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攝影課的老師要我們交的期中作業,題目定為看似很長的瞬間。
老師以自己拍的一張照片解說。在那張照片裡,有一個小男孩嘴邊黏上了一粒飯粒,一旁的媽媽伸出手,要幫他取下那粒飯粒。小男孩的眼睛斜過、盯著媽媽的手。老師解說,這張照片裡的時間,即使短暫,但在我們旁人眼裡看來卻是拉長的。因為影像又帶了預感什麼的情緒,那些情感鎖在靜止的波動,讓這刻的時間,無限傳遞出超出表現的訊息。
看似很長的瞬間,我於是認為,有點像物理學中的視運動與真運動要去理解建立的差別。
我很難說明我所認為的套用在哲理上該怎麼解說,不過以在機車上看外頭景物的流逝,和身在外頭景物裡看機車過去的速度不同,以及如果賦予植物眼睛的話,人的生命長度,影響了人看植物運動的時間,認為植物是一動不動,相反的植物看人,人卻變成了如快動作播放的這兩件事來看。類似這種相同、卻帶來完全不同感受的事,因為快跟慢建立的是唯有一項的真實,存在不存在的界線裡,瞬間,才孕育了抽象的永恆。
2
我認為黑澤明電影大師,在七武士這部電影裡頭,有幕很簡單但技術很難的畫面,便拍出了看似很長的瞬間。
那是開始時並未下雨,但雨漸漸一滴一滴落在土地上,隨著讓雨滴染深顏色的斑點變多,最後變成一整片,雨磅礡的落下了。雨一陣一陣地下,但感覺卻沒有最初雨落下帶來的意義,在人心裡感受到的時間還長。
實際上,那也許數過的只有瞬間,才那麼一下子。但拉長那一下子的心靈動作,是作為很長長度的情感舉止。
我決定拍正在開始令落下的雨增加氛圍水氣的場景,做看似很長的瞬間照片作業。
3
因為我喜歡看書,所以選了書店作為拍攝的場景。先探聽氣象預報,知道下雨機率最高的日子是哪天,於是在那天出發前往拍攝。
在書店的屋簷裡坐著,我已在門口來回進出好多次,好不容易才看到天空漸漸轉陰,雨總算有要下的跡象。我實在不想再走進書店裡化解無聊的等待了。因為我發現後來幾次的進出,越來越多人固定抬起頭看我,我不想被誤解的更深,所以只好坐在外頭。
雨一滴一滴的染濕地面,畫面就如七武士電影那幕一樣。我連按快門,朝著接近地面的各處,但始終沒有拍下,捕捉前就明白是決定性拍攝的照片。
我拍了許多書店前因雨而色澤斑點的階梯。
我拍了從落地窗外看,像是溶化了的書堆照片。
我知道,這只是形式上滿足我追求的東西,意義上,壓根就是抄襲。我沒有把我能預感到、先前知道並美好的事化為我自己的情感結晶。
我就只一昧的拍下有標題的事,但它的內容,說明了我、卻說服不了我。
我放下相機在腿上,看雨在這時已經肆無忌憚的狂下。
眼神放空。
4
注意到一個人朝我坐的地方走過來,正確說是為避雨前來。
他是走著,淋著雨,沒法跑。因為他的行進前揮舞著柺杖。他是盲人,他也許走過這條路許多次,知道這處可以避雨。
他就站在我的身旁,我突然想,我和他在書店前避雨這件事;
只有我和他在書店的門外,避雨的當然不只我們兩人,不過其他匆忙跑入,或者出來發現下著雨而沒有帶傘的人,最後都進入書店裡頭了。忘卻避雨、外頭正在下雨這件事。而我是為了做作業,為了捕捉雨帶來的看似很長的瞬間,才會在這裡。
這邏輯的解釋,連帶描繪出我的同情,酸楚的輪廓。
眼盲、在這處避雨的他,知道他的身後是書店嗎?
許多人在裡頭看書、避雨。
不管他知不知道他的身後有什麼,他都不會進去。雨困住了許多人的自由,但雨沒有下進我們的心,突如其來的雨,我們錯失用傘防備的機會,不同於他,但我們仍然可以看見,雨所不及的出口,而朝那奔去。
我就站在這出口處,向外。和在出口外無法進來的他面對面。我們之間就好像隔了層玻璃,對他來講是單面玻璃。單面玻璃外看不進裡頭,就像眼盲的他,即使在我的面前,但各別在兩個世界。
雙方無法觸摸、與觸摸的到,這兩個世界的分界。他是吃虧,他永遠不知道我的注視。
他聽聲音,他聽雨的強勢,夾雜被蓋過的週遭的吵雜聲。他聽聲音,他聽雨的微弱,週遭的吵雜聲開始放大。什麼時候他能踏出置身戶外的第一步,與最後一滴雨落下的間隔,最長的瞬間。
5
這份作業,最後我交出的影像,是一片黑暗的黑。
什麼也沒有。
老師問,如果這是看圖說故事,我比喻的是什麼?
我比喻的是我後來了解,閉上眼睛也好、沒有夢的睡眠也好,即使死,看見或著沒有看見的一片黑暗,都在通過最長的瞬間,欲重回時間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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