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瀨埤小學》：「武信新鞋」
假如根據牆上的課表上課，今天應該上國語、數學、說話、自然和勞作，可是廖老師決定今天只上國語，下午自然課老師來的那一堂上自然。就這樣！勞作明天下午一整個下午看你要怎麼做就怎麼做。
今天上的是岳飛背上刺青的故事，整個黑板上只寫四個大大的字「盡忠報國」，廖老師講完故事、問了問題、叫大家齊誦一次又點同學朗誦完之後就開始抱怨起來了。他不斷打斷同學朗誦，然後問大家：「有沒有覺得哪裡少了幾個字？有沒有覺得哪裡多了幾個字？你覺得哪裡多了一個『的』字？你覺得哪裡多了一個『地』字？」小朋友答不出來就開始亂猜。廖老師搖頭嘆氣，開始抱怨新課本。
所有人都抱怨新課本。國語老師、數學老師、自然老師、社會老師、音樂老師……到底有哪位老師讚美過呢？
家長也都怨聲載道。這一屆是新教材的第一屆，每一本課本都配上彩色圖案，所以註冊費六年都保持全校最貴的一屆。（他們要是知道兩年後這一屆開始改學美國音，K.K.音標出登場，所有英文老師都邊學邊教，應該還會提前哀怨哩！）
總之，廖老師每教一篇白話文就唸一回：「憂心呀！憂心！」要是碰到同學寫白字，嘆氣更大聲。今天他的火氣看起來有點大，順手抄起講桌抽屜裡的舊課本：
「你們看看！這書多好！國文根基要打得好沒訣竅，只有勤練字、勤背誦、勤習作、勤發表。大家笑我這心態好像前朝遺老，我也不怕人笑。瞧你們這四年來受什麼訓練，連背書的基本功也沒了！有人還能背出上學期的課文來嗎？好比說魯冰，妳國語最好，妳記得什麼？」
「我記得四上的〈春光好〉…算嗎？」魯冰忽然被點到，腦子一片空白。想到一篇算不錯了。
「背看看！」
「一。春光好。風和日暖春光好，結伴遊春郊。你瞧！一彎流水架小橋，兩岸楊柳隨風飄，豆花香，菜花嬌，桃花、李花迎人笑，黃鶯枝頭聲聲叫，燕子穿簾尋舊巢。老農牽牛下田去，三五村童放紙鷂。你瞧！這幅圖畫多美妙！」魯冰背到一半，所有的同學跟著她齊聲朗誦背完。
接下來朱忠柏想起了〈台灣光復歌〉，全班在「小豬」的帶領下興奮開唱：「張燈結綵喜洋洋,光復歌兒大家唱。 今日重享自由樂,總統恩德不能忘。不能忘、細思量…..」。廖老師沒說話也沒鼓掌，靜靜等大家唸完之後說：
「這首『歌』背得不錯。白話文。白話文。白話文。每一課都是白話文。沒有音樂的話，你們還還能記得起課文來嗎？上一屆的學生只需要用一個鐘頭，全班都可以把七百多字的『武信新鞋』背起來，我看你們大概用一星期也做不到。唉！新教材！」
說完廖老師看看手錶發現快敲下課鐘了，交代班長看好秩序就放大家自習，走回辦公室。
班長等了幾十秒，輕輕走上講台去翻抽屜。
「噢！我要告訴老師！班長偷翻老師的東西！」坐在最後一排的杜鵑聽覺很靈敏。
「太看人不起了啦！」華達槿決定不予理會，拿出剛才看到的那本淡綠色課本，可是全抽屜每一本國語課本都是淡綠色。
「你要找那篇『五星星鞋』嗎？」剛剛有點兒受挫的「小豬」知道「華小達」想做什麼，也趕著來幫忙，沒好久，半班的人通通圍在講桌前，大家分頭翻了所有的舊版課本又重新檢查了好幾次，都沒找到任何有關鞋子的文章。這時候，沒跟上來的秋海棠鼓起勇氣大聲問：「有沒有可能是〈武訓興學〉呀？」她拿著自己抽屜裡的書，她哥哥的舊課本，開學第一天就帶到學校，放這麼久，第一天打開。
「真的有！七百一十五個字！就是這一篇了。」
「第九冊，那我也有！」
三分鐘內，所有人的抽屜都翻了一遍。十來聲尖叫伴隨十來次的「噓！」
這一天破天荒第一遭，第一堂下課時間五年美班沒有任何學生走出教室。教室圍出了十三個小圈圈，每個人都把食指插在耳朵裡，口中唸唸有詞；有的翻著白眼、有的趴在桌上、有的面向牆壁，每一個人都認真在背〈武訓興學〉。
上課鐘響，廖老師的口哨聲在樓梯口響起，居然在吹〈台灣光復歌〉。所有人「刷」一下全部坐回座位！這一堂課還是岳飛。老師講了秦檜的「油炸檜」故事，還唱了〈滿江紅〉，大家都沒什麼反應。有的人翻著白眼、有的人望向牆壁，個個心不在焉。
「你們知道嗎？假如秦檜來唸瀨埤小學，他會分在哪一班？」
「啥？」
「當然是我們班呀！哈哈！」
全班只有兩個人笑。廖老師和坐在老師正前方的「華小達」。
剩下的半堂課很快就過去了。廖老師一邊說自己唱歌不好聽，一邊還是要大家跟著他一句一句唱完慢板的〈滿江紅〉。
坐在角落的黃菀和黃笒沒有出聲，她們趁張口的時候小小聲把第一部份背完：「莫嘆苦，莫愁貧。有志竟成語非假，鐵杵磨成繡花針。古今多少奇男子，誰似山東堂邑姓武人！武先生，單名叫做訓。兄弟都早死，父母又不存。飢寒交迫難度日，沿門扥缽受苦辛。」
第二堂下課前廖老師宣佈下一堂自習，他臨時要去校長室接待貴賓，問大家需不需要請自然老師把課調到早上來。大家一起說不必。
「好！那就要把這一課的每一個生字都寫到會。想要提早練『午餐書法』的同學自己來前面拿單光紙。」
第三堂課廖老師真的沒有過來，所有小朋友自動跑回十三組的位置。有書的小朋友自動變成組長，除了自己背書，還要負責幫同學檢查。所有人都贊成班長提議的好辦法，那就是把課文分成八段來背，每背完一段就打一個勾，最先背完全部課文的那一組就到黑板上把組長名字寫下來。
這學期開學以來，今天是五年美班最吵的一天，所有小朋友都在教室裡打轉。每隔幾分鐘就有人在大笑鼓掌。半小時後，溫班級任老師經過教室走廊，接下來良班老師過去，訓導主任過去，儉班老師……大家說好了似的，沒有任何一個老師停下問大家為什麼自習課還跑來跑去，連天天來串門子的陳清溪老師也過門不入。五十位小朋友對自己的偽裝都很得意。
最得意的是那十三位臨時小組長。他們聽爸媽的話把哥哥姐姐的沒用的舊課本帶來學校，只是想到等有些同學帶散裝王子麵來請客的時候可以撕下課本折三角尖筒來裝麵吃而已，沒想到變成重要的組長，因此背書也背得格外帶勁兒。
所有人在背書的過程享受單純的快樂。特別是數字累積這一段：
「富翁既允准，武訓喜萬分。只要積滿一千文，立刻送進富翁門。十多年，一轉瞬。本金生利息，利息做本金，總數達到幾萬文。」不管誰背到這裡，就有人回頭跟著一起背。
第三堂下課有幾個小朋友衝去廁所，不耽擱半分鐘就折回來了。第四堂課到了一半，黑板上寫下第一個組長的名字，接著第二、第三、第四、第五都出來了。這十多個已經勝利插旗的小朋友都不敢閒著，自動打散跑去幫別組的同學背書。每個人的臉都紅得像蘋果，衝來衝去忙得不得了。教室外持續有很多老師經過，奇怪的是連音樂老師和美術老師都打門前過
十一點四十五分，廖老師吹著口哨踏進教室的時候，最後一組的小朋友已經多達五十人，他們剛好背到最後一段：「有的就工商，有的勤耕耘。他們衣食都無慮，只有先生還苦辛。路上相見心不忍，齊來迎養報深恩。武先生，不答應，並對大家說：『但願養我志，何須養我身！』」
廖老師看了一下手錶：
「咦！快下課啦！都很乖在自習嘛！誰要先來背『武信新鞋』給我聽呀？」
-------------------------------------------------------------
附〈武訓興學〉課文
莫嘆苦，莫愁貧。有志竟成語非假，鐵杵磨成繡花針。古今多少奇男子，誰似山東堂邑姓武人！武先生，單名叫做訓。兄弟都早死，父母又不存。飢寒交迫難度日，沿門扥缽受苦辛。
武先生，做乞丐，有深心。他見邑人知識淺，少年失學是原因。長恨自己力薄家又貧，哪有金錢辦學校，教育清寒子弟們！
武先生，一邊去乞食，一邊自沉吟：將來若要辦學校，先得積蓄基本金。從此乞食更努力，遭人侮辱盡容忍。每日只費錢兩枚，買個饅頭囫圇吞。忍辛耐苦二三載，果然積下六千文。
堂邑有個富家翁，豐衣足食冠四鄰。武先生，走到富翁家，跪在門前不起身。富翁當他是瘋子，門外哀求如不聞。武先生，跪了六日並六夜，富翁才來問原因。武先生，貌溫順，語誠懇：「小人有錢六千文，想託貴人謀子金。貴人心腸善，定肯助孤貧。」富翁口答應，心自驚，乞丐竟然能儲蓄，節儉精神莫與倫。
富翁既允准，武訓喜萬分。只要積滿一千文，立刻送進富翁門。十多年，一轉瞬。本金生利息，利息做本金，總數達到幾萬文。
武先生，創學校，不稍停。租借古廟幾間屋，粉刷門牆氣象新。學生招集貧家子，教師聘請宿學人。有人見他是乞丐，存心推託不願任。武先生，跪在地上不起身，使他不得不應允。
開學日，更殷勤。備酒菜，宴嘉賓。教師坐首席，陪伴有鄉紳。有人見他是乞丐，坐著不食也不飲。武先生，又雙膝落地不起身，使他不能不沾唇。逢朔望，進校門。遇見教師能進責，拱手屈膝謝殷勤。遇見學生不好學，跪地勸誡淚涔涔，教師學生都感愧，講習不得不認真。
武先生，年到五十九，仍然乞食儲錢文。創設學校有三所，教育子弟千餘人。有的就工商，有的勤耕耘。他們衣食都無慮，只有先生還苦辛。路上相見心不忍，齊來迎養報深恩。武先生，不答應，並對大家說：「但願養我志，何須養我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