不起。
看到阿傑這種模樣,我想起了他的獨唱〈我有平安如江河〉。
阿傑的確是個糊塗又善良的孩子,
但唯有糊裡糊塗,
才能得到心靈上的平安。
那些精明到極點的人,要想得到平安,真是比駱駝毛通過針孔還難。
難怪那位神父不記得我的名字了。
李家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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