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急診室,一切都來得那麼快,進行的那麼急,十二個小時的班,沒有時間可以停下來喘一口氣。好像永遠都不會結束,但是當交班的人出現,又幾乎記不起來中間曾經發生過的很急迫的令人發怒或發噱的那些事。
看不完的病人,接踵而來的complaint,頭暈想吐高血壓糖尿病腹痛血尿便血割傷撞傷膿疱掀起來的頭皮,吃飯要互相cover,小孩子一見到針頭就死命扯破喉嚨的高分貝哭喊,意外地是,相對來說戲份較少的眼淚。只除了昨天晚上被送來化學燒傷體表面積達百分之七十的病人,大概是媽媽和妻子的兩個親屬,在病人全身包括頭臉都被白色紗布纏繞起來後趕到外科診療室,因為太震驚了,眼淚沒有伴隨著啜泣聲地源源流出。
很想不顧一切地逃開。上完禮拜二的晚班早上七點半,交接完沒有參加morning meeting就走了,中間沒有停留地快步走向台北車站搭客運回台中。
上車的那一瞬間,真的就是如釋重負的感覺。
彷彿按下了停止鍵。開始一段完全空白的睡眠,什麼都沒有夢到,乾淨的一場睡眠。
就像現在一樣。
回到宿舍,早上十點鐘,應該相當於我生理上的凌晨。
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久違的宿舍,一貫的安靜在此刻卻顯得不可思議,沒有急診呼叫的廣播,沒有女人或小孩的尖叫聲,與病痛無關,聽不到那些病人的抱怨,從病人的臉上腿上撕裂的傷口中汩汩滲出的鮮血從我的記憶裡慢慢淡去。思緒彷彿以高速運轉之後又回復停止,逐漸冷卻。
那個禮拜六是我第二個白班,中間經過了兩個晚班,慢慢開始熟悉急診室的操作及動線,注意到這些瑣碎事項之外的,原本應該是中心的病人。
有一位長的像陳松勇的大叔,alcoholism醒來以後非常躁動不停地起身躺下,抱怨肚子痛想吐又畏寒全身不適,我大概過去看了他十次以上,我所能做的只是問他哪裡不舒服,幫他做做PE,向學長報告,想看看能有什麼辦法幫助他。
還有一個老阿嬤,原本的主訴症狀改善以後就要辦出院,兒子卻從中午就消失不見,一直到下午四點阿嬤都還沒有吃東西,聯絡了警衛以後,看到他兒子終於出現,扶媽媽坐上輪椅回家,才覺得放心。
我漸漸學會的是如何發自內心的關心他們,而不是腦袋只想著要怎麼套出他的主訴和相關症狀而已,當他們願意告訴我他們的病痛,即便是從最細小的早餐吃了哪些菜或者三餐常常不固定,到在高速公路上握住方向盤時突然湧上心頭的一陣恐慌,我慶幸自己能有一點力量讓他們依靠。
後來再見到阿勇伯的時候,他身旁多了兩個和他長的很像只是身材剛好是他一半的兒子,擔心地詢問父親的病情。我這才發現,在急診室的每一個病患,都是有人關心的,並不是一個人。上次問的一個疑似心臟病發作的大叔也是,一個人坐在床上發呆,看起來有點茫然,我過去問他,他就像是找到缺口一樣把所有的病發過程他的工作型態朋友的建議全部傾洩出來,我仔細地聽,問一些問題,檢查他的心音呼吸音,請他放輕鬆,過了不久,我再經過他床前的時候,就看到他的妻兒守在他身邊,看的出來他們的擔心,但是那個時候,我有點為他高興。原來,他並不是一個人面對這突如其來的一切。
讓我有點想為關心這些人的家屬努力。
今天早上和學長聊了一下,他說的話帶出另一種幾乎是完全相反的思考。
大意是說絕對不要和病人做朋友,工作的時候就想著如何處理他眼前的問題,仔細地思考整個處置流程,不要被感情影響。
這麼說也是很有道理。我所見到的所有病人都只有痛苦緊張焦慮生氣,要替他們分擔,即使是一小部分,加起來也會把我壓垮,只是抽掉了真正關心的成分,那跟修理機器似乎沒什麼分別了。學長的意思當然不是不要去關心病人,只是現今社會的消費意識高漲,也有點讓人不得不多保護自己一點。
我想醫師和其他工作真正的差異是在病人必須對我們坦承,要先讓我們了解他的問題,才有辦法依著這些線索去破解。他願意告訴我,這份信賴的心情,是我目前所感受到身為醫生最珍貴的地方。而我們現在面對的難處正拉扯著醫病之間最根本的互信理念,使得醫療變得不再單純是醫療,同時背負著其他和改善病人病情無關的包袱。
在急診之前是run精神科。
現在再看,精神科應該算是處在一個冬眠的狀態吧。
連報case都可以用一個小時的時間來討論,每個案例都有一個盡量完整的故事,他的家庭背景family support所遭遇的困難他的嘗試對個案來說都是非常重要的,不是檢視他的胃壁哪裡出血哪裡破洞或是哪一條血管部分或完全阻塞,不是生化血球的數據,而是本著這些探索問題的精神去了解他的過程,他的故事,為什麼會走一走岔出去,在哪裡岔出去的,然後找出方法幫他們解決,盡可能幫助他們回來,雖然我覺得找到方向這一點是最困難的事。但是後來和學長的談話中讓我了解到更高一層的思考。總之也是關關難過關關過,這些跳脫都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瓶頸中學習。
在病房看到的病人似乎都有點不正常,可是光是用看的,也沒有辦法很清楚地指出是哪裡不對勁。
要真正坐下來和他面對面談了以後,才會發現那些妄想,牆壁裡面的聲音,窗子裡的眼睛,房間的幾百個監視器。
有個病人是因為半夜在廚房拿菜刀被家人發現才送來住院治療,他說他沒有要傷害人的意思,而是那個聲音告訴他,只有把自己殺掉,才會放過全家人,所以為了保護家人,他必須結束自己的生命。
也有曾經事業有成在商場上可以被叫得出名號的女強人,生意失敗以後也必須要面對一個月兩萬三萬的開銷窘境。
在診間見到的病人比較像是我們會遇到的問題。
暴食症的女孩,明明只有十八歲,卻必須要煩惱全家人的事,從小跟奶奶住,離異的父母親各自有新的家庭,她只認定奶奶是親人,弟弟的闖禍,媽媽的經濟困境,隻身北上投入一個全新的學習環境,所有的事情都要依賴她自己解決。
有些人被事件困住了,在過去事件發生的那個時間點停滯不前,談不上以後的事,只是重複訴說當時的情境。
有些人只是不停地擔心,大部分是老阿嬤,隨時都要打電話給不在身邊的孩子,確認他們平安。也害怕受騙,充滿懷疑和猜忌。
之前在講堂上X光基本判讀的時候,一張張slide飛快地閃過眼前,我們必須做的就是努力抓住每一張的精髓,學習辨認出每一種疾病的型態,看穿陰影對我們耍的詭計,然而在那樣的匆忙中,偶爾也意識到,那一張X光片或CT的切面,就是一個人身體內的狀態。代表著命運分配給他的疾病。
當了解一個人不再只是從外表或談吐來判斷,身為一個醫者,必須換上另外一種視野,藉由縱切或橫切面上的黑白影像去看到這個人真實的內在,猜測他所被支配到的命運,做出正確的診斷進而擬出對策,努力和死亡拉鋸。
影像學的斷面對應著人生的斷面,受到疾病侵略時,真實的人生卻怎樣也無法暫停。
有些人想暫停,有些人被迫暫停。
事件發生時很多人都會不知道要怎麼辦,最後選擇傷害自己,作為報復或解決之道。
他們因為跳脫不開,或擺脫不了命運三番兩次的玩弄,而困在自己人生的斷面上,無法延續。
聽到了很多也時常發生在我身上的情緒,我在他們身上看到還沒有武裝好的自己,我也有的相同的困擾,害怕或擔心。
我試著把困擾著我的事放到一個更大的時間軸裡面,當我無法負荷的時候,或者先置之不裡,等待。
讓我存夠我的力量以後,再爬起來繼續走下去。
文章定位:
人氣(1,371) | 回應(0)| 推薦 (
0)| 收藏 (
0)|
轉寄
全站分類:
不分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