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聽了Pierre-Laurent Airmard的獨奏會。我竟然喜歡這場音樂會,太吃驚了;更值得一記的是,在這裡我又遇見上回在Till Fellner音樂會、坐在我旁邊的Mark。
這場音樂會的曲目是Airmard新專輯Liszt Project的其中一半,沒有Liszt piano sonata in B minor的那一半;至於有B minor的那一半將在十二月八日舉行。原本以為現代音樂曲目會令我全場放空,不過或許拜幾場爛音樂會之賜,或者聽比較多、習慣了,又或者Mark請我喝的一小杯紅酒作祟,這場音樂會不至於迷人,但絕對出我意料之外的有吸引力。
Airmard這場音樂會的關鍵在於他整場曲目的設計和規劃,與其說是李斯特音樂會,不如說是李斯特概念的音樂會。他的安排都是一首李斯特、一首二十世紀作曲家,浪漫與現代交錯呈現,可是每一組「浪漫-現代」組合彼此又巧妙呼應。除曲式上的交互共鳴,不過現場更清楚看見的是技巧上的呼應,每一組幾乎都用了類似的手指技巧;透過這種方式,很神奇地發現其實李斯特的浪漫主義精神裡其實已埋下現代音樂的種子。
曾經讀過關於Airmard這張CD的想法,當初在沒聽獨奏會之前的想法是:這是用畫展策展的方式來規劃的專輯,即以一位藝術家的概念為主軸,由此輻射出去,對於其他同期和後期藝術家的影響,除了看概念本身,也看概念後續發展。聽之前光看曲目,我承認在傳統單一作曲家構築單一唱片的洗禮(或洗腦?)下,對此第一印象是支離破碎、甚至有譁眾取寵的負面感受,我認為Airmard的創新想法損壞了聽音樂的完整(completeness),會降低作曲家作品的深度和表現手法。聽完以後才了解,其實Airmard側重的,不只外在型態的完整,還有李斯特概念的延續,他要的是內在的整合(inward integrity)。所以事實上他抓出來的主軸,是在作曲家主軸之上再抽繹(generalize)一層的現代元素。至於這元素是甚麼,這就得抱歉啦,光用聽的無法具體表達,我想得要看CD內頁說明,或者某期以他為封面的音樂雜誌所做得解說了。
反過來說,有趣的是,若一定要用傳統角度在此尋找作曲家概念,Airmard的CD和演奏會裡也準備妥當了,簡言之把其中李斯特作品挑出來聽(包括巡禮之年、B小調),就是傳統的李斯特概念。不過他的選曲清楚表達他對李斯特的觀點,也就是要看他的現代元素,所以其實這個作曲家主軸的概念,仍然回歸到現代元素之下,環環相扣,這是他的巧思。若要具體執行,聽CD比較容易。
我喜歡他彈的李斯特。他並不訴諸鋼琴的交響性,不走傳統李斯特大江大海的氣魄路線,反而收起誇張的音響效果,速度放慢,改以深且持久的觸鍵力道和斷得徹底的留白--也就是休止的部分是完全地讓鋼琴一點聲音、連餘響都沒有,且時間也比較長,但是徹底的留白反而讓觸鍵極深造成的琴弦餘韻,別有一番餘音嫋嫋之韻,而這韻味竟然讓我覺得頗有深度(profound),且有某種不可言談的浪漫。他捨Steinway & Son選Yamaha,琴音比較清脆透明,尾韻比較少,曲目裡很多很密集的快速音層,快歸快,細緻不黏膩,相當乾爽。
一般總是形容Airmard要求精準到龜毛的境界,尤其在「我為琴狂」這部紀錄片以後猶有甚之,現場看來還好,沒有過度龜毛感,但毫無疑問是理性、精確、審慎的,速度、節奏、詮釋是經過縝密思考甚至計算過的;「計算」(calculating)代表我的第一印象,未必是恰當的形容。不過我邊聽卻也邊想,如果他不小心彈錯幾個音,下台後恐怕也要撞牆。
至於其他現代作曲家,Ravel之外,我竟然喜歡其中有個作曲家叫做Marco Stroppa的作品,寫得很有想法,彈起來技巧難但不難聽,相當精巧別緻。旋律當然聽完全忘記,唯一記得就是那曲子很棒。Mark對此作品的想法比我更具體些:the piano set up and the different sounds that this work conveys in the bass notes and the way they resonate through the piece.
Airmard的獨奏會讓我想起十月底的Jean-Efflam Bavouzet獨奏會。Bavouzet那天的曲目是Hayden二十號鋼琴奏鳴曲、Debussy貝加馬組曲、前奏曲和印象第二部的選曲和七首練習曲,以及Bartok的匈牙利農民歌謠的即興之作。
Bavouzet彈法國曲目的時候,手指和手掌非常柔軟,但是隨著曲子的漸強,手指又在很短時間內變得很剛,彈出強勁而大聲的音色。這場音樂會我也很喜歡,Bavouzet用指法和音色與踏辦磨去鋼琴音色本身金屬性質的稜角,法國曲目很柔軟很綿密很美,每次聽都有絲綢裹在肌膚上的感受,也像卡布奇諾上打得綿密又不過稠的奶泡,他尤其最後德布希七首練習曲,琴音層層疊疊,讓人身在雲霧縹緲間。
這場音樂會最特別之處是Bavouzet中途換鋼琴:彈海頓時用YAMAHA,彈其他曲目時用Steinway & Son(看見屏風後面推出來一台新的鋼琴,感覺很新鮮),並且觸鍵也明顯不同。前者的琴音剛而清透,比較硬,Bavouzet的手指剛性也比較強;後者的琴音敏感、纖細且柔和,Bavouzet的觸鍵就柔軟並且變化比較多,諸如動到小指有時候會將整個手掌翻起來,以延續小指的觸鍵力道和韻味。
結束之後,我站在音樂廳外面看Bavouzet簽名好久,但是我沒有簽名的習慣,只喜歡看。下了舞台,他把黑色西裝外套換成米色的獵裝,超像個鄰家大叔,聽問題聽得很專注,眼睛瞪得大大的,並熱心回答任何問題,講話速度很快,很隨和就像........大叔,擺路邊攤的大叔,實在無法想像在一坐上舞台,竟然可以變出那麼神奇的音色。
Airmard跟Bavouzet兩個人,稱得上當代法國鋼琴家的代表人物,兩個人都是手指魔術師,但路數截然不同。Bavouzet柔美綿密韌性強;Aimard內斂精準擅留白,卻極有張力,眼界大開。我的最後感想是:能聽上一場好的鋼琴獨奏,實在是人間最滿足的經驗之一了,完全進入另個不同世界,忘記演奏會之前的所有愚妄虛空。然而儘管在倫敦這種聽古典音樂像看電影一般尋常的地方,鋼琴獨奏會仍較其餘類型音樂會相對孤單;已是頂級的鋼琴家,放在一千人左右的演奏廳,也只坐滿六七成,後面(rear stalls)一半是空的。
我想鋼琴家自己選擇這些曲目,對於這種情況也了然於胸,只是我這雞婆的傢伙,聯想起Pollini、Uchida和Volodos的獨奏會,一定是在兩千人的大廳,忍不住為Airmard和Baouzet寂寞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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