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膏像
小羽說她喜歡看著石膏像。
喜歡全白的東西是原因之一,還有一個說法,她說她喜歡看來被時間所不允許、靜止的東西。
同樣為靜止,我喜歡的東西上頭,是浮現一種帶有消逝的味道。
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那樣的東西呢....
阿!記得是那時候吧。
當時不過是小四的自然科學課中,一組組圍著桌子,操作顯微鏡實驗的孩子。身為其一,就是在那時,體認消逝在我心裡勾起的奇秒感覺。
老師要我們隨便找個地方,找隻要被拿來壓扁、生存就為了轉換為孩子作業本上頭的勾、可憐的螞蟻。
啪茲!
好多孩子的注目中,螞蟻在顯微鏡的單孔視線裡,變成了屍體。
有的孩子在當時聽到屍體這兩個字時,還會害怕、還會哭。此刻也樂著看螞蟻動彈不得的命運結尾,歡笑、一如概往的嘻鬧聲。
觀察螞蟻的屍體,在將輪廓畫在作業本上,給老師批改分數。如今回想,這簡直就像是審視孩子殘酷指數的步驟,給予鼓勵般的危險。
自認畫畫很好的我,分數卻不如一旁構圖輪廓只是普通寫實的友人,那時我很不是滋味。
認為老師沒看到我想表達的-螞蟻來不及感受痛楚的倉促、螞蟻於身體死後才體認死亡答案的認知、在那上頭浮現時間靜止的平靜。
這些老師與同學共處的現實間,除了我,都不存在。
然後,我才隱約找到了消逝。在我心裡的意義,當時誘發著我長成人格的特殊條件,螞蟻在我心真正死去。
小羽常常和我通手機,在學校,明明可以面對面的時間,我們卻像要讓旁人以為我們彼此不相識,連聲招呼都不打。
她坐的位置靠窗,常常若有所思的抬頭看著天空,我很羨幕她可以這樣做,縱使我看見的畫面換化成我,我看見的天空,一定不另我的表情,像她那樣富有深度的放空。
即使是只有烏雲慘鬱的一片。
小羽常常傳給我的簡訊內容,都是她的小腦袋,絞盡腦汁能想出來的自負帶有文學色彩的情話。我能感受到天真的拙劣。
我會放在手機裡,並不刪。我喜歡在她面前念出情話內容時,她難為情的表情。雖說這好像也是她的目的。
我不曾主動打電話、寫信過給她。
有一天,小羽照樣看著好像連續三天同樣的天空,從她的身旁突然遞現一封情書。先是幫忙傳遞的同學交頭接耳討論著,不到幾秒,全班像蜂群都彷彿享受過了工程的團結,只待最終看著小羽打開過後的表情。
小羽看了,也看了一眼我面無表情的臉,其他同學並沒有發現她看向我這邊,實際上小羽根本沒有轉過來吧...
我在意,更在意她對我有什麼樣的消逝,可能在那瞬間浮現。
小羽卻當場把信伸出窗外,只是把信放在風中的動作,引來眾多人齊鳴“阿”的聲響,老師注意到,叫了其中一個起來罰站。我看著小羽,她繼續不當一回事的望著天空。天空彷彿是她的,我知道,彷彿也是我的。
過了大約一個禮拜,身在公車上的夜晚,我接到小羽的電話。電話那頭小羽的聲音,像被重複錄製了好幾遍,聽起來很沒真實感。
「我被人抓起來了,就是班上那個寫情書給我的男生。他似乎打算強暴我。」
原來小羽的聲音聽來奇怪,可能因為她哭過。
小羽告訴了我她被劫持帶走的路上,看見了哪些重要地標,以及位置大概在什麼地方,孩有她大概身處在什麼空間。
從那個男生關閉她的地點來看,似乎見不到我現在眼見的天空。
電話內容結束。掛斷前,我知道這個失真的聲音,將把我帶到-從兒時記憶來看,關於消逝的什麼軸線上。
也許早就知道,但我手行動時仍止不住顫抖。
我選擇把手機關機了。
公車坐過了平時我就該下車的站,我的心卻很平常。暫時不想離開一扇,此刻能看見天空的窗。
隔天上學的時候,我比平常早到了一些。也許是今日太陽真的很大、天氣過異晴朗的緣故,否則我寧願選擇遲到。
我看見小羽的位置上,小羽一如往常的出現。
她不像平常,現在一直不看我,給我感受到刻意的念頭。因此,我知道昨天的事確切是真的。
小羽不可能來跟我講話了,我也不可能主動跟她講話。雖然平常就是這樣。
給她情書的那個男生,反到是他今天沒出現。也許在遞情書的那一天,她有看到小羽是看著我。
過了好久好久,再次和小羽交談時,我不可能忘記那一刻、以及彼此說過的話。
當我來到一處海灘,看到小羽躺在顏色較深的沙面上。瞬間直覺小羽是知道了,在她被強暴那一天的夜晚,我在此處看過星星。
小羽只是躺著,她現在就像媽媽肚子裡懷著的小孩一樣,閉上眼睛,捲屈著自己的膝蓋,任憑海水沖刷。
靠近那處,我走近小羽的未出世,用我的影子覆蓋她的身影。小羽像是注意到我細看她頸間上頭的汗、那視線。張開了眼睛。
小羽原本打算微微一笑的樣子,但她做不出來,然後放棄了。
小羽問我:「有沒有什麼方法,人可以睡在水裡呢?」
除非死掉吧?
「死掉。」我說,說時注意到我語調的冷漠。
死掉可能真的是我和小羽應該喜歡的行為。
時間靜止、消逝。
過了那麼久,當初透過顯微鏡觀察螞蟻的死,一直到今日,小羽看著的天空,我想是有個巨大的生命,觀看。描繪她來不及體認的壓扁,具寫實的輪廓。
怎麼樣小羽都不可能像石膏像被永恆眷戀。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