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先父自廣東隻身渡海來台,在高雄落腳,結識了一位聰穎、堅毅、善良的少女。克服了若干困難後,在台外省的孤鳥娶到了一位在地寶島姑娘,也就是日後我的母親,謝葉金春女士。除了姊姊是在旗津出生的,我、妹妹和弟弟都是爸、媽北遷基隆後生的,
我母親於民國十四年生在高雄外海 旗津,父母皆來自澎湖七美。我母親長得比較像我阿嬤,據說,「七美」原稱「八美」,是我阿嬤搬離後才改稱「七美」的,此說是否屬實,猶待考,然看看我母親,其來有自,則不待言。
雖因時代及環境的因素,加上父母早逝,我母親自小不曾接受任何學校教育,日文不懂,漢字不識,國語不通,今日看來,實難想像,婚後在家父先當漁夫,繼為海員,幾乎是終年隨船漂泊各國的情況下,母親如何一人獨自持家教子,讓四個子女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成長。倒是我還記得,從小學三年級起,我就開始替我母親寫信給我父親。媽媽用台語說,我聽了就寫成國語,不會寫的字就用注音符號,確切的內容我已想不起來,不過還記得,每寫一封,就獲賞三角錢,約可購買酸梅兩粒或糖果三顆。我已不記得那些年總共寫了幾封信,只記得三不五時會主動提醒我母親,要不要給爸爸寫信了。
寫好的信就寄到台北的船公司,他們再轉到譬如埃及、日本、美國或德國等地港口,再等約莫一個半月,公司轉來父親的回信後,我再唸給媽媽聽,不另收費。我記憶裡最深刻的是,有一回,船離台灣已過一年,我爸爸想聽我母親的聲音,遠從海外託返台船員帶了一只菲力普的錄音機(當時想必是天價)回來,讓我母親口述,我母親別的都沒說,就只唱了一首「心酸酸」,當時聽來,只覺新鮮,日後想來,實在倍感心酸。
我母親是個十分堅強的女人,父親還在捕魚時,每回颱風過後,她就牽著我步行二十分鐘到漁會探聽家父的漁船是否安好的訊息,每聽到有其他的女人喉嚨裡壓擠出悲悽的喊聲時,我母親就緊揪住我的小手。
她不動聲色,我倒是幾乎每次都被現場的煩亂氣氛及混雜聲響嚇哭了好幾回。颱風過後,步行到漁會,對我來說,是個夢魘,我當時不知道,媽媽的心情如何,只知道,每一趟回來,被媽握著的手都要痛一陣子才會恢復。
我知道,一直到我父親病逝,我母親的歲月幾乎都是在默默的等待中度過。近的,等孩子放學回家,等丈夫捕魚回來,或颱風過後,至少等「船一定會回來」的消息,遠的,等丈夫信件寄來,等他遠洋商船一年回來一次,最後則是等他病癒,不幸,這回,悲悽的喊聲是她的,這回母親的手沒再揪住我的手,而是她自己的心頭。
為了替父親治病,從北部看到南部,從都市看到鄉下。西醫不行,看中醫,中醫不行,看巫醫,最後還是有醫看到沒醫。單薄積蓄都耗盡,結婚首飾全當光,到頭來,那副比媽媽的積蓄還單薄的棺材,都還是我大姨幫我們借錢才買到的。
在旗津埋了享年不及五十的丈夫後,我母親帶著四個子女,回到基隆。初期就在自家門前擺個麵攤營生,我姊姊出外工作,我在台北邊唸大學邊打工,十六歲的妹妹和小學剛畢業的弟弟則待在基隆繼續就學。
從此我母親又開始了等待的日子,早上燒完香,跟爸爸說完話後,等晚上再燒一炷香,等孩子們分別長大成人,等每天收攤後,算算賺到的錢是否足以過日子和讓孩子買日用品、湊學費。。。,即便間有旗津親戚的救濟,其中焦慮、困苦、辛酸,依舊不足為外人道也。
等到我碩士讀畢、服完役、考取獎學金赴德留學後,我母親又開始等待。這一等就是五年,一九八七年,我拿到博士立即返國。四個子女雖不都在身邊,但又全在台灣了,母親十分欣慰。許是年歲稍長,這時我已能注意到,這些年的經歷,已慢慢地改變了我母親的個性和習性,父親走後就不喜與人交往的媽,現更深居簡出。
鄰居都說媽媽是好厝邊,但母親除了初一、十五到廟裡燒香,平日買菜或倒垃圾外,可說是足不出戶,緊守著家,她和爸爸共同的家。媽媽每天固定早晚燒香祝禱,白天聽收音機或看電視裡的佛教講道節目,且嘗試閱讀簡明版的白話佛經,晚上則看看歌仔戲或國台語連續劇,打發時間。仍住在家裡的妹妹和弟弟都說,媽能看懂些國字,都是從佛經裡學來的,能聽懂些國語,都是從電視上學來的。
其間,我結婚生女,太太和兩個女兒,都得阿嬤疼愛,大女兒小時還被阿嬤揹在背上,一起在廚房煮飯。但是我兩個女兒幾乎完全不懂台語,祖孫溝通困難,我母親甚感遺憾,她沒說,但我懂,也很遺憾。
一九九0年,我開始投入反對運動後,從不曾與我媽媽說及此事,而從來亦不曾與我談過二二八事件或有關戒嚴時代種種的媽媽,在電視上看到我被鎮暴警察扭趕的畫面後,很擔心地打電話問我有沒有受傷。
令我驚訝的是,她一反常態地並未勸我別涉這些當時仍有危險的活動。她要我小心,我要她放心。我知道,我傷了身,就是她傷了心。我們沒多談,但我注意到,一個嫁給外省郎、從不曾與我談過隻言片語政治的台灣女人,在歷經日本政府及中國政權後,似乎也敢開始有所等待了。
每次和妻小回基隆,媽媽都好高興,弄吃弄喝,忙得不亦樂乎。但我知道,隱約中,媽媽終究還在等,等走了後與我父親見面。媽媽有時會跟我說,『爸爸昨晚回來了,就坐在那邊看著我,還穿西裝,打領帶。』
或者,她還會指著神案上父親的遺像說:『志偉,你看,爸爸今天神情不很爽快,會不會是對他骨甕的新位置不滿意?』等等。回想起來,近幾年,媽也三不五時提起,她走後,一切要素樸,不要複雜,骨灰罈要和父親的骨甕放在一起等等。母親對死亡毫無懼色,那是因她數十年來的燒香唸佛,已使她對往生抱持著十分坦然的態度。
去年我學校休假一年,八月舉家赴德,有一次我從柏林打電話教她如何打電話給我。當她撥通後,媽媽直說:『真正成功了啊!我足歡喜!』這時,我心頭一緊,眼淚幾乎奪眶而出。過去這麼多年來,基隆、台北這麼近,但是我讓媽媽等了多少次我的聲音?!等了多久我的面?!等了多久看兒媳孫女啊?!
媽媽走得非常突然,雖然很安詳,但是沒病沒痛,太突然了。鄰居說,早上還看到她在門口掃地,弟弟說,他中午出門時,媽還問他,『有準備傘否?』。等弟弟晚上回家時,她端坐藤椅上,已洗完澡,燈亮著,衣衫整齊,狀似假寐,電話機就在旁邊。會不會,她在最後剎那,曾試著要打電話給誰?給姊姊?給妹妹?給弟弟?給遠在國外的我?或者,是在等我們的電話?
坐在遺像前,我實在無法接受,媽媽就這樣走了,一片混亂的腦海裡忽然浮現了她的最後一句話:有準備「傘」否?
是不是冥冥中要準備「散」了?我想起往日種種,忍不住就哭,他們安慰我說,媽媽真的是福氣,有此善終,百不得一。我看到死亡證明書上寫的死因是「急性心肌梗塞併心衰竭」,媽,您走得安詳,但我好心痛。媽媽,是不是,塵世種種不確定的等待終究不如等了三十年後與父親會面的自信?一顆衰竭的心,曾經忍受了多少酸苦?
媽媽,您走了,我才回來。媽媽,多少次,我讓您等,但是,這回,您不等了。
謝志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