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繁忙的地下鐵裡遇見她，那時我跟朋友約了車，趕緊往搬家。第一眼看見她，她沒有駕上墨鏡，雙眼深深的窩了下去，任誰也察覺到她的殘障，可是卻沒人打算去讓她先進車廂。站在車廂的我們看在眼裡，很想去幫忙，心裡又擔心她會否介意。想呀想，她已經走進了當時挺擠擁的車廂。
當我停止了萬般的憂慮，倏地看到，她正努力地依靠她的感覺跟觸覺去找支可依靠的扶手，這次我沒有半點猶豫，伸手把她的手領到扶手處，她的頭輕輕一側，彷彿知道我所處的位置，柔柔地跟我說：「小姐，等一下可以告訴我在哪邊下車嗎﹖」呼吸立時止住，我給她那驚人的敏銳度嚇呆了，一瞬間的皮毛接觸，她怎麼知道我是個女的﹖心裡只顧陣陣驚嘆，卻忘了她正等待我的回應。「呀﹖」她重覆著，我突然從滿腦子的思緒中驚醒，靦腆地回答：「好的。」真的很不好意思。
到站了，我告訴她，門口就在她的後面。她把身子移動了一下，正準備下車，卻突然回頭，彷彿感應到我也是在這個站下車，問道：「可以領我到 C1 出口嗎﹖」正在趕忙的我看了看錶，心想：「還有五分鐘，應該趕得及吧。」朋友替我拿著先前的戰利品，到我家樓下等待那輛車。當我正煩惱要怎樣拖著她的時候，她已經熟練的挽著我的手臂說：「可以走了。」看來我是多慮了。
一路上，我打醒十二萬分的精神，每一步，我都踏得前所未有的穩妥。（平常的我可是亂跑亂碰、左右不分的！）心想，既然她那麼信任我，就要給她安全感。我小心翼翼地告訴她前路，如：準備，要下樓梯了，小心，還有一步就到了等等。說起這些平常沒有說過的話語，我顯得有點緊張，生怕說錯話了，會倒幫了忙。也許是從沒嘗過把路形容得那麼仔細吧，竟然把平常在課堂上口若懸河的我考起了，每句話就像古老的卡式錄音帶被偶然的什麼卡住了似的，很不流暢。（也許，她正擔心這次找錯了幫手呢！）
好不容易登上了 C1 出口，焦急萬分的我如釋重負，當我正準備跟她說再見，她卻交給我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一座大廈的名字。她大概想我送她到那個地方吧。（心想，糟糕，我沒有聽過那個地方呀。）我偷偷的望了望錶，生怕給她發現——因為我知道，她的敏覺力很強——糟了，時間到了，但又不忍心把她亂拋在街頭，便硬著頭皮去完成這個對我來說十分艱辛的任務。
對一個路癡來說，雖然住在那個地方，不知怎的，還是會在熟悉的街上迷途。恰巧，我這個臨時幫手，就是這種人。離開地鐵站之後，我漸漸意識到她開始不安了。她比之前更用力的抓住我的手，尤其是當我們在過馬路的時候。我知道，我要給她安全感，我費盡力氣在茫然的腦海中嘗試要撈起那一絲的記憶。因為，我猜她要是知道我迷了路，想必會很徬徨。
最後，我還是給自己充滿憂慮的語氣出賣了。
她知道我毫無頭緒。
出奇地，她顯得異常鎮定，淡淡地問道：「前面是否有一間銀行﹖」似乎，她比我這個看得見的還要清楚。我一邊點頭，一邊用眼睛搜索銀行的門牌號碼，完全忘了她是看不見的。過了一會兒，我才倖倖然覺醒要用說話來給她回應：「是……是，恒生銀行。」冒失的我不禁為方才的舉動而愧疚。忽然，腦內的記憶被喚醒，我依稀記得前面不遠處，曾經見過這幢大廈的名字。皇天不負有心人，在重重包圍的棚架後面，終於發現了這片綠洲。我小心翼翼地領她繞過棚架，進入大廈，裡面的管理員跟她打了個招呼——放心了，這讓我更確定這不是海巿蜃樓的幻象。等待升降機的時候，管理員跟她寒暄幾句，還以為我是她的朋友呢。升降機到了，我本想送佛送到西，奈何我已經遲了許多，我進入升降機內替她按下了按鈕便揚長而去。大功終於告成了，心裡暗暗歡喜，沒想到，我竟然可以完成任務。我飛快的奔回家，車子早已到達。遲了十五分鐘，幸好，沒有因此給司機哥哥責罵。真好，每次幫助別人後，總會有好事情發生呢。
如果生命一定要我承受身體殘障的考驗，我不會選我的四肢，因為雙手可讓不可能變成可能，同時，雙腳可以走出我的路；我不會選我的雙耳，因為有了耳朵，才可造就聆聽這件美事；我不會選擇我的嘴巴，因為沒有了話語，原本容易不過的溝通就成了一件困難重重的事；我不會選擇我的鼻子，因為遲鈍的我沒有了味覺應該很快就會死在煤氣洩漏的意外下；我更不會選我的眼睛，因為看不到前路的感覺原來是很無助的。
反覆思量，我還是選擇不來。我們可以選擇，但是，他們能選擇嗎﹖我這才發現身體的設計原來是完美且剛好的，沒一點多，沒一分少。缺了一樣也足夠讓人一輩子抱憾。
可是，我們有善用我們的身體嗎﹖有了耳朵，卻不去聆聽；有了嘴巴，卻用來責罵；有了眼睛，卻不去看清；有了鼻子，卻不好好呼吸；有了舌頭，卻只嚐人工味。
原來，我們一直在浪費。
下一次，當我們抱怨沒有洋樓，也沒有番狗的時候，請想想，有些人連最基本的東西也缺欠呢。你啊，還抱什麼怨﹖
(written by 阿然 on October 4,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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