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小學時,同學曹桂芳的父母離婚。
曹桂芳還有個小一歲的妹妹也在隔壁班念書,姐妹倆都判歸了父親。
那年代,離婚是件遭人閒話的事,不單大人臉上不光彩,兒女們更遭人或背後意味深長地指指點點,
或當面頗有深意地問得你舌頭打結無地自容,不知如何才能走出尷尬。
我們小孩子自然不懂大人們的事,只是聽人們都說曹桂芳的父親喜歡喝酒、脾氣暴烈、經常打老婆,
還說離婚沒多久又再婚了,所以曹桂芳的母親就只能來學校探望兩個女兒了。
來時,肩上總是挎著個鼓鼓囊囊的人造革皮包,裡面裝著上好的糖果、餅乾等零食,
還有漂亮的作業本文具什麼的,還有女孩子們都喜歡的或一個蝴蝶形髮夾或一件花布衣裳……
每次母親來時,都會在窗口或門口向老師抱歉地笑笑,老師便很通情達理地頷首同意,
母親便喜悅地輕輕喚一聲「芳」,然後又移到隔壁班的窗口或門口喚一聲「芬」,
姐妹倆便像歡欣的小鳥般「撲喇喇」飛出門去,撲進母親的懷裡。
母女仨相逢時的那種期待、那種興奮、那種溫情化作一團緊緊的相擁相抱,久久捨不得分開,
這時的母親,臉上總是笑得像一朵灼灼盛放的太陽花。
過後,曹桂芳總是燦爛著一臉的幸福快樂向同學們展示母親帶來的東西,還請同學們吃糖吃餅乾。
這時,不諳世事的同學們就會羨慕曹桂芳的幸福、
羨慕曹桂芳有個有錢的、經常會來學校探望女兒的母親……
長大後回想起這些往事,才明白一個單身母親的良苦用心,便禁不住心底裡湧起一陣陣的感慨。
是啊,在那個清貧的年代,一個單身的母親該是怎樣的節衣縮食苛刻自己,
才能摳出幾個錢來給自己的孩子買上點吃的用的穿的,
好讓自己的孩子不致於因為大人們的離異而承受外間人的恥笑而黯然而自憐。
現實生活並沒有足夠的幸福讓一個單身的母親可以笑得如太陽花般燦爛,
但母親總是用太陽花般的笑來擁抱女兒,因為母親知道,只有太陽才能掃除自己孩子心中的陰霾,
只有太陽才能帶給自己孩子人生路上的幸福和快樂。
(2)
那一天中午,剛上中學的他從大哥大姐的對話中,知道了媽媽會坐當天下午三點到站的火車回家。
他興奮得心兒突突地跳,一個下午都沒有聽進老師講的課,
只是來回地掰著手指計算著在廣州人家做傭工的媽媽,
又有大半年的時間沒回來過了,繼而又猜測媽媽這回能住三天?四天?
媽媽每次回來都只是住三四天,而這三四天時光就奇怪地比平日裡的三四天時光要快許多倍地溜過去,總覺得手心還沒有好好給媽媽握熱,心裡還有許多話沒來得及和媽媽說,媽媽就又要走了。
媽媽每次走時都是在天沒亮時出的門,因為每天只有大清早一班火車開去廣州。
他很想隨媽媽一起到火車站去,為的只是能讓媽媽多拖一會兒手,能和媽媽多說幾句話,
總之能和媽媽多待一會就好。但家裡有大哥大姐們送車,輪不上他。
每次目送著媽媽的背影消失在黎明前的黑夜裡,他就恍惚得魂兒也像是讓黑夜掏走了,
只剩下空蕩蕩的軀殼在黑夜中茫然地飄浮,卻又不知要飄向哪裡。
這樣難受的心情總要持續一段日子,但他仍然期盼媽媽下一次的回來,
因為起碼在媽媽回來的這三四天裡,他就可以像同學郭碧文一樣,每天上學前,
媽媽都會給整理一下衣領子,繫好一下圍巾,再摩挲一下頭髮臉蛋什麼的,
囑咐一兩句「路上小心別摔跤」之類的話,然後慈愛地目送著上學去。
他每天和郭碧文一起上學校,總是不自覺地咬著手指頭站在一旁,
看著這讓他羨慕的一幕,因為他沒有。在他很小的時候,媽媽和爸爸就分開了。
終於熬到放學的鈴聲響了。
平日緊著走也得半小時的回家路,他不捨得停下半秒地跑,跑得又緊張又興奮,
以致一跤摔在碎石子路上,左膝蓋都流出了血也不覺得痛,
仍舊繼續地跑,一邊跑一邊還想著進門見到媽媽時的情景。
其實,媽媽是陌生的,每次見面,他都是羞怯的、含蓄的,
但只要能夠被媽媽溫愛地摟一摟、摩挲一下頭髮臉蛋什麼的,心裡也就滿足了。
氣喘吁吁地頂著一頭大汗終於到家了。推開虛掩著的院門,夕陽斜照下,
幾隻雞在月季花叢下悠閒地覓食,屋裡屋外靜靜地沒有人聲。
他知道媽媽今天肯定不會回來了,因為每天只有一班廣州來的火車。
怔怔地,整個人忽悠就像是從火爐掉進了冰窟裡,巨大的空虛、失落猛地襲上心頭,
鼻子一酸,他忙鑽進一角幽暗,淚水從捂著臉的指縫間無聲地湧流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