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MI幫Otto Klemperer發的這套,好幾個月前就出了,當時猶沉淪在馬勒耽溺而無法自救的欲望之中,直覺說這東西會破壞我的興致,遲到兩星期前才下手。老實說我是為了Dvorak的新世界而買,不知為何就是超級想聽到第二樂章念故鄉,接著舒伯特、舒曼、孟德爾頌、柴可夫斯基,就這樣沒完沒了下來。
聽的方法則完全隨心情而定,有時候古典—規矩地從第一樂章走完第四或第五個樂章;有時候即興—只要聽其中每個樂章來感受特定氛圍;有時候玩玩拼貼—挑不同交響曲中雷同氛圍的段落集合起來輪流聽,諸如,偉大的第四樂章+舒曼四號第四樂章+義大利第四樂章+新世界的第四樂章,也可以事舒曼四號第三樂章+柴可夫斯基五號第三樂章之類的。各有各的美妙所在,完全看當時我需要補給怎樣的能量和時間狀況;總的來講,古典做法仍然以內涵取勝,不過玩拼貼確是可以讓心情達到超級hi,無可比擬的hi感,比貝多芬有過之而無不及。
(浪漫派交響曲的架構大體上延伸自貝多芬交響曲,但比貝多芬更濫情些—諸如經常是扣除第二樂章,其餘三到四個樂章每個都是從谷底翻升,還有更明確的節奏感和炫麗的節奏轉換,這些都讓貝多芬的hi度不及浪漫時期交響曲)
距離這次如此密集地接觸浪漫時期交響曲,掐指一算,不敢想像,竟然是四、五年前的事情,當時著迷於Klemperer的舒伯特偉大,當時還夸夸其詞地寫了篇名為「克倫培勒的Mix & Match藝術」(http://mypaper.pchome.com.tw/alisonshan/post/1299678836),描述初識堅毅指揮vs情感氾濫交響曲,兩者衝撞下的驚喜,尤其對於指揮賦予交響曲如此貼切、穩固有個人特色的架構感到驚奇。此時我重聽此曲,當時驚喜仍在,但更讓我釐清的是,指揮出來的曲子剛勁十足,但絕對不是只是某種遂行自我意志的偏執氛圍;克倫培勒的音樂有著豐沛而寬廣的人味。當然這篇同樣也或多或少在夸夸其詞。
我喜歡他精準適切又不急躁的節奏感。
明確果決的節奏是浪漫時期交響曲很大的特點,舒伯特、舒曼、孟德爾頌、法朗克到柴可夫斯基,他們交響曲的第一和第四樂章是最好的例證;除此以外,作曲家們也甚愛玩玩節奏轉換的遊戲:從基礎的四四拍轉成四二拍帶有進行曲味道,也或者從四二拍轉成八六拍的圓舞曲,好比柴五第三樂章和偉大第三樂章,都包含好聽的圓舞曲。節奏的轉換具體表現在樂團的節奏感上面,倘若指揮和樂團無法配合並節制,非常容易越奏越快甚至打亂全曲節奏,整體骨幹先垮一半,氣氛營造就甭提了。這點克倫培勒和愛樂交響無懈可擊,拍子穩定、出現的時間精準、力道適度,這些基本功都到位,氣氛的轉換於是顯得非常自然,整體聽下來相當俐落、有生命力、面貌多元,交響曲在克倫培勒手下是活的。
偉大第三樂章,單一樂章中語氣轉換了三、四趟,特別在三到四分鐘左右轉進一個圓舞曲,氣氛完全變了,聽絃樂的整齊劃一的撥絃,輕靈慧黠,像一位精靈系少女現身,赤腳在春天的草地上與小動物共舞(這比喻太誇張嗎?)。可能我又聽太多還是怎樣,前幾天連作夢都在聽這首曲子。
我也喜歡克倫培勒的留白。
Celibidache的美感在於他善於延展樂團的聲音,聽他如何將音樂逐漸灌入聽音樂的空間,最後滿到連牆壁死角的蜘蛛網都聽得到,但是又不會溢出去,那種音樂形成的表面張力的美感和不帶壓迫感的張力、存在感,我覺得這是聽他音樂最享受之處,就像在海裡游泳一般,音樂會帶著你航向彼端。克倫培勒在某個程度上是相反的邏輯,他實在收得太好。因為他的節奏感非常活絡而且明確,引得我仔細去聽每個音符的收尾,每個音都收得簡潔俐落又整齊,但是沒有不足感,也不會覺得速度太快,在趕甚麼東西—有些指揮偏好用加速、極速凸顯某種偏執性格或張力,這類風格甚少說服我;也因為他收得好,或許是心理作用,我便覺得前個音符結束之後、到下個音符出來前的細微空間,顯得特別迷人。
不得不讚嘆愛樂管弦樂團和新愛樂管弦樂團,真的是很強。他們的絃樂特別令我印象深刻,因為樂器的特性,絃樂要表現出活潑的節奏感和明確留白有相當困難,但是在此處,兩團絃樂部做出與管樂一樣的節奏效果,甚至許多由管樂擔任主旋律的段落,絃樂的背景節奏感都能夠提供相當力道和同樣氣氛的支撐。至於管樂,克倫培勒讓管樂和絃樂保有彼此獨特的音質和氣氛,並不像Celibidache那樣要求各部要彼此水乳交融,的確在柴可夫斯基的曲子中,克倫培勒的詮釋缺少濃稠耽溺感,但不可否認,就管樂聽管樂,演奏沒話說。
甚麼時候聽甚麼曲子,是自我狀態的明鏡,剛好可以順勢看看當時自己是怎樣的自己,不是那麼嚴肅,有時是帶點自我解嘲興味的。連續聽了兩周的浪漫時期交響曲,我才發覺自己已經壓抑太久;更精準地描述,是長久以來,我把自己管得太嚴。
或許因為健康,也或許因為其他林林總總的心理、外在原因,已經一段滿長的時間,我刻意讓自己處在高自律的狀態中而不自覺,好幾回朋友對我的評價林總之餘,其中必定包含「認真」或「很努力」二詞,通常教我倍感疑惑,因為我通常不會讓自己忙得死去活來,並且該玩該休閒的也會顧到,該打混時決不放手,甚至有時感覺自己有點混---好比在今天上班中間等開會的空檔,我便看了Klemperer在1964年指揮新愛樂管弦樂團的影像。還有些人進一步勸我「不要對自己要求太高」,這更一頭霧水,我渾然未覺。之前馬勒聽太多,多少反映出自我的「生命狀態」(借用朋友最愛使用的辭彙,雖然我常覺得這個詞有點假牌)的呈現。所以當浪漫時期交響曲開始進入生活中,交響曲中的多變、轉折、衝撞和直率,再再提醒我原來已壓抑太久。
當原先的狀態已經像層透明膠膜包住你的時候,通常靠外來力量刺破會比靠自己覺醒來得有效率。也因為如此,最近聽多浪漫時期交響曲,特別有精神。
幾天前晚上十一點多,忍不住打電話給另個朋友:「你一定要買這套交響曲,又便宜又好聽」。然後我說,「馬勒真的不能聽太多,現在才發覺多壓抑」。
「就像滿肚子大便突然獲得解放」。沉默了幾秒,旋即我們兩個人笑到無可遏止。
「很低級的比喻,但我不能說錯」。
半夜有朋友可以就古典音樂瞎打屁,也是種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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