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國王和兩個迷宮
據可靠人士說(當然,真主知道得更多),遠古時巴比倫島有位國王,
他召集手下的建築師和巫師,吩咐他們營造一座複雜奧妙的迷宮,建成後,
最精明的人都不敢冒險進去,進去的人都迷途難返。這項工程引起了轟動,
因爲它的詭異迷離人間絕無僅有,只能出於神道之手。以後,一位阿拉伯國
王前來謁見,巴比倫國王(爲了嘲弄憨厚的客人)把他騙進迷宮,阿拉伯國
王暈頭轉向,狼狽不堪,天快黑時還走不出來。於是他祈求上蒼,找到了出
口。他毫無怨言,只對巴比倫國王說,他在阿拉伯也有一座迷宮,如蒙天恩,
有朝一日可以請巴比倫國工參觀。他回到阿拉伯之後,糾集了手下的首領頭
目,大舉進犯巴比倫各地,勢如破竹,攻克城堡,擊潰軍隊,連國王本人也
被俘獲。他把巴比倫國王捆綁住,放在一頭快駱駝背上,帶到沙漠。他們趕
了三天路程之後,他對巴比倫國王說:“啊,時間之王,世紀的精華和大成!
你在巴比倫想把我困死在一座有無數梯級、門戶和牆壁的青銅迷宮裏;如今
蒙萬能的上蒼開恩,讓我給你看看我的迷宮,這裏沒有梯級要爬,沒有門可
開,沒有累人的長廊,也沒有堵住路的牆垣。” 然後替他鬆了綁,由他
待在沙漠中間,他終於饑渴而死。光榮歸於不朽者。
2. 死於自己的迷宮的阿本哈坎—艾爾—波哈裏
……好比結網營屋的蜘蛛。
《古蘭經》二十九章四十節
“這是我先輩的土地,”鄧拉文一揮手說。他那豁達的手勢不排斥朦朧
的星辰,包括了黑沈沈的荒原、海洋和一座宏偉而破敗得像是荒廢馬廄的建
築。 他的同伴昂溫把嘴裏咬著的煙斗取下來,謙恭地發出一些表示讚賞
的聲音。那是1914年初夏的一個下午;兩個朋友對沒有危險的尊嚴感的世
界感到無聊,眺望著康沃爾這片荒山野嶺。鄧拉文留著黑黢黢的鬍子,據說
寫過一部長篇史詩,和他同時代的人幾乎琢磨不出用的是什麽格律,並且還
領悟不到主題思想;昂溫發表過一篇論文,探討弗馬特沒有寫在狄奧方托書
頁邊自上的一條定理。兩個人——還用我說嗎?——都很年輕,心不在焉,
感情用事。
“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鄧拉文說。“阿本哈坎一艾爾一波哈裏,
尼羅河流域不知哪個部落的首領或國王,在那幢建築的中央房間裏死于他表
兄薩伊德之手。過了這麽多年,他死亡的情況仍然不明不白。”
昂溫順從地問什麽原因。
“原因有好幾個,”鄧拉文回說。“首先,那幢房子是座迷宮。其次,
有個奴隸和一頭獅子看守房於。第三,一筆秘密寶藏失蹤了。第四,暗殺發
生時,兇手早已死了。第五……”
昂溫聽煩了,打斷了他的話。
“別說得神乎其神,”昂溫說。“應該是很簡單的事。你想想坡的被竊
的信件,贊格威爾的上鎖的房間。”
“或許是複雜的事情,”鄧拉文回說。“你得想想宇宙。”
他們爬上陡峭的沙丘,來到迷宮前面。走近一看,迷宮像是一道筆直的、
幾乎沒有盡頭的磚牆,粉刷剝落,只有一人多高。鄧拉文說圍牆是圓周形,
但是面積太大,曲度察覺不出來。昂溫想起尼古拉斯·德·庫薩[注]說過,直
線都是一個無限大的圓周的弧—…·午夜時,他們找到一扇破敗的門,裏面
是一個堵塞的、危險的門廳。鄧拉文說房子裏有許許多多交叉的走廊,但是
只要一直順左手拐彎,一個多小時後就可以走到迷宮的中心。昂溫聽從了。
小心翼翼的步子在石板地上引起了回聲;走廊分岔爲更狹窄的巷道。房子似
乎使他們窒息,屋頂很低。由於黑影幢幢,兩人不得不一前一後行走。昂溫
走在前頭。地面坎坷不平,巷道轉彎抹角,看不清的牆壁沒完沒了地朝他們
湧來。昂溫在幽暗中慢慢摸索,聽他的朋友敍說阿本哈坎死亡的經過。
“我記憶中最早的一件事,”鄧拉文說,“也許是在彭特裏思港口見到
阿本哈坎一艾爾一波哈裏的情景。一個黑人和一頭獅子跟著他;除了在聖書
插圖上見過之外,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的黑人和獅子。我那時年紀很小,像陽
光般金光閃亮的猛獸和像夜晚一般黢黑的人固然叫我詫異,更使我吃驚的是
阿本哈坎本人。我印象中他十分高大;皮膚呈青黃色,黑眼睛半睜半閉,鼻
子大得出奇,嘴唇肥厚,鬍子橘黃色,胸部寬闊壯實,步子走得很穩,不發
出聲息。我回家後說:‘有位國王乘船來到了。’後來,泥水匠們施工建房
時,我擴大了那個稱號,管他叫做巴別國王。
“外地人將在彭特裏思港定居的消息受到歡迎;他房子的面積和形狀卻
引起驚愕和非議。一幢房只有一間屋,卻有無窮無盡的走廊,實在難以容忍。
‘摩爾人可以住這種房子,在基督徒中間卻不行。’人們議論說。我們的教
區牧師阿拉比先生看過不少希奇古怪的書,找到一個營造迷宮遭到天譴的國
王的故事,在傳道時宣講。
第二天是星期一,阿本哈坎造訪了教堂;短暫會晤的情況當時無人知曉,但
是以後傳道中再也不提那種狂妄的行徑,摩爾人終於能雇到泥水匠替他幹
活。幾年後,阿本哈坎已死,阿拉比向當局透露了那次會談的主要內容。
“阿本哈坎當時站著對牧師說了一番話,是這樣的:‘誰都不能指摘我
現在所做的事。我的罪孽深重,即使我把神的名字念幾個世紀也不足以減輕
我的痛苦于萬一;我的罪孽深重,即使我現在用這雙手殺了你也不至於加重
無極的公理讓我遭受的痛苦。別的地方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叫阿本哈坎一艾
爾一波哈裏,我用鐵的權杖統治過沙漠的部落。我靠我表弟薩伊德的輔佐多
年來一直剝奪那些部落的財富,但是上天聽取了他們的祈求,容忍了他們造
反。我手下的人被打敗殺死;我帶了多年剝削所收斂的寶藏逃了出來。薩伊
德領我到一座石山腳下的一個聖徒墳墓。我吩咐我的奴隸監視沙漠;薩伊德
和我太累了,便睡覺休息。那天夜裏,我覺有無數條蛇像網一樣纏住了我。
我嚇醒了;天色微明,薩伊德還睡在我旁邊;一張蜘蛛網擦在我身上,使我
做了那個惡夢。我暗暗盤算,寶藏有限,他很可能要求分一部分。我腰際別
著一把銀柄的匕首;我拔了出來,割斷了他的喉嚨。他垂死時含含混混說了
什麽話,我沒聽清。我瞅著他,見他已死,但怕他還會坐起來,便吩咐奴隸
用一塊大石頭砸爛了他的臉。然後我們在曠野裏漫無目的地走著,終於望見
了海洋。洋面上有大船行駛;我想死人是渡不過水的,便決定漂洋過海,到
別的地方去。我們航行的第一夜,我夢見自己殺死薩伊德的情景。一切重演
了一遍,不同的是我聽明白他說的話。他是這麽說的:無論你到什麽地方,
我要抹掉你,正如你現在抹掉我的臉一樣。我發誓要挫敗他的恫嚇;因此我
要躲在一座迷宮的中心,讓他的鬼魂找不到我。’
“他說完之後就走了。阿拉比先以爲摩爾人是個瘋子,那荒唐的迷宮正
是他瘋狂的象徵和清楚的證明。後來他想庫爾人的解釋符合離奇的建築和離
奇的故事,但和阿本哈坎其人強壯的模樣對不上號。這類事情也許在埃及沙
漠裏是習以爲常的,這類怪事(如同普林尼記載的獅子)是一種文化而不是
一個人的特點……阿拉比在倫敦查閱了舊《泰晤士報》,證實確有造反的報
導,波哈裏和他的以怯懦出名的大臣確實出逃。
“泥水匠們完工後,阿本哈坎便住在迷宮中央。城裏再也沒有見到他;
阿拉比有時擔心薩伊德已經找上門來消滅了他。月黑風高之夜,時常傳來獅
子的吼聲,圈裏的羊出於古老的恐懼互相偎依得更緊。
“小海灣裏經常有來自東方港口的船舶駛往加的夫或布裏斯托爾。阿本
哈坎的奴隸經常從迷宮裏出來(我想起當時迷宮粉刷的顔色不是淺紅而是大
紅),同船員們用非洲語言交談,仿佛在船員中間尋找大臣的幽靈。誰都知
道那些船隻夾帶走私貨,既然能帶禁運的酒和象牙,爲什麽不可能帶死者的
鬼魂呢?
“房子建成之後的第三年,沙倫玫瑰號在小山腳下停泊。我沒有親眼看
到那艘帆船,它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或許受了古老的阿布基爾或者特拉法
爾加石版畫的影響,我知道它准是那種做工講究的船隻,不像是造船廠所
建,而像是本工或者是細木工匠的産品。它給打磨得精光鋥亮,烏黑的顔色,
行駛平穩迅疾(即使實際上不是這樣的,至少我想像如此),船員多是阿拉
伯人和馬來亞人。
“沙倫玫瑰號是10月份的一天拂曉下碇的。傍晚,阿本哈坎沖進阿拉
比家。他嚇得面無人色,結結巴巴地說薩伊德進了迷宮,他的奴隸和獅子均
已喪生。他一本正經地問當局能不能保護他。阿拉比還沒有回答,他如進來
時那樣嚇得失魂落魄地跑了出去,這是他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來阿拉比
家。當時阿拉比一個人在書房,驚愕地想那個膽小的人居然在蘇丹鎮壓過剽
悍的部落,居然算是身經百戰、殺人如麻的人。第二天,他聽說帆船已經啓
航(後來知道是駛往紅海的蘇亞金)。他想他有責任去核實奴隸的死亡,便
去迷宮。波哈裏當時上氣不接下氣敍說的事情雖然令人難以置信,但他在巷
道的一個轉角發現了獅子,獅子已經死了,在另一個轉角發現了奴隸,奴隸
已經死了,在中央房間裏發現了波哈裏,波哈裏的臉被砸爛了。那人的腳邊
有一個螺鋼鑲嵌的箱子,鎖已被撬開,裏面空空如也。”
最後幾句話一再停頓,想加重演說效果;昂溫猜測鄧拉文已說過多次,
每次都故作鎮靜,但每次都反應冷淡。他假裝感興趣地問道:
“獅子和奴隸是怎樣死的?”
那個無法矯正的聲音陰鬱而滿意地說:
“臉也被砸爛了。”
腳步聲之外又添了雨聲。昂溫心想,看來他們要在迷宮,要在故事所說
的中央房間裏過夜了,漫漫長夜的不舒適以後回憶起來倒有冒險的樂趣。他
不做聲;鄧拉文按捺不住,像討債似的問道:
“你說這個故事是不是不好解釋?”
昂溫仿佛自言自語地回答說:
“我不知道是不是好解釋。我只知道是杜撰。”
鄧拉文突然罵出髒話,說是牧師的大兒子(阿拉比大概已去世)和彭特
裏思的居民都可以作證。昂溫驚訝的程度不下於鄧拉文,趕緊道歉。黑暗中
時間似乎過得更慢,正當兩人擔心走岔了路、非常疲倦時,一絲微弱的頂光
照亮了一道狹窄樓梯的最初幾級。他們順著梯級上去,來到一間破敗的圓形
屋子。兩個迹象繼續表明那個倒楣的國王的恐懼:一扇狹窄的窗子朝著荒野
和海洋,弧形的樓梯上有個陷阱。房間雖然很寬敞,卻很像牢房。
一方面由於下雨,另一方面更由於想體驗一下故事裏的生活,兩個朋友
在迷宮裏過夜。數學家睡得很踏實;詩人卻不能入眠,他認爲糟糕透頂的兩
句歪詩一直在腦海裏盤旋:
兇猛嚇人的獅子面目不清,
遭難的奴隸和國王失去了顔面。
昂溫認爲他對波哈裏之死的故事不感興趣,但他醒來時深信自己已經解
開了謎。他整天心事重重,獨自翻來覆去地想理順線索,兩晚後,他邀鄧拉
文到倫敦的一家啤酒館,說了如下一番話:
“我在康沃爾說你講的故事是杜撰。事情是確實的,或者可能是確實
的,但是照你的敍說方式敍述,顯然成了杜撰。我先從最不可信的一點,也
就是那個迷宮說起。一個逃亡的人不會躲在迷宮裏。他不會在海岸高地建造
一座迷宮,一座水手們從老遠就能望見的紅色的迷宮。世界本來就是迷宮,
沒有必要再建一座。
“真想躲起來的人,倫敦對他來說就是一座極好的迷宮,沒有必要造一
座條條走廊通向瞭望塔的建築。我現在告訴你的明智的見解,是前天晚上我
們聽著迷宮屋頂的雨聲,沒有入眠時我領悟出來的;這個見解使我豁然開
朗,於是把你的無稽之談抛在一邊,作些認真有益的思考。”
“根據基數理論,比如說,或者根據空間的第四維度,”鄧拉文評論說。
“不,”昂溫嚴肅地說。“我想的是克裏特島上的迷宮。迷宮中央關著
牛頭人身怪。”
鄧拉文看過不少偵破小說,認爲謎的答案始終比謎本身乏味。謎具有超
自然,甚至神奇之處;答案只是玩弄手法。他爲了拖延不可避免的答案,說
道:
“徽章和雕塑上的牛頭怪長著一顆牛頭。但丁的想像卻是牛身人頭。”
“那種說法對我也適用,”昂溫同意說。“重要的是怪異的房子要同怪
異的住戶相稱。牛頭怪證實迷宮存在的合理性。但是誰都不會說由於夢中遭
到恫嚇而營造迷宮是合情合理的。想起牛頭怪的形象(尤其在有迷宮的情況
下),問題就迎刃而解。但是我得承認,最初我並不知道那古老的牛頭怪形
象是關鍵,幸虧你的故事提供了一個更精確的象徵:蜘蛛網。”
“蜘蛛網?”鄧拉文困惑地應聲說。
“對。最使我感到驚奇的是蜘蛛網(蜘蛛網的普遍形式,要明白,也就
是柏拉圖的蜘蛛網)向兇手(因爲有一個兇手)暗示了他的罪行。你記得艾
爾一波哈裏在聖徒的墳墓裏夢到一張蛇纏成的網,醒來後發現是一張蜘蛛網
誘發了他的夢境。我們不妨回憶一下艾爾一波哈裏夢見網的情景。被打敗的
國王,他的大臣和奴隸帶著寶藏逃往沙漠。他們在墳墓中藏身。大臣睡著了,
我們知道大臣是膽小鬼;國王沒有睡,我們知道國王是勇敢的人。國王爲了
不分寶藏給大臣,一刀捅死了他;幾夜後,他的鬼魂恫嚇國王。這一切都不
可信;我認爲事實正好相反。那晚入睡的是勇敢的國王,睡不著的是膽小的
薩伊德。睡覺是把宇宙抛在腦後,對於一個明知有人拔劍出鞘在追逐他的人
說來,這是不容易做到的。貪婪的薩伊德俯身望著熟睡的國王。他想殺死國
王(也許那時他手裏已經握著匕首),但又不敢。他便叫來奴隸,把一部分
寶藏隱匿在墳墓裏,然後兩人逃往蘇亞金和英國。他建了一座從海上可以望
見的高大的紅牆迷宮,不是爲了躲避波哈裏,而是爲了引他前來,把他殺死。
他知道過往船隻會把有關一個青黃色皮膚的人、奴隸和獅子的消息傳到努比
亞各港口,波哈裏遲早會來迷宮找他。在那蜘蛛網般的迷宮裏,最後的巷道
佈置了一個陷阱。波哈裏天不怕,地不怕,不屑於採取任何提防。盼望的一
天終於來到;阿本哈坎在英國上岸,走到迷宮門口,闖過縱橫交錯的巷道,
也許已經踏上最初幾級樓梯,這時他的大臣從陷阱裏可能一槍打死了他。奴
隸殺死了獅子,另一顆槍彈殺死了奴隸。然後薩伊德用石塊砸爛了三張臉。
他不得不這樣幹;一具面目模糊的屍體會引起驗明正身的問題;但是獅子、
黑人和國王形成一個整體,前兩項已經得出,最後一項就確定了。他和阿拉
比說話時驚恐的模樣並不奇怪;因爲他剛於完那可怕的勾當,準備逃出英國
去收回寶藏。”
昂溫說完後是一陣沈思或者懷疑的靜默。鄧拉文再要了一杯啤酒,然後
發表意見。
“我接受阿本哈坎就是薩伊德的說法,”他說。“你會說這類變形是偵
破小說的典型手法,是讀者要求遵循的慣例。我難以接受的是你猜測有一部
分寶藏留在蘇丹。要記住薩伊德是在逃避國王和國王的仇敵;設想他偷走全
部寶藏,比磨磨蹭蹭埋掉一部分更合乎情理。也許已不剩下錢幣,這筆財富
和尼貝龍根人的紅金不同,不是取之不盡的,早給泥水匠們領完了。這樣,
我們可以假設阿本哈坎漂洋過海,前來要求收回被揮霍花掉的寶藏。”
“不是揮霍,”昂溫說。“而是投資在異教徒的國度,營造一座圓形的
磚砌大陷阱,以便捕捉他,消滅他。如果你的猜測正確,薩伊德的動機不是
貪婪,而是憎恨、恐懼。他偷盜了寶藏,又領悟到對他來說寶藏不是主要的。
主要的是消滅阿本哈坎。他僞裝阿本哈坎,殺了阿本哈坎,終於成了阿本哈
坎。”
“不錯,”鄧拉文同意說。“他是個流浪漢,在默默無聞地死去之前,
總有一天會想起自己曾是國王,或者僞裝過國王。”
3. 阿斯特里昂的家
王后生了一個兒子取名阿斯特里昂。
阿波洛多羅:《圖書館》第三卷第一章
我知道人們指責我傲慢,還有說我孤僻和精神錯亂的。這種指責(到了
一定時候我自會懲罰他們)荒謬可笑。我確實足不出戶,但是我家的門(數
目多得無限日夜敞開,無論什麽人或動物想進來都可以進來,這也是事實。
這裏找不到女人的美麗服飾和宮殿的豪華氣派,只能找到寂靜和淒涼。這幢
房屋是世界上絕無僅有的。(某些人說埃及有一幢相似的房屋,他們是在撒
謊。)甚至連誹謗我的人也承認房屋裏沒有一件家具。另一樁荒謬的事在於
我,阿斯特里昂,是個囚徒。難道還要我重說一遍,這裏沒有哪一扇門是關
著的,這裏沒有一把鎖嗎?此外,我有時傍晚上街;天黑前就回來了,因爲
平民百姓的臉使我看了害怕,那些臉像攤開的手掌一樣平坦蒼白。雖然太陽
已經下山,但是一個小孩的孤苦無告的號哭和教民們粗俗的禱告說明他們認
出了我。人們祈禱著,四散奔跑,匍匐在地;有的簇擁在牛角廟宇的柱座周
圍,有的把石塊堆起來。我相信還有人藏在海裏。我有一個當王后的母親不
是區區小事;我不能和平民百姓混在一起;儘管我生性謙遜,希望這麽做。
事實上,我是絕無僅有的。我對一個人能和別人溝通資訊不感興趣;我
像哲學家一樣,認爲通過文字藝術什麽資訊都傳遞不了。我是幹大事的人,
心裏從不去想雞毛蒜皮的、煩人的小事;我根本不去記一個字母和另一個字
母之間的區別。我大大咧咧,對什麽都不耐煩,所以沒有讀書識字。有時候
我感到遺憾,因爲白天黑夜時間太漫長,不好打發。
當然,我不缺少消遣。我像一頭要發起攻擊的小公羊那樣,在石砌的回
廊裏奔跑,直至頭暈眼花滾到地上爲止。我躲在水箱的背陰處或者走廊拐
角,獨自玩捉迷藏。有時候我從屋頂平臺摔下來,磕得頭破血流。我隨時隨
地都能假裝熟睡,閉著眼睛打呼嚕。(有時候真的睡著了,再睜眼時天色已
黑。)但這許多遊戲中,我最喜歡的是假扮另一個阿斯特里昂。我假裝他來
做客,我帶他看看房屋。我畢恭畢敬對他說:現在我們回到先前的岔口,或
者現在我們進另一個庭院,或者我早就說過你會喜歡小水溝的,或者現在你
將看到一個積滿泥沙的蓄水池,或者你還會看到一分爲二的地下室。有時候
我搞錯了,我們倆高興地大笑。
我非但想出這些遊戲;並且對房屋進行過思考。房屋的所有部分重復了
好幾回,任何地方都是另一個地方。水箱、庭院、飲水槽、飼料槽不止一個;
飼料槽、飲水槽、庭院、水箱各有十四個(也就是無限多)。房屋同世界一
般大;更確切地說,就是世界。然而,我厭倦了有水箱的庭院和鋪著灰石頭
的灰濛濛的回廊,便走到街上,看到了牛角廟宇和大海。開頭有點莫名其妙,
夜晚的景色忽然讓我明白海洋和廟宇也有十四個之多(也就是無限多)。一
切都重復好幾回,十四回,但是世界上兩樁事只此一回:上面,是錯綜複雜
的太陽;下面,是阿斯特里昂。也許創造星星、太陽和大房屋的是我,可是
我記不清楚了。
每九年有九個人走進這座房屋,讓我幫他們解脫一切邪惡。我聽到回廊
盡頭響起他們的腳步聲或說話聲,就歡歡喜喜地迎上前去。儀式幾分鐘就結
束了。他們一個接著一個倒下,而我手上沒有沾一點血迹。他們待在倒下去
的地方,那些屍體有助於區分回廊。我不知道他們是什麽人,但我知道其中
一個咽氣時預言說我的救世主遲早會來的。從那時起,我不再因爲孤獨感到
痛苦,因爲我知道我的救世主還活著,終於會從塵埃中站起來。如果我能聽
到世界上所有的聲音,肯定能聽到我的救世主的腳步聲。但願他把我帶到一
個沒有這許多回廊和這許多門的地方去。我的救世主會是什麽模樣?我尋思
著。他是牛還是人?也許是一頭長著人臉的公牛?也許和我一模一樣?
早晨的陽光在青銅劍刃上閃閃發光。上面沒有留下一絲血迹。
“你信嗎?阿麗安娜?”提修斯問道,“那個牛頭怪根本沒有進行自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