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一收到日本寄來的照片圖檔就開始做投影片,做到凌晨三點,今天晚上卻只用了短短二十分鐘報告日本見習一個月的生活,當投影片播放到最後一張的時候,覺得講得好不足夠,我好想好想把和每個人發生過的趣事都講出來,那些一起開懷大笑過的笑話,不需要任何日文英文就可以溝通的默契,彼此交會時擦出的火花,講完我才明白,那些人和我發生的故事原來才是我最在乎的。
像眼睛大的像洋娃娃一樣的耕太,他笑起來的聲音傻傻笨笨的,對我來說,他不只是個從學工程轉換跑道學醫的學生,他陪我走過北大的校園,替我拍照,他和我一起走過擁擠的札幌市街參觀時計台和市政廳,,帶我去一眼望去都是平坦草原很寬廣的羊之丘,安靜地倚在欄杆上看羊,在大通公園的噴水池前坐下來休息,我真的很想把那個時候廣場上的陽光和溫度封在充滿動感與活力的噴泉水滴裡面。和我說話的時候,他會用很誠懇的眼神看著我,仔細聽我說的每一句話,大多數的時候我喜歡用日文和他講,他喜歡用英文和我對話,不一定能找到最適合的詞語或句子,但是我們都很清楚明白,彼此真正想要談的話題,真正的核心,這是和其他接待學生沒有辦法那麼順利達到的。
一起在羊之丘看禮品的時候,他猶豫地想買禮物,可是想一想又放棄,吃飯的時候也問我願不願意吃學校的拉麵,因為比較便宜,但並不是刻意抑制慾望的那種感覺,而是給我一種很實在又誠懇的感覺。
為了謝謝他帶我去醫院還有學校,我帶了從台灣準備的小禮物送他,他開心地說了謝謝以後收下,我質疑說為什麼你不趕快拆開呢,難道你不想知道裡面是什麼嗎?他露出靦腆的表情說,因為我們日本人比較少這樣,然後問我可以馬上看嗎,於是我很高興地說可以。
我喜歡誠懇的人,還有去富良野的路上,他一面開車一面一拍不漏地跟著CD哼唱的歌。那麼單純地喜歡著音樂,如果有一天,我很想聽他自彈字唱,我想聽那種單純的歌聲。
還有當我看到韓文的標示牌跟著唸出來,他很開心地說他也在學校修過俄文。
辦公室裡的秘書沙也加,曾經和我一起列出第一外科裡最喜歡和最討厭的醫師排名。當我一個人站在札幌市區地圖前面研究的時候,沙也加很善意地走過來我身邊問我要去哪裡,然後開始為我介紹,驚訝我的寄宿家庭這麼遠,我告訴她我從旅遊書上看到的所有我想去的餐廳和景點,有一些不知道在哪裡,她還很有效率地馬上用電腦幫我查詢,還替我彩色列印出來,在醫院的最後的日子,她還邀請我去吃了很想去的湯咖哩。嘴甜的我總是常常稱讚她的用心打扮,每個禮拜一我們一定會問對方週末去了哪裡玩看了或吃了什麼東西,一起去幫教授夫人慶生的路上,還看到她帶了一本厚的很誇張的義大利旅遊書。
最後一天因為離別的愁緒我在茶水間偷偷地流淚,她進來的時候被我嚇了一跳,很擔心地問我怎麼了,還很義憤填膺地問我是不是被誰罵了,我很想用日文告訴她因為我很捨不得,很捨不得離開你們,很捨不得典彥醫生,可是怎麼也找不到日文裡面的捨不得要怎麼說,她很理解的說她明白,她說原來是因為寂寞的心情啊,而等我回國以後想要再敘述當時那種捨不得或是離別的情緒時,卻只能用日文中的寂寞來表達了,原來那才是貼切的說法。她那麼貼心,我卻忘了說我回國以後還意外地收到了她從日本寄來的信,我有多麼興奮和得意,把三張小巧的信紙不懂的單字全部查出來,看了又看。
秘書可南子也是,我們互相挽著手,在被點綴得很燦爛的啤酒花園一起去排隊上廁所,那是我第一次喝醉,覺得四周有點像是浮起來的,沸騰的人聲被調小,彷彿被一層玻璃罩隔住了,身體有點失去平常敏銳的知覺,是她牽著我的手,在黑夜中一起踩著這股奇異的心情。
對我最好一心想要讓我學習的片岡醫生,我只說了他和我一起去吃午餐,比我先吃完,為了怕我不好意思或尷尬,還對我說不要緊,我不看,我不看,然後就把視線轉到其他的地方,就真的一直盯著遠方看。我沒有說他除了教我很多很多,有時候還會出小考考我,問我這張腹腔投影片裡面,那裡有腫瘤,當我想了很久終於鼓起勇氣回答出來,他對我說”大正解”的時候,我真的很開心。
還有長得很像日本武士的廣瀨先生,我介紹的時候竟然忘了說他是第一外科裡面的打瞌睡大王,竟然在肝臟切除手術裡面,手裡還拿著工具就打起瞌睡來了,成為嚴肅的手術室裡很不可思議的情景。因為我只記得他對我很體貼,我第一次進手術室,他幫我拿凳子,還問我會不會,我都還不知道要問什麼他就教我看當時正在進行的手術,後來還教我穿無菌衣,在手術室裡替我趕走所有冷漠的感覺;第一次和大家一起在食堂用餐的時候,我疑問大家吃拉麵怎麼都不必用湯匙,他就馬上起身去幫我拿,當然還有我記得他教我說北海道弁的事。
在醫院他們都叫我噢桑,典彥醫生也開玩笑地問過我,可不可以叫我旺槳,那是比較親切的暱稱,他們每個人叫我噢桑噢桑的音調不同,卻都有同樣親切的關心頻率。所以我最想記住的是他們的聲音。廣瀨先生叫我噢桑時帶點急促的聲音,大蒲先生叫我噢桑時有點偷笑肥肥的聲音,田原醫生叫我噢桑時有點停頓試探的聲音,富岡醫生叫我噢桑時有點愉快的聲音,片岡先生叫我噢桑時有點像老師的聲音,彩實先生叫我噢桑時有點稚嫩尖脆的聲音,最難的頻率是典彥醫生的聲音,有點骨氣和義氣的聲音,那麼為別人著想關心的聲音,是很站在對方立場想的聲音,差一點點就不足以成為那種足以讓人百分之百信賴的聲音。”喂喂,您好,這邊是高橋典彥,現在方便說話嗎?”這句他打電話的寒喧語在我聽起來可以說明一切,我曾經認真豎起耳朵聽他講電話無數遍,只希望能把這樣的頻率像刻在膠片上,精準地記牢。
還有最白白胖胖的大蒲先生,我第一天進醫院,他帶我認識環境,介紹完一圈病房的病人狀況,而我只問了一個最沒用的問題,第一天他還買了一罐投飲機的綠茶園請我喝,還在瓶蓋上面用黑色馬克筆寫一個圓圓的”O”,代表”王小姐”,看我一個人坐在位子上無聊還教我打手術的繩結,後來他要去忙,廣瀨先生還過來問他說”讓我來教她好嗎?”很有耐心地教我打結。
每個小小的,都令我感動,不想捨棄的善意的片段。野口先生對我的問候,看起來冷漠但卻用英文教我手術還有替我解說早會的內田先生,帶我從會議室走捷徑到辦公室的細田先生,島田先生在早會的時候很認真地用日文和破破的英文幫我解說,總是過分有禮貌的小兒科忠雄醫生,老是愛落英文跟我聊天的古川醫生邀請我去他家作客,把第一塊生日蛋糕分給我的藤堂教授。
還有我為什麼會那麼喜歡典彥醫生,我為什麼會說Jun是全世界最善良的女生。遇到他們我真的覺得很慶幸也很感謝,命運讓我在北海道遇到了那麼好的人,我所遇到的人都那麼體貼大方,因為知道有這麼好的人的存在,才讓我有更相信的力量。
應該是米蘭昆德拉的笑忘書裡面有提到,那些在旅行中的一切不順遂卻影響心情甚鉅的小事,在旅行過後,回憶起來的時候,卻只剩下歡笑的記憶,我的旅行裡面,也有過深刻的孤單,明明是有點不相襯的心情,有點失望或落單,照片裡出現的卻是那麼自然快樂的笑容。也許被美好鼓脹地滿滿的心裡面早就原諒那些小失誤了,只是頭腦還沒把那些切掉而已。
總之,這真的是很不一樣的旅行,所以在開始沒多久就成實地害怕起分離,因為太喜歡了,而且真正有過幸福快要湧出來的時光,在空氣清新的早晨,爽朗的藍空下,我直覺地知道那是我幸福的最高峯。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