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劍難,辨劍亦難。
男人撫著女孩的臉,手指輕滑過稚嫩的肌膚。
順著輪廓滑過女孩的肩頸,停留在女孩深凹鎖骨上。
男人開口說了這句話。
『古劍之制,有鋒、有鍔、有脊、有鋏、有鐔。鋒為銳,鍔為利,脊為干,鋏為附鐔。』
男人撫著劍,緩緩的對女孩說。
女孩站在佈滿整面牆的玉璧和古劍前,崇拜的看著男人。
男人轉頭對女孩笑了笑,『ㄚ頭,為我學舞好不好?』
那年,剛滿二十歲的女孩愛上了三十五歲的古董商人,已婚,家財萬貫。
『往事只堪哀,對景難排。
秋風庭院蘚侵階。
一任珠簾閑不卷,終日誰來?
金劍已沈埋,壯氣蒿萊。
晚涼天淨月華開。
想得玉樓瑤殿影,空照秦淮!』
我為他辨劍、學舞。
他說我是他人不識的璞玉,未經琢磨不得夜明。
我努力唸著詞,記住每一個下腰還身。
縱使我的足裸早已經紅腫,握劍的手已經長繭。
因為他愛我。
仍舞。
他說我是他見過的女孩中,唯一擁有那樣氣質的女人。
他把我眷養在一座豪宅,稚嫩生命裡從未見過的璀璨。
他悄悄的說:別告訴任何人,ㄚ頭。
我用清澈的眼眸回應。
為我歌唱好嗎?ㄚ頭。
我笑著為他留下一頭及腰長髮。
認識他的前幾年,他不曾接近過我,只是那樣在工作上談著公事。
我還只是個小小設計助理,他卻是掌握生殺大權的決策者。
在一次交稿的時候,因為連夜趕稿,我抱著厚重的圖本在他辦公室外的沙發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只見著他眼底的深潭,還有微笑。
那一晚,他開著車載我回去我的小鴿子籠。
我給了他我的電話號碼。
一個人的年夜飯,他請人帶著火鍋到我的小房間,溫暖始終孤單的心。
為我加衣,為我打傘,甚至為我改變了公司計畫。
他卻始終沒有牽過我的手,只是隔著燭光餐桌對我微笑。
那時候,我還不懂愛是什麼。
稚嫩的不懂得該怎麼回報他的無求。
那年公司尾牙,他邀公司的所有同事到飯店舉辦一場小派對。
我苦惱著自己沒有長裙,也沒有任何撐的上檯面的衣物,
我問年長的女同事,我該怎麼辦?
他稍來電話,我問他,不去可以嗎?
他笑了,問我怎麼了?
我說,我不懂怎麼打扮,所以手足無措。
他說,放下你的長髮,其他的交給他。
我莫名的相信,莫名的安心。
下班後他請司機來接我。那夜,醜小鴨變成鳳凰,
他擁著我在舞池中漫舞。
在他眼底,我看見自己美麗倒影。
他說他叫秋生,因為他在楓紅的季節出生。
他說他的兒子二十五歲的時候他滿五十,
他兒子那年十歲,而我二十。
我依靠迷濛的醉意親吻他的臉頰,他躲開。
並將我安置在他的身邊避免其他人的追酒。
那一夜,他請司機載我回我的小鴿子籠,
自己坐計程車回家。
『淒涼寶劍篇, 羈泊欲窮年;
黃葉仍風雨, 青樓自管弦。
新知遭薄俗, 舊好隔良緣;
心斷新豐酒, 銷愁又幾千。』
他還是只帶著我去吃飯,加班的時候捎來電話。
凌晨下班時請司機來送我回家。
適度的關心,無形的距離。
有天加班到凌晨,他在公司樓下等我下班,
開車載我到陽明山,因為我說過我是台北的陌生人,
很多地方,只聞其名卻不曾走過。
他第一次牽我的手,在擎天崗的日出。
我在他的車上睡著,他的氣味溫暖著我。
他在擎天崗上等著我醒來。
女孩出了場車禍,斷了肩挾骨跟脊錐,到醫院才發現自己不良於行。
護士請女孩填上麻醉單上的保證人,女孩顫抖著手不知該寫上誰的名字。
空白的急診室,女孩輕聲說:護士小姐,我沒有家人,可以不開刀嗎?
護士問說:你沒有朋友嗎?
女孩說:我想不起來。
昏迷。
疼痛逼迫著我醒來,用同樣迷濛的眼睛看著他。
他急切著問:痛嗎?
我努力搜尋自己的記憶,這個鬢角長滿鬍渣的男人是誰?
疼痛讓我不認得,他眼底從來不曾出現過的焦慮。
還有些什麼?我忘了。
我說:我付不起醫藥費,你別管我。
他哭了,我不懂他當時的眼淚。
躺了一個月,我仍舊不良於行。
護士從我皮夾裡的唯一一張名片,告訴他我的消息。
他買下了一間房子,眷養著我。
卻從來沒有讓我感覺他索求著些什麼。
秋生,你的季節應該很美,對嗎?
秋生,你的人生應該很好,對嗎?
秋生,你的妻子應該很美,是嗎?
秋生,我可以這樣叫你嗎?
秋生,我可以哭嗎?
秋生,我可以抱你嗎?
他花了重金,讓我擺脫輪椅,花了一年的時間,我站了起來。
他不常來看我,卻擺滿了整間我愛的畫跟琉璃。
我想,我是愛他的吧?
我知道他愛蒐集古董,尤其是青銅劍跟武士刀。
但他老是說,我的眼底太血腥,所以家裡不適合擺放他的刀劍。
我好想告訴他,我的眼底不是血腥,是對他的慾求。
雖然我未經人事,但是我懂。我要他。
他說:這間屋子只擺的下一個他愛的東西而已。
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女孩看著整櫃堆疊的衣服,拿起了黑底紅櫻的和服。
今天是女孩的生日,她偷偷為了他的情人學習舞劍。
她知道他愛看女孩翩舞的樣子,她知道他鍾愛的那把刀。
女孩放下長髮,穿上和服,綁上衣襟,繫上腰帶。
等待。
秋生,今天有一個驚喜要給你。
衣訣翩飛,紅金色的布巾披掛整個房間,女孩鍾愛的顏色。
過腰的黑髮狂散,隨著劍光甚至削下些斷髮,削髮如泥。
艷紅的寇丹雙握著劍柄,眼角的魅紅幻化成烈火。
黑色舞衣鑲著赤紅櫻花,落在台北滿月的星空。
如風飛盈,天降紅舞。
女孩舞著劍,利刃閃爍腥紅光芒,汗水浸濕了黑色絲綢。
女孩褪下半肩黑紗,將刀放置肩頸上。
汗水襯的肌膚發亮。
沉迷在景像裡的男人愣住。
想撲上前阻止。
女孩笑著說:
你愛我嗎?
鍾愛的女人跟鍾愛的刀,男人思索著逃避。
女孩將刀更靠近自己問:
你愛我嗎?
男人開口說:
我,不應該的。
不想誤妳。
紅色的水滴一滴一滴濺濕黑色的和服。
男人慌了。
女孩的眼淚混著血跡,一滴一滴的滑落。
低下頭,女孩說:
你不愛我。
何苦幫我。
女孩把刀輕輕放下。
卸下腰帶,黑色和服裡純白的內襖,滴滴血跡像櫻花綻放。
隨著鎖骨往下流至半裸的胸口。
男人用手緊壓著傷口。
只是稍微劃傷而已,女孩低著頭說。
秋生,我沒事的,你不要怕。我說。
秋生,不要壓著我的傷口,血會停的。
秋生,你壓著我不能呼吸。
秋生,我吸不到空氣,我的心好痛,痛到不能呼吸。
秋生,沒關係的。
真的。
我的眼淚止不了。
我想推開他,想逃,想萬分狼狽的離開。
劍姬。秋生說。
你是我唯一的劍姬。
我以為我不可能遇見,此生都不能。
一見你,就愛上了。
只是我不能。
不能誤妳。
妳懂嗎?
女孩止住了眼淚。
如果當時沒有你,現在我還能為你舞劍嗎?
男人愕然。
妳只是感激我罷了。
女孩說:
沒有你,我將一生平凡。
我不是你的紅舞。
這是宿命,秋生,我知道你不相信。
我也不信。
但是我只知道,現在。
我愛你。
我不知道是不是感激,但是,
我愛你。
我的語彙裡面沒有那麼多世俗,
我不知道怎麼解釋,但你懂我就好。
這個世界的人與我無關,
現在,我只要你。
或許是我任性,
就算世界崩塌,都不能阻止。
秋生,我不想傷害任何人,
但是如果你不要我,就讓我走,
我可以為你堅強。
男人動容。
那夜,女孩蛻變為女人。
女孩撫刀輕笑,在微晞日光中。
披散一地的黑髮,僅僅纏繞著男人。
滿地的血舞櫻花。飛舞。
『還君之明珠,謝君之尺素,贈君以慧劍,盼君斬相思。』
紅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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