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那年春天,我替年邁的父親到南方趕一批貨,路經一戶偏僻的人家,不由得為一株探出牆外的桃樹駐足……
桃的支脈,在一片桃紅中交錯;太陽和煦的光輝,自樹影交斜中篩透而落,我伸手去接,只一會兒,它就消逝無踪;花兒粉嫩而嬌羞的臉龐,因我的觸碰而益發紅潤……一陣風適時吹來,為我和她之間築起一道藩籬,悵然如我,只得隔著風,在空氣中欣賞那搖曳的倩影……縱然可惜,但,如此美景,到底還是南方啊!
當此之際,一名女子進入了這如畫般的景致。瀑布般的黑髮,柔順的在右側結成一條麻花辮;雖看不見她的臉,但仍可感覺到她身上有種甜甜的美,美到就連提著水桶站在桃樹之下,都不會顯得突兀。
提起水桶,潑水,動作十分流暢,就連水流飛濺的弧度,彷彿都經計算過的那般無可挑剔。真是美極了!
滴答滴答……水滴沿著我的衣擺流淌下來,我愕愣的站在原地,看著姑娘舉著水桶的手──雖然已是春天,可寒冬前腳才走,難免還有些微涼──時間卻彷彿在這一刻靜止了;只見姑娘臉上滿是異色,張嘴,祗是不動……良久,才終於有了動作。
「欸,」叫我麼?我耐著性子等待她接下來的道歉,怎料到……「你這個人也真奇怪!見水潑來,就乖乖讓人家潑啊?從沒見過像你這樣呆的人。」
見她似乎還想繼續數落,我卻已是忍無可忍了!好端端的卻被潑得一身溼,還得站在這裡受一個野丫頭氣,這口氣叫我怎麼嚥得下去?「姑娘妳──」
這時,一名容貌姣好的女子自房門內走出,她先是睇了方才的姑娘一眼,轉而向我欠了欠身,歉然道:「這位大哥,是我教導無方,舍妹若有得罪之處,還請多包含。」
見狀,先前的姑娘待要辯解,「戀衣姊,我──」只一眼,就令她收了口,不再作聲。
「大哥如果不嫌棄,請進屋弄乾再走。」姑娘笑了,笑容溫暖的令人有如沐浴在春風之中。如此識得大體之女子,何須再計較些什麼?當下我便應諾下來。
※ ※ ※
「大哥這邊歇會兒,我讓桃衣替你倒杯茶。」姑娘不愧為明事人,招呼我坐下後,還將一切都打理好了。
一會兒,先前的姑娘將茶端來了。「吶,茶。」
「桃衣,」姑娘柳眉輕攏,「不得無禮。」
「是。」旋過身,偷偷做了個鬼臉,再衝著我直笑。真是個鬼靈精!
「桃衣,待會兒記得要好好向人家道歉,清楚沒?」旋過身子對我笑道:「大哥,我讓桃衣留下來陪你,一會兒衣服乾了,我再拿過來。」姑娘將事情吩咐完後,微微欠身。
「姑娘有事只管去忙,毋須顧慮在下。」
待戀衣姑娘走遠,姑娘長長的舒了口氣,「呼,終於走了。」
「妳怕她呀?」我故意逗弄她。
「誰說的?我才不怕她呢!」是麼?方才怎麼縮得像隻小貓似的?我輕笑出聲,卻惹來她的怒視。好半晌,才囁嚅道:「方才……真是對不起了。」
直至這一刻,我才看清楚姑娘的模樣。白淨面皮配上一對杏眼,柳眉、小巧的鼻尖、朱唇,姑娘到底生得一副好皮相!這清麗脫俗的容顏,一點也不輸她姊姊。她姐妹倆,朱粉未施,就已恍若天女下凡,如此天人,城內那些濃妝艷抹的富家千金、夫人們,拿什麼與之並論?
※ ※ ※
「瞧瞧妳,」戀衣姑娘那宛如黃鶯出谷般的嗓音,無預警的響起,「方才將人家貶得一文不值,現在卻又瞬也不瞬的望著人家,不嫌累呀?」
「姊姊!」姑娘的臉蛋,此刻似乎真可擰出血來。
「怎麼?害臊啊?」朱唇輕啟,發出一串銀鈴似的笑聲。「好啦,不逗妳了,衣服烤好了,快拿去給大哥,順道送他出門。」
「這麼快?」察覺到自己的失態,趕忙改口,「京大哥,我送你出去吧。」
「有勞桃衣妹妹了。」我笑道。
送我到門口時,桃衣妹妹反手折了一枝帶花的桃枝,遞給我,「京大哥,今天的事情,我很抱歉……可惜我手邊沒有東西可贈予你,你要是不介意,就請收下這桃枝吧。」
順手接下桃枝,我笑言:「桃衣妹妹的這份心意,在下由是感激,明年桃花開時,在下捎珠花來看妳。」
聞言,她鬱悶的臉上,才終於有了一絲笑容。「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直至步出一段距離後,我仍可聽見桃衣妹妹的聲音在風中飄蕩:一言為定喔!明年春天,我等你來。
注視著手中的桃枝,唇線不覺柔和了。「明年見,桃花。」
※ ※ ※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寒冬遠離了,樹木抽了新芽,鳥兒快活的在枝頭鳴唱,花兒也嬌羞的探出了頭,處處是鳥語花香,生意盎然,好不熱鬧啊!可惜,前方那名正在趕路的人,無心欣賞……
拍拍腰間掛的小皮囊,試圖讓心底踏實些。「不知道桃衣妹妹現在如何了……」低頭,口中低喃著;方如此想,耳際似乎就傳來妹妹那聲在風中迴盪的餘響:明年春天,我等你來……這一年來,它就如同初聞時那般鮮明,似乎不曾褪色過。
「是的,桃花,我來了,我來看妳了。」這句話,我自然是熟練的。因為,每當想起一次,我就這麼告訴自己一次,一年下來,次數多到我也弄不清到底多少次了。
※ ※ ※
「娘,您可有見著孩兒的那枝桃枝?」桃花,早在歸程時,先行枯萎了……這桃枝,可以說是我僅存的記憶,比什麼都寶貝!
「你是說,那根你撿回來的枯枝是麼?」娘從火光中抬起臉來。
「是的。娘可知道在哪兒?孩兒四處尋它不著……」
「生火去了。」
「生火去了?」
娘瞅了我一眼後,又往灶中添些柴火。「怎麼?現在是要埋怨娘麼?你可要知道,莫不是那些枯柴,你叫娘拿什麼燒飯給你爹爹和你吃?」
我悄然旋過身,背對著娘,黯然道:「……孩兒不敢。」旋即邁開步伐,準備離去。
「等等,阿京。」娘這回頭也不抬,定定的望著爐火。「早些將商行接下,並討個媳婦幫忙管理,讓你爹爹好生歇息。這些天,他腰疼的老毛病又犯了。」話語中,不難聽出娘對於爹的不捨。
※ ※ ※
唉!桃花青春有限,終究留不得,就連桃枝,仍舊無法保有……罷了罷了,很快,我就可以見到一朵真正的桃花了。
拍拍皮囊,在囊內珠花的撞擊聲中,不停趕路。
遠遠地,我看見灰黑色的屋宇近了,對,還有那株桃……啊,桃花如今都開了呢!又走近些,現在,我可以清楚看出,有抹人影正在屋前灑掃,會是桃衣妹妹麼?太好了!在我離開之後,一切似乎都沒有改變。思及此,不覺輕笑出聲。
「妹妹,桃衣妹妹,在下依約來看妳了。」我朝前方那抹人影喊道。「妹妹妳瞧,在下給妳姊妹倆捎了什麼來。」趕緊卸下腰間的皮囊,晃在手上。
屋前的女子聞聲回頭,是戀衣姑娘。見著我,她綻出了我所熟悉的那抹溫和,笑道:「大哥,你來啦。」
掏出皮囊,交予姑娘手中,「這是要贈妳二人的,快些打開吧。」
「這是什麼?」姑娘靈動的大眼,瞬也不瞬的打量皮囊。
「別問,開就是了。」
聞言,姑娘擱下手邊工作,輕輕拉開皮囊……「好漂亮啊!這兩只珠花,真是要贈我們的?」
我點點頭,不意外姑娘眼中流露出的欣喜。「姑娘挑一只,另一只留給妹妹。」
只見姑娘面有難色的微微頓首,領我進屋。「大哥長途跋涉,肯定累壞了,請隨我進屋歇息吧。」
「叨擾了。」
我在庭中的那株桃前停下,撫上她堅硬的軀體,側過臉面向配戴上珠花後,更增添幾分柔美的戀衣姑娘,問道:「對了,今兒怎麼還沒見著妹妹?」
「妹妹……桃衣她……前些日子,城內一戶姓王的大戶人家遣人前來提親,隔天就用軟呢大轎將妹妹給抬走了。臨上轎前,妹妹還惦記著大哥你的珠花吶!」
「……是麼?」妹妹走了……是麼?
「京大哥……」姑娘的聲音,此刻聽來卻是有些沉重的。「明早,我也要離開了……今兒,是我最後一次為她澆水了。」望向桃樹的雙眸,少了昔日的光輝。
「離開?要上哪兒?怎麼這麼突然……」
「出嫁,夫家住在京城……」姑娘疲憊的回了我一個笑容。「不突然的,三天前就已決定好的事。」
「姑娘……」喉際有些發乾,「希望在下怎麼做?」怯懦懦的等待接下來的答案。
「我……我希望大哥以後別來了。」她別過臉,語帶哽咽道:「院裡的桃花,大哥要多少只管拿去……畢竟,不會再有機會了!」話落,姑娘掩面跑進屋去了。
眼前的一大片桃紅依舊舞得起勁,彷彿在展示低處枝條上的兩處斷裂;一處,已經抽了芽,重新結出新的紅了,那是上回離開時,妹妹折予我的……另外一處,折痕還很新,應當是前些日子才折的。輕輕撫上新的斷裂處,呢喃:「再見了……我的桃花。」
桃花同往年一般,仍舊在風中搖曳,不同的是,那聲「我等你來」,已漸漸模糊……
後記
這是我高三便完成的文,這麼久才放上來是因為先前去投林榮三文學獎的緣故。
(因為發表過的文章不得投稿,又,手邊只剩這一份稿...)
成績公布的那一刻,我真想大叫──因為我終於能po文了!!得不得獎對我而言,還比不上我所愛的各位的支持。
謝謝一直熱切期待新增的你們,謝謝,真的*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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