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有些想講的東西,因此無可避免的大劇透了,請大家先看完電影再看這篇文章)
電影的開始,動物們一一悠哉閒晃的走過眼前,不急不徐的印度歌曲如一道溫暖的色澤填滿空白的心,逼真的3D效果,讓我彷彿置身於少年Pi最初的世界,那裡陽光滿溢,生機盎然,動物們不只是父親的生財工具,他們都有名字,像日常陪伴的朋友。
故事展開之前,我已被這些柔軟安適的畫面深深打動!雖然真實世界未必如此美好,就像Pi的父親將老虎生吞活剝小羊的殘酷事實呈現在他眼前,然而,我腦中不斷縈繞的仍是Pi所看到的世界。我想,這不是逃避現實,而是用“相信”這個顏色,描繪出心中真正感知到的世界。
【恐懼:生存的力量】
當Pi舉家遷往加拿大,動物們也隨之上船,從船駛離陸地的那一刻開始,他們不但離了家,也同時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離開,是為了生存。
這就好比長大以後的我們,也會被迫離開家的庇護,投身至陌生的城市工作學習。那裡一樣沒有親人相伴,有時即使身邊有其他人,內心卻彷彿仍是孤身一人。因此,Pi的奇幻漂流,也暗喻每個人人生必經的無數漂流。廣袤無盡的大海象徵我們看不見的茫茫未來,而唯一與Pi一同存活下來的老虎理查帕克,則是內心揮之不去的恐懼,凌駕於其他感知之上。
一開始,理查帕克獨佔那條船,Pi只能待在小木筏上,時時提心吊膽,夜不能寢,食無法安。但為了活下去,他必須硬著頭皮面對理查帕克。他先試著餵飽牠,接著,甚至大著膽子馴服牠,當連接小木筏與船的繩索斷裂後,Pi知道自己再也沒有逃避的可能,只能想盡辦法與理查帕克相依共生。
難以馴服的猛虎激發了Pi的生存鬥志,但他沒想到的是,理查帕克竟不知不覺成為他內心的依靠。
第二場暴風雨過後,Pi看見奄奄一息的理查帕克,那一刻,內心的恐懼升至最高點。然而,他怕的不再是理查帕克,而是怕失去理查帕克後獨自在海上漂流的徹底孤絕。
此時,理查帕克已從Pi心底的“恐懼”變為溫暖的“陪伴”。
理查帕克不再是Pi的敵人,而成為Pi的同伴。奇妙的是,最初看來面目猙獰的理查帕克,隨著Pi的心境轉換,樣貌也漸漸變得柔順可愛,像隻可親的大貓,而不再是隨時威脅人類生命的猛獸。
其實,老虎的長相從未改變,改變的是人的心態。心態一變,所看到的一切都不一樣了。暴風雨過後,當畫面出現Pi走近理查帕克,並充滿感情的抱著它,因怕失去他而淚流滿面時,我也跟著熱淚盈眶了。因為那一刻我相信了Pi所相信的:恐懼可以是生存的力量,也可以是孤絕時的陪伴。
以前我總認為恐懼註定走向毀滅,所以經常不由自主地繞過恐懼,試圖與它保持距離。事實上,恐懼的程度往往與在意的程度成正比,意思就是我們所恐懼的,其實就是我們真正在意的。
一直以為我是對生死很灑脫的人,直到有一次坐了一趟東方航空的飛機才發現並非如此。當時飛機起飛後不久,隨即發出奇怪的巨響,持續了好一段時間,不久,乘客開始人心惶惶,甚至有人破口大罵,空姐忙於安撫眾人情緒,看來似乎也有些不安。雖然事後飛機平安落地,從此我也沒再坐過發出巨響的飛機,但自從那次以後,每次一上飛機,我總感到莫名恐懼,心慌到吃不下也睡不著,那感覺就像一開始Pi對理查帕克的恐懼,非得等到飛機安然落地,緊繃情緒才得以緩解。
最近,我開始回想那提心吊膽的一個半小時我究竟在想什麼?記得當時浮現在腦海中的是媽媽與愛人的樣子,想著想著就流淚了。原來我最害怕的,是來不及與我愛的人告別,就像Pi還來不及與家人道再見,轉瞬間卻已天人永隔。我這才明白很年輕時希望“生命短一些再短一些”的想法已悄然改變。雖然生命本無常,但想與所愛之人共處長一些再長一些的時間,讓我對生命有了不一樣的看法,甚至前所未有的有了怕死的念頭。
那次之後,我開始有些抗拒飛行,偏偏又不能不飛。沒有人知道我內心的巨大變化,因為我知道說了也沒用,反而徒增他人困擾。人生有些事只能自己面對,只有自己能解開自己繫上的結。我突然有些理解獨自漂流在海上的Pi為何寧願與危險的理查帕克為伴,也不願獨自一人。如果連理查帕克都沒了,他也許真的就只能孤獨地死在海上了。
當我像Pi一樣不得不面對猛虎時,我做了一個改變,我選了以往獨自一人從不選擇的靠窗座位,從飛機滑行至起飛升高,一路直視,當我看見黃昏時美到極致的雲海,如影隨形的恐懼忽然安靜了,我想著我愛的人,想起昔日溫暖的畫面,我感覺不是在飛行,而是在微風輕吹的傍晚一起牽手散步,靜待落日。一如驚濤駭浪之後,Pi依然能看見星光掩映下一片璀燦的海面,還有理查帕克安靜坐在一旁的溫暖陪伴。
若不曾以身涉險,或許就無法看見絕美的人世風景,以及內心真正的樣貌。
恐懼是生存的力量,與恐懼安然同在是一生的功課,有一個必須生存下去的理由,或許就能在恐懼中讓生命的光彩發揮到極致。
【人性:獸性與神性並存】
人類也是動物的一種,只是人們經常忘記。
電影中,Pi一開始將動物們全視為朋友,動物們有各自的名字,他與母親都吃素,他同時信仰印度教,基督教,與回教,並認為三種宗教可以兼容。可是Pi的父親卻告訴他:『你什麼都信,就代表你什麼都不信。』我認為這句話代表的是Pi真正的心態,什麼都信,表示沒有最相信的;沒有最相信的,則意謂他信的是自己。宗教信仰召喚出人類心中的神性,讓人類與動物有所區別。犧牲奉獻與永不絕望都是超越人性的堅定力量,這樣的信念確實讓世界更美好。然而,人畢竟不是神,面臨生死存亡關頭之際,神性依然能無私的展示嗎?
Pi的母親上船後,想與廚師換素食,廚師諷刺道:『這些肉以前都是吃素,所以是素食。』之後,一個信佛的水手安慰他們:『在船上,肉汁不算肉,只是調味品。』後來當Pi漂流在海上,為了餵飽理查帕克,他只得去捕大魚,當大魚不受控的在他眼前奮力掙扎時,他似乎被理查帕克附了身,使勁朝大魚猛擊,被迫成為劊子手的他,只能不停流淚向大魚道歉。但是再後來,他餓到失去理智,不惜搏命與理查派克爭食魚肉。為了生存下去,吃素的他開始吃肉,且不再流淚。
生存,逼出了人類的原始獸性。
直至漂流到荒島,饑餓至極的他猛挖土地找植物吃,滿島的狐鼬則成為理查帕克的吃食。令我訝異的是,其他的狐鼬並未四處逃竄,一如那些動也不動的植物任他索取。
電影似乎在暗示我們,若眾生平等,吃植物與動物就沒有區別,因為同樣都是以其他生命換取自己生命的延續。而人類的獸性只有在生存無虞的情況下才得以隱藏,獸性得到隱藏,神性才得以彰顯。
其實,現實生活中,“人吃人”的現象也不曾消失。為了能在職場生存,人與人之間的和平共存成了表面,為了不被人所害,只好先下手為強,已被人害者,則決定讓自己從斑馬變成猛虎。
人性之所以複雜,在於渴望靠近神性,但獸性卻從未消失。
吃了肉的Pi,漸漸變成理查帕克的同類,所以,當理查帕克頭也不回的離開,Pi才會哭得那麼傷心。當他不再需要為了生存而活得如猛虎時,曾在海上漂流兩百多天的痕跡頓時成為幻影,他彷彿也失去了某一個部分。然而,就像Pi內心深處始終認定理查帕克永遠與他同在,代表獸性不會消失,而是與神性自然融合。
於是,我們看見了光與影的交錯,沒有絕對陰暗,也沒有完全光亮的人性。
【相信,就是真實】
Pi講了兩個故事,前者是有虎為伴的人,雖恐懼卻不孤絕的故事。後者沒有猛虎,只有為生存自相殘殺的人,殘酷的讓人不寒而慄。當年採訪Pi的兩個日本人與後來的作家皆相信第一個故事,我也毫不遲疑地相信了第一個故事,雖然明知殘酷的故事才是真相。
但是,真相究竟是什麼?是真正經歷的殘酷真實,還是內心所見的虛構面貌?
我突然想起片頭看到的那些悠閒自在的動物們,絲毫不像住在動物園,記憶中,動物園的動物總是神情倦怠,眼神不時透露著悲傷,而畫面中的動物精神翼翼,眼神也充滿靈性。也許,我們看到的也未必是真實,而是Pi內心所看到的世界。他把動物們當成朋友,在他的細心照顧下,動物們住的不是牢籠而是溫暖的家,像人一樣好好生活,看來自然生機無限,希望不絕。
所以我認為,“真實”與“虛構”未必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有時真實僅是生存的環境,而虛構才是心之所向與所在。
如此便不難理解為什麼會有第一個故事《少年Pi的奇幻漂流》出現,奇幻二字,蘊含了如夢似幻瑰麗至極的想像之美,是再大的暴風雨也摧毀不了的內心世界。我相信那樣的美真實存在,也相信Pi與理查帕克曾是彼此的依靠,期望在告別之際,理查帕克能回頭看Pi一眼,因為我跟Pie一樣,竟不知不覺忘了它是野獸,把它看成了同類,因而想有一個充滿人性的離別。
於是,我也開始能理解人的一廂情願。有時明知事實非如此,依舊偏執的以截然不同的方向去解讀。或許那是一種自我保護,保護已經受傷的自己能在陰暗的谷底看見一線之光,給自己一個生存的理由,才能在無邊無際的海上持續漂流。否則,一夕之間變調的人生將失去繼續的可能。如果沒有理查帕克的存在,Pi也許熬不過危機四伏的漂流與漫長的孤寂,更不會有靠岸的一天。
這部難得一見的神作有太多人生的縮影,現實的隱喻,但最重要的仍是李安開啟了觀眾思索的開關,讓人想從頭到尾理解每一個畫面與細節。最後,我沒有被殘酷的真實淹沒,而是反覆思考生存的意義與活得更好的可能。
李安說:『電影就是相信。』看完電影之後,我依然沒有追隨上帝,但我相信了李安。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明知電影是虛構的故事,仍想在電影中追尋人生的倒影。
因為,相信就是真實。只有心能決定你看到的世界。
你相信了怎樣的故事,就會走向怎樣的人生。這就是我在《少年Pi的奇幻漂流》中體會到的最簡單也是最重要的事。
【少年Pi的奇幻漂流】(Pi Of Life)
導演:李安
編劇:David Magee
Yann Martel
演員:Suraj Sharma
Irrfan Khan
Rafe Spall
美國 2012
photo from 開眼電影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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