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又開始出現睡得很少,但精神完全清醒的狀態,好似迴光返照,明明很累,卻不知道累;明明應該看來憔悴,偏有人說我容光煥發,氣色比以往好得多。每次遇到這種與真實完全相反的情況,心中總會出現一股無以名狀的憂傷,明明想哭,卻笑得比平時更燦爛;明明一切如常,卻深切感受到體內有些重要的東西正在改變,牽一髮動全身,勢必難以全身而退,感覺內在的秩序即將崩解,那些散落一地的碎片,自動拼湊成記憶的輪廓,一片很輕,兩片不重,三片四片五片六片七片…………漸漸超越了心能承載的重量,並用我最不想面對的姿態,與我正面相對。
每當這一刻來臨,我總會看到徘徊在十字路口的「我」,不管往哪個方向?往前走之前,一定會先回頭,彷彿在找尋那個最初信賴的眼神,雖然明知所有的信任已如夢境般逝去,我卻還奢望改變的背後,仍留有一絲真心,好讓我天真相信的那幾年,不會變成一場笑話。這是我的弱點,一旦決定相信一個人,就會一直相信下去,非得經過徹底的打擊才會逐漸清醒。現在想來,也許別人從來不曾改變,是我把一切想得太美好,只看到他想讓我看到的那一面,卻誤以為那就是真正的他,因而錯把冷酷當溫暖。後來才知道,一廂情願的溫度竟比直撲而來的冷風更刺骨,明明還是秋老虎發威的季節,我卻彷若置身在某一年寒流來襲之夜,周遭被冷空氣全數包圍,前進不了,又後退不得,欲哭無淚,無淚卻想哭。
原來,心冷,世界更冷。
我想起韓劇『太陽的女子』那個在人前總是笑靨如花,一轉身,人後卻無比悲傷的姊姊。她總是記得被父母領養的那一刻,從一無所有到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改變,讓五歲小女孩在餐桌上泣不成聲,因為太幸福了,好怕一切只是一場夢,醒來就消失了。害怕失去是因為擁有太美,姊姊的恐懼,終於在養父母的親生女兒出世後,惡夢成真。從此,她最愛的媽媽眼中再也沒有她,不管她考了幾個第一名,得了多少獎狀,始終比不上妹妹的一抹微笑,一個動作。短短兩年,她又回到在育幼院的孤單狀態,不同的是,她已經忘不了擁有愛的溫暖,那種讓她一想到就熱淚盈眶的溫度,成為她活下去的力量。
如果不曾去過天堂,待在地獄也無所謂吧!
有人說姊姊很壞,為了獨佔媽媽的愛,小小年紀的她竟忍心把年幼的妹妹丟在首爾車站,那忘恩負義的惡毒心態就該下十八層地獄,但我卻覺得那短短的十五分鐘,宛如沉重的枷鎖,沉甸甸地壓住了姊姊的一生。長大以後,她如願成為全國最出色的主持人,擁有人人稱羨的多金男友,體面家庭,然而,她的笑容卻始終帶著莫名哀愁。她當了二十年的獨生女,卻再也找不回掌上明珠的幸福時光。少了妹妹,媽媽看她的眼神依舊冰冷,忽冷忽熱的態度,讓她常處在進退不得的難堪裡;少了妹妹,她沒有比以前幸福,陪在身邊的獨生女依然不及失蹤的親生女兒。她有家人,有愛人,但她依舊和五歲以前一樣,始終是,一個人。
看這部戲時,我的心情始終隨著姊姊高低起伏,別人眼中完美無缺的姊姊,最大的弱點也是“愛”,是家人的愛,更是母親的愛。長大以後,媽媽經常對她冷嘲熱諷,看著她,眼裡卻沒有她的表情,依舊深深刺傷她,然而,不管媽媽怎麼對她,她始終笑臉迎人,不曾頂撞。我卻在她的笑容裡看見好深的悲傷,也許最難過的時刻,不會有一滴淚,還能哭得出來的悲傷,就還有轉圜的餘地。難過的時候,她總是想起小時媽媽到公園喚她回家吃晚飯的畫面:媽媽牽起她的手,母女倆有說有笑的散步回家,那時媽媽對她好溫柔,那時還沒有妹妹,那時她擁有全世界最幸福的時光。只因她相信了那一刻媽媽對她的愛,那份堅定的相信,說她偏執也好,說她佔有欲太強也罷,我看見的是小女孩未經世事的天真,天真相信了養父母會像當初領養她時永遠愛她。偏執的信任讓她忽略了人性本就自私偽善,有了妹妹之後,媽媽完全不掩飾對待兩個女兒的差別心態,爸爸則偽善的維持表面公平,這一切的改變雖是意料之中,卻在她經歷過美好之後,成為永難抹去的幻滅與傷害。
人都需要愛與被愛,但把感情看得那麼重,註定難以活得輕鬆,要輕鬆活著,最好的方式就是不愛任何人,只愛自己,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自己。換言之,自私到底,就不會有太多痛苦了。只要有愛,就會有傷害。我還是有愛的弱點,所以我完全理解姊姊的痛苦,她只是希望能被真心對待,她只希望這世上有一個人不管她對與錯,始終站在她身旁,就像小時候爸爸媽媽一左一右牽她的手回家一樣;她只想要發自心底的溫柔相待,她想要的幸福其實並不奢侈。可惜“愛”不是自己說了算,也不是付出多少就能回收多少的數學題,比較像自由心證的作文,有人給你一百分,也有人給你零分,如果無法肯定自己的好,就可能被打零分的人傷害,因而看不到一百分的肯定。人難免自私,然而太過自私,人生沒什麼意思(有自己就可以了)但太重感情,往往會被感情傷害。這就是為什麼在自私與依賴之間人必須有自我,好讓自己能無懼付出,又能再不幸被傷害以後,回到自己身邊,重新再出發。
昨晚我做了一個夢,夢裡我聽見『夢的雅朵』(mondialito)細語呢喃的歌聲,甜美如蜜,溫柔似月,感覺有一層淡光在心底輕輕閃耀著。緊接著,我看到多年前的「我」和他講電話的某個夜晚:當時我發生了一件百口莫辯的事,我一向不擅於為自己解釋,總是寧願保持沉默,我總覺得有些事沒有對錯,只有立場與角度的差異。他問了我那件事,見我沒有太多言語,沉默半晌之後,他對我說:『不管別人怎麼說妳,我相信妳做任何事都有自己的原因,別人的說法,影響不了我對妳的看法,在我心裡,妳就是妳,我依然最喜歡妳。』聽完以後,以往跟『太陽的女子』裡的姊姊一樣能在人前控制情緒的我,再也隱忍不住,眼淚像水籠頭一樣嘩然而下,除了說謝謝,我再也說不了一個字。這感覺就像全世界的人都不理解我,我也無從解釋複雜的情況,本來想著就算了,雖然心裡真的好孤獨,這時他適時出現,他不要求我解釋,也不追問我細節,就是全然信任我,他讓我知道這世上真的有一個人會無條件的站在我身邊,短短幾分鐘的談話,成為我記憶裡最溫暖的經典畫面之一,至今我還能記起當時的情景,以及他帶給我的深深暖意。我在心裡告訴自己,我也要一直在他身邊,就算別人說他不好,說他不只是我以為的那樣,也影響不了我對他的看法。我相信他,就像他相信我一樣。
我以為信任就是愛的一切,因著一份相信,感情就不會散去。
如果夢就停在這裡,那該有多好!偏偏『夢的雅朵』溫柔的歌聲逐漸遠去,此時我聽見季小薇輕盈無比的重覆唱著「bitter heart」:心都涼了,心都涼了,這才發現飛起來的悲傷,比下墜的悲傷更沉重,沒有谷底,只能持續往天際飛,沒有盡頭,也就沒有停下來的可能。我看見我所信任的他,在以為我看不見的地方,變成另一個人,用一樣的聲音,一樣溫柔的語氣,和別人談論著我所不知道的「我」。原來在他心裡,不習慣說自己事的我,變成諱莫如深;不擅於推銷自己的我,變成不求上進。我知道自己沒那麼好,也不是不能讓人否定,可我情願他像『太陽的女子』的媽媽,直接在姊姊面前指出她的不好,直接把對姊姊的不滿宣洩殆盡,也不要表面上說我好,背地裡卻如此輕視我。這一刻,我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卻看見了姊姊那比哭還悲傷的笑容,突然間,我好像不認識熟悉多年的他了,又或者,我不認識的,其實是我自己。
心都涼了,還得藏起來,最好藏在暗處,順便把信任與脆弱一起掩埋了,否則我怕下次將無法在他面前說一個字,我終於明白所謂"失語"狀態是傷心所致,心傷了,還要語言何用?我只能把涼掉的心放在天邊,讓曾經溫暖的感情自由,只因它不再屬於我,就像我終於明白,原來我從不曾真正屬於誰,我的好與壞,我的快樂與悲傷,我的一切,跟著微涼的歌聲漸漸飛遠了。
我沒有哭,也不說難過,雖然明顯感覺到有根刺,狠狠地扎進心深處,心沒有碎,只是破洞了,問自己疼嗎?其實我不知道,沒有具體感覺,難以貼切形容,只是不再像以前一樣,一遇傷心就流淚,也不再像以前一樣,流過淚以後,就慢慢復原了。他所瓦解的是我曾一心信賴的情感世界,如果沒有真摯的感情,我說不出充滿感情的話,而我的文字,一如我的心,我的心在哪裡,我的文字就在哪裡。我可以選擇不寫,然而一旦寫出,情感就絕對真實,我寫不出濃情蜜意,我說不出無限深情,我的筆很淡,可這就是我;就像我不想要或沒想過去要的東西,即使擺在眼前,我也不知道是給我的,更不會想緊緊握在手裡。有人以為這是未經世事的天真,也有人以為這是佯裝清高的偽善,但此刻對我而言,都無所謂了。
寫到這裡,眼淚來了,雖然我並不想哭。
他永遠不明白,淡,也可以是一種深,沒有大聲說出來的愛也是愛,願意默默守護的心也很珍貴,即使不說甜言蜜語,但相信就是愛,愛也許不是一切,卻是生命最貴重的珍寶。可惜多年以後我才明白,我們原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我很難相信輕易說出口的愛,他卻深信不疑;我以為他喜歡的我就是我,沒想到他喜歡的是有足夠高度的我,我還天真以為就算沒有足夠高度,但我的深度無可取代。最後,也是他讓我明白,這世上沒有誰不會被取代,只要把自己當成宇宙中心,愛與不愛都可以不再絕對,沒有非誰不可,也不是沒有誰就不行,這才是真實人生。
然而,至今我依然學不會面對現實,學不會只看見自己,或只讓別人看見我,這大概是我始終無法成功的致命傷。可我真的無所謂了,因為真正柔軟的心,依舊沒有逃離傷害的抵抗力,就像只要相信愛,弱點仍會無所不在。我唯一確定的是,我不想放棄媽媽給我的心,它也許不夠聰明,但它還是想對人好,勝過對自己好。
此刻,我又站在十字路口,但現在我終於能選擇與他反方向的路,勇敢向前走。下次他再喊我的時候,我不會回頭,我會在心裡告訴他:『我曾經非常真心的愛過你,也許你不相信,或者相信也不以為意,但我已不再需要你的聆聽與了解。你在宇宙中心,我在世界邊緣,你擁有一切,我一無所有,可我還是我,你卻已不是你。』我知道我永遠會有愛的弱點,但和以往不同的是,我不再因愛而看輕自己,就像『太陽的女子』最後一幕:和妹妹一起坐在海邊靜待日出的姊姊,即便氣弱游絲,仍努力睜大雙眼,期待陽光溫暖她的身體,再次照亮她想好好去愛的心。
photo by 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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