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十一點半了,這個城市早浸透在夜的水域裡,一樓網咖店前的兩個男子與一個女子卻還在喧嘩。歇斯底里的吼,哭或笑,叫或鬧,完全不理會這夜靜的有多深。
我已經在桌前聽了好一陣子了,這是常態。不知怎麼地我卻想到你,也許,是今天課堂時你的表情。
「水蔥般的身材」、「鉛華弗御而延頸項秀」、「看破那三春又如何」-這些我在古書裡看到的華美詞句,你總是可以一字無誤的背誦出來,巧妙地化用在文章裡。你就是那麼博學,兼有個超強記憶,以致於每個古人對你來說都沒有秘密,黌宮大京你都能來去自如,皇帝生前死後都對你沒輒。所以國文課的時候你常糾正台上講者,就連歷史老師也常訝異因為他舉的很多史料你都能正確的答出內容和出處。
國文老師說要唸你的模考文章給大家聽,你很放不開的堅持不要。最後你退一步讓她朗誦兩段,同時間你把臉埋入臂彎。除了表示你的謙虛,我想,主要是內容的關係。你不知道要怎麼面對之後同學們可能的訕笑,不然,文章裡繁複的意象和華麗的用典,無人不對你報以掌聲的。
我想起半年前的一個中午,你第一次談論你的過去。那時候我坐在窗台上一邊愜意地享受春陽,一邊悠閒的享用午餐,教室裡的大家因為段考逼近而猛唱卡拉ok解壓,昏暗的空間裡氣氛熱烈的可以。你本來是要去圖書館唸書的,走出教室正好看到我,不得已跟我聊幾句,也不知道是從哪裡開始的,你就不走了。那一次說來真好笑,因為班上多數的人對你都沒有好感,所以當他們發現你竟然「纏」著我時,紛紛出動來「救」我-有的跑出來說我點的歌開始了,快進去唱;有的說好像學務處又在找我;有的叫我去幫忙倒資收;有的說歷史考卷要登記,拚命塞給我;有的從裡面敲敲玻璃窗,用很擔心的表情問我狀況怎樣。只有小毛最識相,我仰頭向她微笑了一下,她就點點頭說:「好吧我等下在來。」
難道我不討厭你嗎?說真的我不討厭你,但是我確實對你的行為反感。高二的時候你天天盯著我看,不論我今天是問問題,回答問題,走動,甚至午休醒來都會發現你在看我;或者我只是把計算紙拿去回收,才剛走沒幾步你就跑去回收桶看我丟了什麼。有次午休,教室裡睡的只剩電風扇的雜音,你從圖書館回來我沒有注意到,我在趕未完成的中叢。突然你的臉佔去我的視窗-你整個俯身下來盯著我的中叢問道:「你在寫什麼?」我嚇了一跳差點就要做出防禦的反射動作。
你問我的每個問題,背後都隱隱約約的有另外一個目的。你接近窺探的注視,老讓我不舒服。我後來才知道,原來高一的時候你就知道我了。因為有一次我幸運的考進前面的名次,而你正好就在我後一個名次。從此你就牢牢的記住我的名字,直到高二分到新班看見同樣的三個字又出現為止。
你從來就不參與團體事務。學期初啾啾和小捲和我在台上那麼努力的帶大家練詩朗,課後的練習時間你未曾出現,就是在課堂上的練習-就是比賽前一天大家都坐在地上討論頭髮和衣服的要怎樣呈現,你都還優雅的坐在座位上,讀你的康熙版生物參考書。你讓人很挫折,雖然老師和我都提醒過你,-你答應好但是與事實不符合。
你也不參加任何比賽。你說:「我要指考,那些都沒有用。」你的功利主義在這一點上還不能完整呈現。可是其他的我早忘了。
你對政治有強烈的興趣與想法,滔滔的言詞常常讓你的左右鄰居暗地抓狂。
你對同學的態度常讓對方不知所措。有次你請假沒來的隔天S關心的問道:「你昨天怎麼啦?」你冷冷的回答道:「就是我死了愛班也沒有人會在乎吧!」或者剛開始我完全不認識你,也同樣是在你另一次病假後的隔天問你怎麼了,你說:「我等你這句話等的可久了!」
你對老師的態度也沒多好,那次你用很失禮很粗魯的口氣回對你讚譽有加的歷史老師,我們大家都瞠目結舌。
有時候興起我會調侃你,因為你每次來與我的對話每次都讓我疲累:沒有交集沒有誠懇,甚至可能開頭結尾都付之闕如。若你聽出來你就會全力反擊,從此我知道我還是不要自作幽默,否則我會更累。
「…她自己知道,特別的是衣服,不是她本人。那非關現實。」也許是你過去的傷痕,使你如此,用驕傲編織著孤僻緊緊包裹你的傷口與感情。那確實很殘酷,我感到非常遺憾。於是我試著鼓勵你,告訴你這裡沒有人知道,一切都能歸零從來。那次以後我想,我們個性差那麼多要當好朋友實在有困難,但至少我不會再拒絕你,如果你要來聊天,不管到底為什麼,我就是覺得累也會聽。
我要一邊忍耐你對我的行為,一邊小心不要變成全民公敵,也不要因為別人怎樣指稱你就受影響,去好好了解你的想法。
但過了很久之後我發現你依舊我行我素。你依然不與人交往,若有,通常都是為了不讓人覺得奇怪。你的朋友都是古人,從杜甫到周恩來,妙玉和金步搖,有時候想起我會細細品嘗你的喜好。可是我怎樣也難相信,相信一個如此浸淫詩書經傳的人會有那樣嚇人的作弊功夫。對,作弊,連段考都如此。以你的學問為什麼?
我不相信你有多壞,你也才十七歲罷了,難不成像我們當時討論的那個,「可怕的赫魯雪夫」。只是你對人的防衛厚重的過不去,上面還結了層冰。冰隨著上門者變換形態,因此我開始懷疑會不會那著午休又是一個例子。
你非常信任的國文老師有次這麼對我說:「你能陪她聊天也是好的。要不然她都沒人可以說了。」又說:「她就是自我意識太強,固執不肯認錯,一直說高二壓力那麼大為什麼還要上軍護,」那次的事情是你把護理老師惹到發飆大怒,「然後自己又痛苦。」
但我抱持著疑慮的態度,除了偶爾幾句聊天和有時一起撘公車坐捷運,多數時候我想,我還是看情況再說好了。
如此就這樣過了好幾個月。
前幾天你體育課翹課-其實這也不是第一次了,只是大家忙著玩球也沒空管你-不幸運地是我正好從保健室回來,看到這一幕。你闔起書本,巧聲說道:「哎呀,竟然被副班長抓到,真討厭。」我無言,緩身坐下,你開始拉拉雜雜的想用聊天來掩飾你的心虛。一段時間後空間變的寂寥,我慢慢的數著要給書商的錢。突然你悄聲說道:「…其實我很感謝你。」我正專心(因為每次我都得倒貼),初沒有聽清楚你說什麼:「…千六…嗯?你說什麼?你說你喜歡什麼?」話一出口突然我就明白了。你低低的正要再說一次,我心理開始尷尬,裝傻,不巧上體育課的同學三三兩兩的回來,一推開門就問我身體有沒有好一點,你就從後門溜走不見了。
你那麼說讓我覺得很慚愧。我對你連不錯都說不上。我始終覺得可惜,因為老師曾說高中是奠定一個人身心的重要階段,你卻沒有沾染到一點青春的氣息,永遠都是書本和台大法律系。也許對你來說那些都是好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越懂的感謝的人往往都是因為受過傷,失去過,或者渴望某樣東西所以越知道珍惜。
我,既不是你的敵人,亦非朋友。只是我常想,如果你願意踏出那麼一小步,那麼也許我可以拉你一把;而看過真實世界的美好之後,也許當你再退回你固守的人際領域,會有想去散散步的興致。
2006.9.28~29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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