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是文學中永恆的主題,而情詩更像是銀河中熠熠的星光,一閃一閃地發出動人的信音。在人性的深處蘊含著愛情的驅力,在生活的土壤中深藏著愛情的種子,然而在文學的百花園中必然也就有情詩含苞待放著。
古繼堂在《臺灣新詩發展史》中提到愁予是「臺灣愛情詩的高手」 ,他說:「鄭愁予的愛情詩的重要特色不是以詞藻取勝,他們仍然是以內在的情感動人」 ,且在《臺灣愛情文學論》中將他的愛情詩與余光中、敻虹以及楊牧同歸於「臺灣愛情詩的新古典派」 ,指的是兼有中國傳統的與西方的語言、意象和色彩。 愁予以為:「情詩,應該是抒情詩類中更屬於個人親身恣意的作品,……情之一字是詩的形容詞,而這情字必須能真摯懇勵,為愛情的寓意作一番提昇。」 他的愛情詩自然也是表現純粹的真摯,為愛表現出靈活多樣、豐富多彩的詩情。 年輕時的愁予是以一位浪漫不羈的少年出現,在他的情詩裡充分表現出對愛情的嚮往,與對情人的美好想像,如: 一九五三年,啊,竟有了兩次, 月亮在白晝插足於地球與太陽之間, 那是日蝕了,像我們幽暗的小別。 今年還不能計算出尚有多少月蝕, 那失去清輝的時辰像小小的魘夢。 但在我的曆上有那麼個藍色的夜晚, 永被記憶也僅逢一次的你: 悄悄的,一分鐘的,當翹起薄薄的唇的, 星蝕── 剎時宇宙凝定了,我失去了呼吸……。(夢土上•星蝕) 一九五三年愁予正是二十歲的少年,他記錄這短短的戀的感覺用「一分鐘的星蝕」,在這裡雖然只有悄悄的一分鐘卻「永被記憶」,那恐怕因為這是「僅逢一次」的,這最初的只有一次就令人永生難忘,深情而哀愁的感受令每顆年少易感的心都悸動了起來,這樣的情詩使愛情悲絕又美麗。 愛情原是迷人的,不論感情憧憬的獲得與否,都成了生命發展的強大動力,這些纏綿動人的詩句,完全是柔性的表現,使人甘願放棄一切,包括整個生命和宇宙,只願求得這一分永恆: 我原是愛聽罄聲與鐸聲的 今卻為你戚戚於小巷的陰晴 算了吧 管他一世的緣份是否相值於千年慧根 誰讓你我相逢 且相逢於這小小的水巷如兩條魚(窗外的女奴•水巷) 情詩隨愛情的萌發、進退、糾纏、離合而產生千變萬化的風貌,楊牧說:「《夢土上》裡最震撼人心的抒情詩也許應數『賦別』」 ,這首詩在展現別情的憂愁苦楚裡都注入了真摯的祝福,使人不由得動容: 這次我離開你,是風,是雨,是夜晚; 你笑了笑,我擺一擺手 一條寂寞的路便展向兩頭了。 念此際你已回到濱河的家居, 想你在梳理長髮或是整理濕了的外衣 而我風雨的歸程還正長; 山退得很遠,平蕪拓得更大, 哎,這世界,怕黑暗已真的成形了…… 你說,你真傻,多像那放風箏的孩子 本不該縛它又放它 風箏去了,留一線斷了的錯誤: 書太厚了,本不該掀開扉頁的; 沙灘太長,本不該走出足印的; 雲出自岫谷,泉水滴自石隙, 一切都開始了,而海洋在何處? 「獨木橋」的初遇已成往事了, 如今又已是廣闊的草原了, 我已失去扶持你專寵的權利; 紅與白揉藍於晚天,錯得多美麗, 而我不錯入金果的園林, 卻誤入維特的墓地…… 這次我離開你,便不想再見你了, 念此際你已靜靜入睡。 留我們未完的一切,留給這世界, 這世界我仍體切的踏著, 而已是你底夢境了……(夢土上•賦別) 別離是憂愁或是歡愉,端看你是苦苦的執著還是豁達的超脫,然而既是真情相對,無所虧欠,並不一定是要有所結果的。浦伯良說這首詩是「哀而不傷」 ,詩的首段展現對愛情的瀟灑,「你笑了笑,我擺一擺手」表現出理性的道別;中段是對愛情的肯定,「紅與白揉藍於晚天,錯得多美麗」顯出了愛情的美麗與無奈;末段則是勇敢的承受,不帶半點埋怨。纏綿悱惻之間復見盪氣迴腸,曲終情未了,飽含深情的音符仍在我們耳畔迴響著。 古繼堂說:「鄭愁予的愛情詩,多是採用心理描繪的手法,而且多是單方想像中的心理描寫,很少有情人雙雙在一起的纏綿情狀和對話場面。」 天上的星星因為距離的遙遠難及而顯得珍貴無比,愛情也是如此,如: 你住的小小的島我正思念 那兒屬於熱帶,屬於青青的國度 淺沙上,老是棲息著五色的魚群 小鳥跳響在枝上,如琴鍵的起落 那兒的山崖都愛凝望,披垂著長藤如髮 那兒的草地都善等待,鋪綴著野花如ぃ盤 那兒浴你的陽光是藍的,海風是綠的 則你的健康是鬱鬱的,愛情是徐徐的 雲的幽默與隱隱的雷笑 林叢的舞樂與冷冷的流歌 你住的小小的島我難描繪 難繪那兒的午寐有輕輕的地震 如果,我去了,將帶著我的笛杖 那時我是牧童而你是小羊 要不,我去了,我便化做螢火蟲 以我的一生為你點盞燈(夢土上•小小的島) 這首詩中的主角深深地思念他遠方的情人,但他卻說正思念她住的那個小島。於是他把情人住的小島進行了一番美化和描繪,正是此時他暗暗地注入了對情人的深情,藉描繪小島刻畫出了思念對象的情態和形象:「那兒的山崖都愛凝望,披垂著長藤如髮」,這詩句寫得十分精彩,實際上是詩中的他想像情人對自己翹首遠眺的樣子。尤其是「披垂長藤如髮」女性的形象躍然於紙上。她不是坐在那裡空等待,而是舖綴著野花如ぃ盤,怕遠來的心上人累了,這滿盤的香花鮮果正好為他洗塵。這裡每一個形象,每一種體姿,都是一種替代。這替代的形象既符合人物的心境和情態,也和詩人描寫的自然環境相吻合,既美麗又適切,表現了詩人極高的詩的才華。最後用想像的手法描繪自己:我吹著笛當牧童,妳是在草地上輕輕行走的小羊;或者是我化作螢火蟲,一輩子為妳點燈。表現了他無限的癡情和無比的忠誠。 愁予寫愛情詩不像濃烈的酒,倒像淡淡的秋天,自然的、不做作。古繼堂說他「擅於向深部鑽探,把井挖得很深,使感情之井泉水清澄,甘美可口」 ,如: 我們底戀啊,像雨絲, 在星斗與星斗間的路上, 我們底車輿是無聲的。 曾嬉戲於透明的大森林, 曾濯足於無水的小溪, ──那是,擠滿著蓮葉燈的河床啊, 是有牽牛和鵲橋的故事 遺落在那裡的…… 遺落在那裡的── 我們底戀啊,像雨絲, 斜斜地,斜斜地織成淡的記憶。 而是否淡的記憶 就永留於星斗之間呢? 如今已是摔碎的珍珠 流滿人世了……。(夢土上•雨絲) 以綿綿無盡的濛濛雨絲比喻愛情極為貼切,地上人間的愛情,沾染著天上仙界的氣息,給人一種飄忽的浪漫感受。這種情感不偽裝不雕飾,在詩中使情、景和諧一致,產生了強大的藝術感染力。 在愁予的愛情詩中以<錯誤>一詩最為著名,很多青年男女朗朗上口、傳抄互贈,可說是成了愛情詩的象徵了。 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裡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底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夢土上•錯誤) 這是一首輕巧清雋的小詩,以江南的小城為底,襯出了思婦盼望歸人的執著愛情。沈師謙在<從何其方到鄭愁予──比較評析「花環」與「錯誤」>一文中提到:「自內涵上而言,脫胎於宋柳永的詞<八聲甘州>:『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 ,愁予創造了「美麗的錯誤」,他意境的優美深婉堪與宋詞小令相提並論。這首詩在詩句的安排上很特別,全詩九行分為三小節,第一小節的二行低二格排列,表示「引子」。愁予在談到這首詩時說:「這首詩為了表現馬匹經過街道,所以在詩句的安排上有些特別。前面和後面的兩行,類似馬蹄的行動;而中間有五行,主體是過路的人,客體是等待的人。」 第一小節節奏短促,暗示過客的匆匆;第二小節這小小的城裡,女子等待的心有一種純粹無聲的美;末段呼之欲出的竟是「達達的馬蹄」馳過緊掩的「小小的窗扉」,然而「不是歸人」卻「是個過客」,真是個美麗的錯誤。全詩有著含蓄不盡的美,這等待裡美麗的錯覺是情人獨有的,這虛幻而迷濛的色彩,使得這個「錯誤」美上加美了。 愁予在一九六一年寫了一首<右邊的人>,在我國的風俗習慣裡,兩性的位置區分是男左女右,因此伴我右邊的人便是妻子。全詩的語言和筆調顯得蒼老而沉穩,這大概是二十九歲的愁予心態成熟後的一種寧靜。 月光流著,已秋了,已秋得很久很久了 乳的河上,正凝為長又長的寒街 冥然間,兒時雙連船的紙藝挽臂漂來 莫是要接我們回去!回到最初的居地 你知道,你一向是伴我的人 遲遲的步履,緩慢又確實的到達: 啊,我們已快到達了,那最初的居地 我們,老年的夫妻,以著白髮垂長的速度 月光流著,已秋了,已是成熟季了 你屢種於我肩上的每日的棲息,已結實為長眠 當雙連的紙藝復平,你便在我的右邊隱逝了 我或在你的左邊隱逝,那時 落蓬正是一片黑暗,將向下,更下 將我們輕輕地覆蓋(窗外的女奴•右邊的人) 深秋的月光流著,把長又長的寒街,流注成乳的河。如此宜人的月圓之夜,老年夫妻挽臂漫步街頭,乃是白頭偕老的最佳寫照。詩人又從月光的河聯想到船,乃用兒時雙連船的紙藝代表最初的戀情。貫串起整個過程中的回憶,以回到最初的居地為終極的目標。夫妻情感的累積,是要到「結實為長眠」才成熟的,然而當落蓬「將我們輕輕地覆蓋」的時候,我們最後還是長眠在一起。這首詩,詩人不但兩度以「月光流著,已秋了」賦予迴旋的調子,且不斷地以意象的重疊,語言的重疊,加深了迂緩低迴的深情,難怪羅行要將此詩譽之為「一首現代的白頭吟」 。 愁予的愛情詩意象豐富、溫婉動人,給人一種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感覺,獨創了一個小小的愛情的夢土,教無數的有情人在這裡感動地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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