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妳真好】。秋人
《邂逅》
春天正濃，泥土透出一種微微腐臭的味道。
翻土鍬深入軟濕的土，依據地球……抑或是太陽自轉的方向，小心翼翼地將那株好不容易發芽的紅番花挖起，有如一種神聖的儀式般，緩緩放入等待已久的空盆。
輕輕呼口氣，滿意看著紅番花新嫩的葉舒展得有些生澀，但在過些日子便會改善，現在它仍太小。
「這是什麼花？」
微啞低軟的嗓音傳來，很近，彷彿就在耳邊。
我抬眼看去，有一個短髮女孩站在不到半公尺的距離投來笑容，怔愣一秒，才想開口聽見她含笑的聲嗓溜出一句：
「你剛搬來嗎？很高興認識你！」
《喜歡》
她，是一個很特別的小女孩。
至少，在相識的日子以來，她的存在是我平靜生活裡跳動的樂章。
我開始思考，這樣的相處模式對還是錯？頭微一側，不意外看見她倚著我的臂膀睡去的表情，心安而不設防。
為什麼呢？我仍在想這件事。
不知出神多久，只明白回神的時候，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定定注視著我，很靠近，嗅得到淡淡的薰衣草香，小小的軟唇貼上我的。
她在做什麼？
我在搜索這個舉動的涵意，而她也在此時退開，眼睛依舊眨也不眨地看著我。
「你有感覺嗎？」
「呃？」我還沒想通。
「你有感覺嗎？」
什麼？是在說剛剛的事嗎？我心忖，沒回答。
「最喜歡的人不在了，是什麼感覺？」
她的問題很多，多到讓我連思考的時間也沒有。
「等……等一下。」我需要時間。
「喜歡上一個人的時間能用來忘記曾經喜歡卻不能再喜歡你的人嗎？」
「我……」隱約，我猜到她知道了些什麼。
「一定不行吧？」她撇開臉，聲音壓低：「如果是我，一定不行。怎麼樣才能把一個喜歡上的人忘記？用下一段戀愛還是所謂的替補人選？我想－－」
她頓住半秒，回頭望住我。「不管是什麼理由，都不能使你忘了那個人。」
「為－－為什麼？」
第一次，這麼想知道答案，想要了解這個稚氣未脫的小女生，究竟想在我身上找到些什麼。
「喜歡是不會有理由的。」
「但我依然能忘了。」賭氣吧，我想，對於她自信了然的表情，我無法壓抑這股衝動。
「不會忘的。」她笑。「沒有理由喜歡上的人就像是喝開水的動作，只要一次，你就會永遠記得怎麼使用你的唇吸吮，讓水深入你乾涸的喉中……那是一種本能。」
《曾經》
假使說，我目前的窘況是因為一個未成年且半大不小的小女孩－－那確實很可笑。
但，也是事實。
並不知道她是從哪裡聽來的，不過，連我都快想不起自己當初是如何活下來。
無聲低迴在心頭多少日子的名字，始終如烙印深刻記憶在最不願觸及的心底深處。她是我同校同學，也是我交往過三年的女友。
她……是一個十分體貼溫柔的女孩子，總是為我打點一切，看在同學眼中，我們的相處模式真的很像是老夫老妻。
如今仔細回想起來，我發現自己並沒有因為歲月消長而模糊掉她在我記憶中的臉孔。
若是沒有那件事，她現在依然還會在我身邊，一直伴我，但……病魔還是奪去她呼吸的權利，丟下我茫然失措。
「你要幸福。」
這是她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不知抱著她冰冷的身軀有多久，只明白一件事－－
我最愛的人不在了。
《心菸》
淡煙飄動在屋子的每個角落，抽菸是最近常有的動作，不是癮，只是煩躁，想抽就抽了。
「抽菸不好。」
菸被奪去，我愣住半秒，才察覺那小女生皺著眉的表情，挑高右邊的眉梢，平日有些清亮的聲音因剛抽過菸而變得有些醇厚。
「看不慣就出去。」
她沒說話，只是把菸熄掉，坐在我的對面，直視著我。
我微微瞇眼，打量起她。
一張蘋果般的臉型鑲嵌著一雙有神的眼，眉毛自然修出一種弧線，不美，甚至不太容易引起我的注意……那，我現在又是為什麼盯著她看呢？
「你討厭我。」
她的聲音透出一種平靜，像是思索許久後才緩然吐出的細語；我沒應聲仍在思考著自己的問題。
「我讓你困擾嗎？」
也許是……我偏頭，讓過長的瀏海遮去視線。
「菸，不好。」她聲音很低，低得幾乎讓人聽不見，而我卻清楚聽見她喃喃說著：「我的心也在抽菸，因為難過、悲傷、找不到人說話……因為很多，所以我也抽菸。」
她沒為她的話做出任何解釋，而我彷彿早就預料到她這樣的舉動，竟也不覺驚訝或惘然。
「你人很好，但或許就是太好了，才會想抽菸。」
「妳想說什麼？」
她瞇起眼，眼角微微下垂，化成一種誘人的弧度。
「沒什麼，只是一句『我喜歡你』而已。」
那語氣，淡得像提及今天的天氣。
我久久無法出聲。
《記憶》
對她，到底有沒有一點喜歡，是不是一種愛，還是說……任何人都可以？
我以為這不過是個再簡單不過的問題，卻因她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而開始有些懷疑自己。
悸動是我很久都不曾有過的感覺，或者該說，我早已沒了感覺。
在了解到我最愛的人永遠不再看著我時，世界的改變對我根本沒有意義，等待死亡是活下去的希望。
但，她出現了。
如果說，曼翎像我不可或缺的空氣，那她肯定是空氣、陽光和水的混和體，是一個像從天堂飛下來的天使。
……唉。
不自覺嘆出氣息，才赫然驚覺自己有多煩躁－－不，我並不覺得有任何不開心或憤怒，甚至覺得心裏被注入一種遺忘很久的心跳加速。
我，一向被動，容易被人牽著走，很多事我都不願多花時間去深思，莫許是因為我太了解那模糊後的清楚有多殘忍，所以寧可什麼也不去計較。
－－你太溫柔了。
她是這麼說的。
雖然，我從不覺得自己是那樣的人，但似乎所有的人都這樣覺得，是因為什麼呢？
「你在想什麼？」
一盆紅番花被捧進屋，是我那天移種的，現在變成她的財產。
我放下手上的咖啡，她將那未開花的紅番花放在茶几上，湊近臉來，好奇地看著那飄著淡淡香氣的咖啡。
「好喝嗎？」她仰臉，躍躍欲試的表情。
「不試試怎麼知道？」
我溜她一眼，視線落在那盆紅番花上，那有一個小小的花苞了，看來再過不久便能開花。
「……啊，好苦，你怎麼喝得下去？」
我抬眼，對上她皺成一團的臉，差點笑出來。
「難喝死了，你該喝喝薰衣草花茶的，那味道很好，比這好。」她轉身把自己丟進我身旁的空座裡，偏頭瞧著我。
「看什麼？」
「你很好看啊。」她答，眼神瞬也不瞬。
我移開眸子，拿起咖啡啜了一口；咖啡味有些不一樣，滲入一種淡淡的花香味，是因為她方才也喝一口的關係嗎？
「像陽光的金髮，像海洋的瞳眸，像雲絮的心情……」
語音倏然頓住，我疑慮地瞥她一眼，那－－像珍珠的淚水滑落。
「妳……」是怎麼了嗎？哭，不適合她的臉。
「沒什麼，我要好好記住你的臉孔。」然後，突然笑開。
記住我的臉？
我茫無頭緒地望著她眼裡閃著水光的注視，思索著這句話背後的意義。
但，那時的我，終究無法明白。
《妹妹》
直到後來，我才知道，她要搬到很遠的地方去。
「你怎麼會在乎？」
她的語氣一如往昔，手裡緊緊捧著那株她的紅番花緩緩走出院子，我跟在她背後－－首次覺得，她看起來好嬌小。
「我很喜歡你。」
跨出院子的同時，她轉身對我笑著說出這句話，並不是第一次聽見有人這麼對自己說，但卻是第一次愣在那裡不知怎麼回答。
「不過，以後我一定會遇上比你更好的人！一定會的！」她如此宣示著，我忍不住笑出來，心情忽然輕鬆起來。
「有比我更好的嗎？」
她用力點頭，低眼注視手中的紅番花。「要是比你差的人我都不要。」
忍不住伸手摸摸她不及我肩頭高的頭，她的臉更低了。
「那，要是沒有比妳更喜歡我的人，我也不要。」她不像曼翎，但為什麼就是會無法抑止自己去順從她的願望？
她噗嗤一笑，眼角含淚。「你一定要寫信給我，知道嗎？」
「好。」
「有人欺負你也要告訴我，我幫你報仇！」
「好。」
「要是……要是有了喜歡的人，也要告訴我。」說著，淚也掉下。
我慢吞吞點頭，再次應聲。
「好。」
她看我一眼，深深地，然後，迅速跑開。
從那之後，我再也沒見過她。
剛開始，還會聽見鄰居們說起她的消息，但漸漸地，便像落在大海中的一根針失去蹤影，直到好幾年後，一張從好遠的地方寄來的卡片靜靜躺在我的信箱中，打開卡片，一張陌生清純的笑臉在眼前展開，我一眼就認出她。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直覺呢？
我盯著照片中成長的她，心頭有些暖意。
因為她就像－－妹妹。
我親愛的妹妹。
認識妳真好。
2006 舊作—2009新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