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以英文為題，但今次我卻破例了—— merry-go-round，這名字改得真好！（它還有其他的名字：註1 ）這名字不但包含了「快樂」，同時亦充滿動感。可是，它的慣常中譯——「旋轉木馬」，除了欠缺了情感的意思，還局限於木馬（註2)，未免有點兒遜色。（因為受木馬屠城神話影響的關係，使我不免對「木馬」一詞套上了一點負面的情緒，所以我給它起了個自以為饒有趣味的名字——快樂兜兜轉。）
喜歡兜兜轉，除了是因為它五光十色的外型，還因為它跟時間扯上關係。隨著木馬跟旋律快慢有致的轉動，高低起跌，人生就像走過了一圈。第一、二圈的時候，我們通常會被外面花花世界的風景所吸引；到了第三、四圈，風景看膩了，我們開始留意我們正在騎著的木馬，觀察自身；第五、六圈，我們會不自覺地感受木馬高低起伏與音樂的配合，與其他木馬的形狀；到了第七、八圈，遊戲幾乎要完結了，我們又會回望風景，緬懷過去，後悔沒有好好珍惜。
乘一回兜兜轉，就像經歷了一次人生快格。
記得三年前，在我離別的時候，有個小女孩給我送了一個木製的快樂兜兜轉。
我只向她提了一次。只是僅僅的一次。在我任職保良局最後的一天，她忽然走過來，把這個木馬塞到我手上，然後說：「黃姑娘，妳喜歡旋轉木馬嘛，我是記得的。昨晚我跟寶兒她們拼了一整晚呢！希望妳會喜歡！」已手執三四箱私人物品的我，當時幸好有男友的協助，要不然，那兜兜轉恐怕會摔壞。
人與人的相聚是很奇妙的。從沒想過，三年前，一個只認識了三個月的女孩會在三年後給你寄來一封信。看到她在信封背後的署名「子琳」（化名）——一個似曾相識的名字，我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這封信是一個三年來從沒聯絡，又只認識了三個月的女孩寫的。抬頭寫著：「給我親愛的靚靚黃姑娘」，她竟然還記得我的英文名，還以剛在美術課學會的美術字體寫了我的英文名送給我。（很喜歡很喜歡，真的很美麗呢！）忽然間，這封突如其來的信勾起了我跟她點點的回憶。那感覺很特別——跟他們似遠還近，陌生中卻又帶點熟悉感。
三年前，是剛好的三年，當我還沒有做小學老師的時候，因為喜歡小孩子的關係，當上了保良局的家長。只有廿歲開頭的我，要獨力照顧十八個年齡由三至十八歲的家童，殊非易事。記得第一天到職，便遇上麻煩——一個小女孩因失禁怕被取笑而把自己反鎖在沖涼房內，無論我們怎麼叫喊，她還是動也不動。過了個半小時，她哭得累了，便在沖涼房睡著了。
那時已經是晚上十一點，那是交更的時候。
正當我苦無辦法，又擔心她會著涼的時候，一個就讀中三的女孩二話不說爬入沖涼房把鎖開啟，並把那女孩從沖涼房抱出客廳。竟然要一個十三歲的小女孩替我冒這個險——我覺得十分慚愧。
往後的日子，也許我經常臉露笑容的關係，家童都對我特別友善。而我，也經常從外面買來一些食物、文具和衣服獎勵一些乖巧的孩子，所以他們都很喜歡我。有一次，子琳問正家姑娘（陳姑娘）可否遲一點才熨衣服，但陳姑娘硬要她在三時前把衣服熨好，因那時是夏天，冒著三十五度的高溫，我便准許她於五時前完成。豈料陳姑娘威脅她如不能在三時前完成，就扣起今週的零食，同時又批評她們熨得怎樣差，子琳一怒之下用力把熨斗摔到熨架上，原本已不穩妥的按鈕突然飛脫！陳姑娘要子琳賠錢，我卻瞞著她把熨斗修理好。陳姑娘知悉此事，就向舍監投訴我袒護家童。雖然最後沒事，但卻因為這件事，我開始受到同事排擠，說我做壞了規矩。
我跟家童的關係一天一天建立起來的同時，跟同事的關係一天一天惡劣起來。
記得一次，陳姑娘在家長房派車費給家童，不知何故，丟了十塊錢。她一口咬定是子琳偷去，又說要扣減她未來三個月的零用錢作為懲罰。子琳堅稱沒有偷錢，不甘被屈，竟以粗口辱罵陳姑娘，並欲揮拳，陳姑娘說要寫簿，又扣她行為分，情況鬧得很僵。其他家童見狀，便找我來幫忙，我先請子琳冷靜，並答應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她很高興得到我的信任，最後，我們竟然發現那十塊錢原來是給陳姑娘自己的鞋踏著了！（可惜，最後也沒有跟子琳道歉。）
我很開心，她願意聽我的勸告。雖然我也很不喜歡陳姑娘，但如果她真的動手打陳姑娘，她可要受嚴重的處分。我不忍心看見她受罰。
從此以後，她每天都找我談天。她正學鋼琴，我們說起琴經，十分投契。（後來，我才知她是這裡的「大家姐」，差不多每個家童都聽她的指揮。）記得一次，一位家童不聽我的話，並欲向我動粗，她立即上前阻止，並命令那位家童向我賠罪。雖然有點不恰當，但我希望藉著我跟她的關係，能教導她不能以武力解決問題。
我們姑娘都忌她三分，連舍監也不例外。每天六時半，鐘聲就會響起，所有家童都要起床到飯堂吃飯。她，卻是例外的——因為沒人敢吵醒她。一天，不知就裡的我準時在六時半叫她起床。當所有家童都擔心我被她臭罵一頓的時候，她卻以：「唔！」一聲來回應我。待其他家童都起床，她竟施施然地爬起來。（後來我才知道，她已三年沒吃早餐了！）
一天，放學回來後，她突然走過來請我在八月七日準時叫她起床。細問之下，才知道那天是她會考放榜的重要日子。我見她那麼重視成績，應是個好學生；便詢問她何以在家舍經常欺負他人﹖她乾笑了一聲，說：「那是這裡生存的方法。」聽到一位本應未受社會污染的十七歲女孩吐出這句老練的說話，一方面很是憤怒，另一方面又替她難過。
我憤怒，是因為那些不負責任的父母只懂享受歡愉，卻完全沒有想過歡愉後的後果。他們以為把子女生出來才算，養不來的話，送去保良局便可以。他們卻不知道，住在保良局的小孩，其實跟困在監獄內的囚犯無異。
有人說，命運根本由不得我們來控制。其實卻不然。時間是不斷向前推進的，我們坐在快樂兜兜轉上，其實可以挑匹出類拔粹的馬兒；可以挑匹健康快樂的馬兒；可以挑匹垂頭喪氣的馬兒；也可以挑個無比舒適的車箱來坐。Merry-go- round 特別在：有順時針轉的，也有逆時針轉的（註3)，就像人生一樣，你可以選擇活在回憶裡，也可以選擇展望將來。在我們還沒有學會把命運扭轉這個法術之前，還是要靠自己儘量把遺憾減至最少——就是把每一天、每一分，甚至每一秒都活好！
至少，暫時來說，這是最佳的法子。
註：
1. 在英國，它叫roundabouts, gallopers,tilts；在法國，叫 caroussels, maneges de chevaux de bois; 荷蘭人叫它stoomcaroussels; 意大利文是torneos; 德國叫作karussels; 美國的名字最多，包括：flying horses, carousels, whirligigs, steam riding galleries, carry-us-alls, flying / spinning jinnies, hobby horses, 當然包括我最愛的叫法：merry-go-rounds 啦。^.^
2. 除了木馬，其實還有旋轉免子、大笨象、牛、豬、狗、長頸鹿等等。
3. 在美國，兜兜轉是逆時針轉的；其他地方呢（如：歐洲、荷蘭等）卻是順時針轉的。
(written by 阿然 on May 21, 2007)
P.S.最後，送你一首我很喜歡，罕有地描寫兜兜轉的歌：
The Circle Game
http://hk.youtube.com/watch?v=goxwQ890gbQYesterday a child came out to wonder
Caught a dragonfly inside a jar
Fearful when the sky was full of thunder
And tearful at the falling of a star
And the seasons they go round and round
And the painted ponies go up and down
We’re captive on the carousel of time
We can’t return we can only look behind from where we came
And go round and round and round in the circle game
Then the child moved ten times round the seasons
Skated over ten clear frozen streams
Words like when you’re older must appease him
And promises of someday make his dreams
Sixteen springs and sixteen summers gone now
Cart-wheels turn to car-wheels thou’ the town
And they tell him take you’re time it won’t be long now
Till you drag your feet to slow the circles dow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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