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萬華,前街後巷都是老厝。有的空無一人,被圍上黃帶表示要拆了;有的倚著在新式大樓,富古味的樑柱下行人還來來往往。
我外婆的哥哥,也就是舅公一家,就住在這裡。一棟至少有五樓的透天厝,開著一家招牌小,口碑老的小診所,從左鄰右舍阿婆老爺口中的「老先生」到現在的當家的「年輕先生」-我四十幾歲的表舅,這間診所幾十年來從來就沒有改變:永遠是灰灰的地磚,不太明亮的燈光,不知有多少人坐過而磨亮的木頭長椅,一缸不知道叫什麼來著的大魚,以及依稀從毛玻璃櫃檯後傳出來的磨藥聲。
每次踏進這個屋子,立刻就被迎面而來的舊時代氣息籠罩。尤其是每到特別節日,如曾祖父母的祭日等等要大家圍著圓桌一起吃飯的日子,才有機會推開診所最裡端的一扇緊掩的門上樓,往這宅的深處去的時候。
幼時我覺得自己像在探險。這扇門神秘的讓人不可捉摸,總要生個病,挨個針,要哭不哭的,還不一定可以過去。若今天幸運地獲得允許,我便用力又悄悄地推開門,走進一片黑裡。黑暗把整個空間掘的好深,然而自頂有光束緩緩翻落,因此我得以看清楚不遠的前方有陡峭的樓梯,可以往樓上走。才剛踏上二樓的咖啡色地板,映入眼簾的是左右兩個紅色的桃燈,以及佛像神像供桌之類的東西。當時才不懂那些是什麼,只覺得黑矇矇的爬了那麼久突然有巨大的東西衝入眼睛,震撼極了。
往右看去,是一原木屏風,後有一樸素圓桌,圓凳和藤椅幾張;緊鄰餐廳的是廚房,灰綠的老式小瓷磚上嬸婆忙進忙出。若打開左邊的門,卻是不一樣的光景-正中是織著花樣的方沙發,圍著黑木做的長茶几,上頭放有各用四條銀龍頂著的玻璃煙灰缸;房間的右邊有透明的展示櫃,裡面盡是歐式瓷杯、水晶、假花、寶石鑲邊的相框之類的玩意;房間的左邊則擺放一個玻璃罩,裡面是穿著白色蓬蓬裙、垂著串串鬈髮的人偶,玻璃罩的右邊還有木雕的舟、笑呵呵的陶製老翁挑著酒甕、古董花瓶,牆上則掛了幅書法。總之這間客房融合了東方與西方,有點像我想像中民初上海的房子,張愛玲或白先勇小說裡的一角,只是更樸素收斂嚴肅,凝滯了時光緩緩的遺跡。
我有時候站在沙發後面那片閃著陽光的大玻璃窗前,從白紗窗簾浮動的縫隙間往外看去,對面矮矮的老厝,騎著已生鏽的單車的阿伯,拎著菜的阿婆,感覺這玻璃窗好像一到透明的牆,自己站一個世界裡看另外一個世界。不知道誰在誰的故事裡。
回頭,其實這宅確實像個故事,像本小說,而且很可能是張愛玲的。不妨把所有的親戚關係抹去,姑且讓我換種口氣來說。
這宅一開始只住了三個人。一個頭髮花白的老人、他精明能幹強過頭的老婆和他們那個四十歲卻沒有結婚的兒子。女兒自求學時代就不住家裡了,不過還是會回來。老人過去的職業是醫生-曾經很受敬重的職業,尤其父親是混混,又處在日本人統治的年代,根本是當年的傳奇。現在診所由兒子繼承。說是兒子,其實也不是親生的。因為老婆不孕,所以當初是跟別人抱來的,當然女兒也是。他們一直沒提這事直到有次原生家庭的一個無賴找上門來纏著要錢,兒子才驚訝的知道自己的身世。兒子,年輕的醫生,也許是相對於父親的壞脾氣和威權、母親的強勢和事事管,個性並不那麼悍,而是趨近於一種少管事、不反抗但也不見得把很注意聽話的表現,像是保護良好卻缺少陽光風雨的植物,沒什麼大問題,就是少了一點生氣。
幾次相親之後他終於娶了一個女人,漂亮可惜智慧不多,喝保養品像喝水又不太做事,老惹婆婆的氣。反正夫妻倆看的順眼也就行了。婚後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孩,活靈活氣又十分可人,大家都暱稱她「小公主」;四五歲就指認的出面膜,還能帶奶奶在百貨公司找廁所。然而這孩子異常的怕生,絕對不踏進不認識的人的家裡,也不去人多的餐廳,不然就要哭鬧。也不太會說話。診斷之後發現是中度自閉症。第二胎總算不負婆婆的期望,女人生了個男孩,卻是個遲緩兒。「是太晚生了,」人們私底下談論著。
然而事情不只如此。
老人幾年前就出現失智的症狀,並且越來越嚴重。分不清楚白天晚上、吃過飯卻忘了而吵著要吃,或者忘了回家的路卻堅持要出門,又不許家人跟著,跟了可是要受他那沒有失憶的拳頭和斥罵。老人越來越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有時候,手中拿著一大疊鈔票去便利商店買了莫名其妙的東西回來。店員嚇壞了,好心地偷偷跟在後面直到他回了家,把狀況告訴診所裡的人連同錢一起歸還。接下來老人開始忘記兒子、忘記女兒、忘記孫子。脾氣也來越像個小孩,總突然的喊說要找「媽媽」,也分不清夢境和現實。有一次老人睡醒,告訴妻子說他比賽得獎,主辦單位要頒給他很多獎品,可是他忘了帶回來,不斷不斷的想要回去拿。他的老妻安慰他說:「啊,反正我們家東西也很多,把那些獎品留給沒得名的人吧。」過去的記憶充滿了老人的腦袋,尤其是國民黨一黨專政時期,他曾被抓去坐了冤獄,因此有時候,他下樓會和診所的護士說:「樓上有兩個壞人(指的是兒子和媳婦)要害我!」有時候,他的媳婦是典獄長,有時候又變成了傭人;有時候,老人會把頭伸出窗外,搖撼著鐵窗大聲喊:「救命!救命!救命!」他在藍天下做著監禁而沒有出口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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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母親常跑醫院,原來嬸婆得了大腸癌。第二期。
某日我又感冒,母親陪我去診所看病。我開了門向表舅打招呼,沒想到在場還有舅公。一向嘻皮笑臉的表舅冷冷的說:「你出去一下。」我趕緊走出來。但是父子相向的怒言仍然跟了出來。
母親去把舅公牽了出來。舅公似乎不太認得她。「阿舅!恁咁知影我是誰人?是我,小華!」母親耐心地說。舅公想了很久以後終於說:「喔,知影,知影。我軋你講,」舅公拉著母親坐下,「伊(指表舅) 足歹!」然後說了一大串,大意是表舅和一群壞人共謀要害他,還把媽媽(指的是嬸婆,他夢到她,以為她早上有回家)藏起來。母親努力解釋舅婆其實正在醫院,但效用不大。舅公說:「伊無問題,恁艾小心,嘜呼伊騙去。」
隔天母親帶舅公去醫院探望嬸婆。嬸婆精神奕奕的在醫院裡繼續指揮,舅公似乎也很高興。回來的路上,母親開車載表姨和舅公,舅公卻突然無緣無故地翻臉不認人,出手就要打,彷彿他又被過去的記憶攫住,以為自己被壞人抓了去。母親開車開的心驚膽跳,表姨也不知所措。
回來後,母親敘述車上驚魂猶有餘悸。她說:「啊!幸好阿媽還沒有到這麼嚴重…如果以後也像舅公一樣真不知道要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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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故事也許不是張愛玲的,因為張愛玲蒼涼,這個故事卻已是棘手又不幸。
現實生活不比小說,書本一闔就沒有了。生活是,「不斷面對」和「不斷活下去」,逃避或和生活鬧脾氣只會落得滿場皆輸。唯一的共通點是:我們永遠不知道下一頁寫些什麼。
生命的本質或許苦樂參半吧,有時候甚至會讓人看不出半點好來。不得不低頭。好比一副爛牌被硬塞到手裡,好比世上沒有一個人是在被徵詢同意與否誕生來到世界上的。雖然,時間就是籌碼。人生是自己的,要如何糟蹋如何享受,要如何去看待,都是自己得承擔那可能好可能壞的結果。
比這樣故事更悲慘的總是有的,因此不妨看輕自己的苦難吧!踏過每一點的顛簸然後讚美每一寸的陽光。生命之輕與重,都在一念之間。
2006.9~10月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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