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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4-01 03:13:45| 人氣134|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 人之初 (「-」11~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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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初 11



  我聳了肩,低頭玩起那還裝有一個麵包的塑膠袋。著著塑膠袋,我戳著那個倒楣的麵包。沒兩下嫌膩了,又開始把它當作球拋來拋去,結果下場就是,麵包拋啊拋啊,就摔到下面的花圃頭破血流了。


  我看著倒楣麵包摔下去,本來就有些悶的心情更悶了。連起身下樓去拾起它的力量都沒有。乾脆墮落持續坐著,打算裝懶裝到孫力揚回來。


  沒多久,孫兄果然拎著吸管回來。還用張衛生紙包著呢。


  「妳怎麼一直在看下面?」他站在我身後忽然出聲,害我嚇了一跳,反射性往後轉,結果頭去敲到欄杆。


  我嗚了一聲,抬頭瞪他。「我在看慘案。」我摸著腦袋。


  他把吸管交給我,「慘案?」說著,他邊看著我揉頭頂的樣子,似乎想伸手,不過沒那個膽子。


  「嗯。」我粗魯地打開牛奶,插了吸管呼嚕吸了一大口,「麵包摔下去了。」接著我指著底下的花圃。


  孫力揚靠過來欄杆,看到了躺在花草中間的麵包,沒多說些什麼,又咚咚繞過轉角踩著階梯跑下花圃。


  他走到花圃前面,先是翻了翻了,找了剛剛那隻飄下去的吸管,接著又撿起因為吸管離去而傷心跳樓的麵包,最後抬頭看我。


  「別那張臉了。」他忽然說。


  我想,這是第一次他這樣堅持或者說不再是靦腆的樣子跟我說話。


  「什麼臉?」我有些驚訝於他的鎮定,卻還是很快地反問。


  「被人拋棄的臉。」他說著,然後又慢慢笑了出來。「像怨婦。」


  「怨你個大頭鬼。」我白他,把剛剛揉成小球的塑膠袋往他腦袋砸去,可惜太輕,飄了飄,落到他腳旁。


  我垂著眼看著他再度彎身拾垃圾的樣子,不知道是不是角度的關係,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快從我眼眶掉出來了。因此我抬頭,然後開口:「孫力揚,我問你,很久以前,你踢破窗戶那次,是怎麼踢的?你不是站很遠在跳高,為什麼突然踢球了?」


  孫力揚還是低頭找剛剛的塑膠袋,頭也沒抬地悶聲說了妳不會想知道的。


  「你跟我說吧,就當作我心情不好跟我說。」


  我說過,我隨便一句話,孫力揚都是很認真地去對待。因此他抬頭,然後開口:「那天,我也有看見林筱桃跟吳孟鴻牽手回來。」


  我楞了一下。我還以為我是唯一一個呢。


  「我也有看到……有看到你們兩個似乎沒有說話,筱桃我是不清楚,但是我知道妳、妳在害怕,害怕那樣的氣氛,所以……嗯,我……我……」他我了半天,然後臉又紅了。


  但是他不需要再解釋,因為我已經懂了。


  我抬頭,抬頭,壓抑著。


  「那、那那剛剛你也看到我們、我們──」我哽咽。


  「看到了。」他簡單這樣說。


  我沒有說話,只是很用力握緊自己的手,幾乎感覺到指甲陷入肉裡的痛楚。


  孫力揚咧了一個傻傻的笑容,「我知道不是妳那個來啦,可是不買麵包,總、總不能叫我從二樓丟球還是水桶下來吧,會死人的。」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抹了眼睛,想哭,可是又笑出來了。「我剛剛罵阿桃了,我罵她偷偷摸摸,我說了不應該說的話──」我一古腦說著。


  「我知道,妳不是故意的。妳是善良的,即使外表老是凶巴巴。」孫力揚點點頭,安慰著。


  「我哪裡兇巴吧!」我大吼,然後一楞,忽然有點不好意思。所以我又轉小了音量,「我是在說阿桃,又不是在說我……阿桃哭了……我不是故意罵她的,我只是、只是想知道她中午去哪裡,只是想讓她多跟我玩,不要老是跟吳孟鴻在一起,孫力揚,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他們中午下課都去哪了。」


  孫力揚聽完我的話,忽然彎身找起剛剛被我製造的垃圾,然後悶悶說了聲不知道。  


  「真的、真的不知道?」我瞇起眼睛,「可是你跟吳孟鴻不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嘛──」我忍不住懷疑。


  「你跟筱桃不也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他抬頭也打斷了我的話,瞧他臉上有些挫敗,開始我以為只是因為找不到垃圾,後來發現不是、不是的。


  然後我明白了。


  孫力揚,也是被搶了玩具的小男生。某部份來說,他跟我一樣,都被搶了玩具,都被拋在後面了。


  「厚,還說我咧。」我咧了笑,「原來你也是被人拋棄了啊。」


  他微微一笑,抓了抓頭髮,模糊說聲算吧,然後又再度低頭找我製造出來的垃圾。


  「兩個人在一起真的那麼好嗎?我們還小……還小不是嗎?老實說我不太懂,不太懂阿桃在想什麼。孫力揚,你懂嗎?你懂吳孟鴻在想什麼嗎?你們男生頭腦比較簡單,應該比較好分析吧──唉,朋友就朋友啊,這樣多好。幹嘛一定要什麼喜歡來喜歡去……喜歡是什麼啊,喂,孫力揚,解釋喜歡給我聽。喔!你每個月送巧克力送我是不是喜歡我啊──」我唸著唸著,忽然住嘴了。


  孫力揚已經找到那塊垃圾,不只如此,在他握著麵包吸管垃圾的手上,還多了一隻黃色的小野花,而他正看著我,很專注看著我。


  他那種小狗眼神我不是沒看過,都看快要一年多了,老實說早麻痺了。但是這次不一樣,那眼神變得很詭異。彷彿我剛剛說了什麼奇怪的話一樣。


  什麼奇怪的話?我剛剛說了什麼,誰來倒帶給我聽?我不是只是把他當垃圾桶一樣到了一堆垃圾?他為什麼有那種表情?


  「你你幹嘛啊?!」我有些不自在地開口。


  孫力揚楞了一楞,「沒事,嗯,花……給妳。」他說著,聲音又開始縮小,臉又恢復到以前那個可憐樣。像隻想討好主人的小狗。


  我只是一頓,就伸長手穿過欄杆去接收那支花。碰到花梗時,我捏住稍微下邊的花梗,孫力揚則是握住稍上邊的。我們就這樣握著同一隻花,一瞬間,沒有人鬆手。


  「嘿,孫力揚,我們兩個很像吧。」我試圖微笑,想把這有些尷尬的膜扯破,「我跟你都一樣,好朋友都暈頭了,只有我們最理智,對不對呀!」


  「不……」我跟妳不一樣。我瞧見孫力揚掀了掀唇似乎說了個「不」字,然後後面的句子就直接在我腦袋裡形成。我不知道怎麼形容這種感覺,但是我幾乎就是要清楚知道他想說的,是那句話。


  但是,他只是掀了唇,起個「不」字,接著他猛然瞥了頭。再度回頭時,臉上又掛著笑容了。


  「嗯,算吧,算很像。」他最後是這樣說的。


  我從來沒有機會去真正探索,那天那個下午他不字後面想說的話,究竟是什麼。或者是某部份的我,不願意、一點都不願意去探索吧。


  因此,從這天開始,到很久以後的幾年時間,當我回想起這個下午時,就算腦袋裡清楚明白知道,孫力揚想說的,並不是他所說出來的,即使我清楚明白,卻早就無法找出正確的答案了。





人之初 12



  我頓了一會,「阿桃……跟吳孟鴻……會很快樂吧。」我不知怎麼忽然開口問,聲音有些啞啞的。


  「嗯。」孫力揚點點頭,然後放開花,「他們會很快樂的。」


  就在他轉身準備要離開花圃時,我忽然有些著急,來不即思考,只好連忙大聲說:「那、那我們……欸,就是說你和我啦。也會是,蠻不錯的朋友吧?」話有些難以啟齒,但是我卻快速說了出來。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要說這些,甚至不清楚我問這個問題的用意,或許因為阿桃說的那番話,或許根本不需要阿桃那樣說,這些話我早就想說了,只是沒有機會而已。我只知道我的出發點,似乎是想保護些什麼,想隔離些什麼,但是那「什麼」我無法說清楚,只是怕現在不說以後就沒機會說那樣地著急。


  孫力揚停住腳步,緩緩回頭。陽光下,我看見他用力地又點了點。「當然啊。」他說著,然後慢慢地又笑了。


  笑容靦腆著。就如去年他第一次拿巧克力給我那樣,有些害羞,卻又堅持的樣子。


  我也笑了。


  總覺得,有些東西,就在我們兩個這樣的笑容中,不會變了,被保護了。


  然後,我的心似乎就這樣寬了點,安心了點。


  陽光摺摺灑了下來,灑片了中庭跟玄關,也灑片了走廊樓梯。


  但是不到一年的時間,就在國三上學期而已。


  現實,就打破了我跟孫力揚那年在午休時間的這些對話。


  後來的現實,阿桃並沒有跟吳孟鴻過得很快樂。而我呢?這個夏天過去之後的不久,我就再也沒有看過孫力揚。



※                                



  國三開始,聯考的壓力讓大家每天都像從殯儀館出來那樣。還不是直著出來,是衡的被人推出來那種,不只臉色難看,連四肢都硬梆梆這樣。


  三年,從一年一班升上三年一班,同學除了轉走的、被退學的或者被安排轉進來的新同學以外,幾乎都還是那幾張老面孔。比如一年級很熱中的體育大股長沈文耀還是一樣風光八百地在我們班上領著男子隊一班打過一班。隨著年級,他越來越高大威武,情書跟巧克力的量越來越多。當然,這樣有吃又有撈的好事情不是沒有代價的。比如,上課看他拿著白紙亂畫打球戰術的時間少了,開始認真用蝌蚪文抄筆記的時多了好幾倍。沒事還會掛起不知道哪年開始近視的眼鏡,一副憂國憂民大好青年的模樣跟我討價還價功課可不可以多遲交一天。


  沈文耀,其實,他應該是要很綠很綠的一支配角的。只是,當時間這樣轟轟轟過去以後,等我真正能憶起,發現,國中三年,我所能記得的,深刻的,居然就是阿桃、吳孟鴻以及孫力揚這樣三個人。


  也不說我忘了其他人,而是,這三個人,似乎就佔據了我所有交友範圍。我不知道要說是我國中發生的趣事太少了,還是這三個人的故事太長了,長到我用了三年還說不完。而等我有能力我坐下來回憶以後,才知道,不論我怎麼努力想試著多說些有關沈文耀甚至是其他人的部分時,我的腦袋除了空白,還是空白,其他人的臉總是一閃而過,而剩下的,就是這三張了。


  我不知道要花多少篇幅,才能說完這三年的故事,那些人,那些地方。


  我也不清楚,要怎樣說,才能說得好,說得明白。


  我甚至不知道哪一段是該省去的,哪一段是值得大家分享。回憶有時候似乎重複了,又好像矛盾了,我幾乎都快要搞混了。我幾乎要失去拼湊出完整記憶的能力。


  我的故事,他們的故事,我們之間的故事,在國三那一年進入了尾聲。


  某方面的我,是很希望這個故事可以再長一點,又或許說,我希望我可以再想起來多一點或者有能力再記錄多一些些的。


  但是現實非然。


  故事的結尾,是在三年一班。那年的開始,也是在那個秋老虎。


  然後在我的慘叫聲中,也不知道是老同學被我管習慣了,還是大家就是愛找我麻煩。第一堂課,幹部選舉我又,不知道該說倒霉還是幸運地蟬連了第三年的班長。


  我是比較屬意能安安靜靜地唸書,不用像個潑婦一樣到處趕我們班的迷途笨羊回籠早自習、睡午覺,或是帶全班唱歌、唸課文,這樣我已經快要麻痺的工作。


  可惜,如我所說的。同學太愛我了。然後加上這三個從一年級到三年級的導師,不知道是串通還是怎樣,每次下學期的幹部選舉就會直接點名我連任,連投票都免了。


  所以三年級最後一年,我無言地當了上學期的班長以後,下學期告老還鄉下田種菜的心願也在第二學期一開始破滅。


  孫力揚一開始知道我又光榮地連任三上班長,先是支支吾吾不知道怎麼安慰我,後來再得知我又蟬連三下班長時,他不再支吾了。


  只是不知道幽默還是欠打地跟我說聲:「恭喜耶,有始有終,俗話說……」


  當然,在我死命瞪他之下,他乖乖收了下面的祝賀話,然後把那袋巧克力交到我手上。


  我想有始有終的人是他?三年還還真是風雨無阻,即使從導師、生活組長、訓導主任只差沒有校長都關照過他詭異的行為,他還是沒有斷過這樣送巧克力的活動。後來,老師們大概也都見怪不怪,再加上我們兩個時候透明化到了可憐的地步,這件事情就沒有再惹什麼風波。


  不過有始有終也只是維持到下學期開始的第二個月後吧。


  我的手帕交,春風滿面的阿桃,結束了這一切。





人之初 13



  阿桃後來跟吳孟鴻也算公開化了。沒法子,老師擋也擋不了,兩人在學校還算中規中矩,沒什麼驚天動地的動作。因此,兩人下課要摸到哪裡去培養感情,老師也無可奈何了。


  我呢?


  國二那次的爭吵,讓我們足足一個月沒有說話。我知道我傷害了阿桃,可是某部分又認為自己不需要負責全部的錯誤,所以我憋著。即使每次看到阿桃的臉,我都會想衝上前拉著她道歉、拉著她說對不起,但是我忍住。


  我沒有錯、我沒有錯。我想人是會被自己說服的,這樣持續催眠自己到一定的程度,即使心再痛,也沒有上前解決這一切的動力了。


  後來是孫力揚,嗯,是他。是他看出我的悶悶不樂,是他頂著會被糾察老師抓去跑操場十圈的危險,是他在放學後翻上圍牆,看著我走出校門口的孤單背影。


  我不知道他這樣觀察了我幾天,反正有天下午他忽然跑到教室找我,手上沒有往常的巧克力還是不知道從哪變出來的麵包,只是提著一個笑見我。


  「做什麼?」我抱著一疊準備上樓拿給老師的作文本,一踏出教室就看見站在那的孫力揚,口氣一點也不禮貌,我幾乎是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就轉身踏上往三樓教室的樓梯。


  「午休有沒有空?」他這樣問。


  「做什麼?」我還是這樣冷漠回答。


  「嗯,想約妳到樓頂。」


  「幹嘛,表白啊?」我剛好轉身踏往更上一層樓梯,瞥眼,居然看見還在底下那層樓梯的孫力揚紅了臉。唉,他臉皮要到哪一年才會厚一點?開個玩笑也能紅成這樣。


  「不是啦,只是想跟妳說些事情,妳吃飽飯來樓頂好嗎?」他紅著臉卻還是跟在我後頭這樣追問著。


  認識孫力揚將近三年,其實對他認知少得可憐。如果真的硬要問我,孫力揚是個怎樣的人?嗯,我想除了說他是個被我欺負到極點以外,我還會說,他很堅持。從巧克力事情,我就能知道這個人如果下定了什麼決心,他即使表面還是溫溫馴馴,但是絕對絕對不會放棄。


  而現在跟在我身後的孫兄正在示範著以上我所說的特質。


  從一樓走到三樓,轉進辦公室,東西都放在桌上,又回到一樓,他就這樣沉默但是堅持地跟在我後頭。


  「好,我會去的。」我轉入教室以前,我有些投降地回頭這樣對他說。


  他笑了笑,點點頭,然後才轉身離開。


  我看著他走遠的樣子,順著鐘聲響起來,然後夾雜著鐘聲的是一陣嬉笑聲,我還不及轉頭,就狠狠地被撞了一下。


  「啊對不……起。」撞著我的人連忙道歉,只是她說了三個字,語氣就由抱歉轉為平冷。


  撞到我的人,是阿桃。而站在她後面的,是剛剛跟她追撞成一團的吳孟鴻。


  「嗯……嗯,阿桃。」我想笑,揚起來的嘴角卻因為站在她後面的吳孟鴻而僵硬。


  「喔。」阿桃迅速低下頭,也是吶吶地應了聲。接著她立即轉頭跟後面的吳孟鴻說了再見,然後轉身從我身邊快速走進教室。


  我僵在原地。拚命告訴自己也轉身像沒事人般走回教室。可是我只能僵在原地。總覺得自己的洋相被前面最大宿敵給看光了。惱恨極了,卻又不知道自己在惱恨什麼。


  「嗨,愷君。」吳孟鴻忽然輕鬆開口跟我打招呼。愷君?叫得彷彿我跟他有多熟那樣。


  我沒有發言,只是看著他。


  「孫力找過妳了吧?」他很自然地說下去。但是我想他應該能清楚感覺到,我很討厭他。已經不是不喜歡了,而是到了討厭這樣的地步。


  我幾乎不用看,就能知道自己在玻璃倒影上的表情是怎樣的僵硬與嫌惡。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這麼討厭一個人。幾乎是從腳跟竄上來的討厭。


  「嗯,中午記得來樓頂喔。」他大概看我僵硬到不行,聳聳肩,就在他轉身準備走的瞬間,忽然他回頭這樣對我說。


  我一震,不知道他怎麼也會知道中午的事情。


  我沒有機會開口問,但是我想,即使他依然停留在原地,我也不可能開口吧。


  即使懷疑為什麼連吳孟鴻都會知道孫力揚約我樓頂見面的事情,我中午還是準時赴了約。有些訝於自己居然不生孫力揚的氣,而且打從心底就有一個聲音告訴我自己,不論是什麼原因讓孫力揚跟吳孟鴻說這件事情,他一定有很好的原因。


  或許也在那個時候我開始慢慢明白,我在某方面是多麼信賴孫力揚。到了一種讓我害怕的地步。


  中午的時候,我想起阿桃早上冷漠的臉龐,胃口全沒了。把便當塞給上節體育課狠狠跑了操場十圈的沈文耀。在他感激恭送聖駕的眼神中,我走出了教室。


  頂樓,是第七樓。我不知道沒有屋頂的一層樓算不算得上第七樓。


  推開鐵門,我撇了撇頭躲掉那毒辣的陽光。


  站在樓緣鐵欄前的人,我幾乎不用瞥,就能認出來了。


  「喂。」我走到孫力揚身邊,學他十爪巴住一格一格的鐵欄,沒什麼誠意地開口。


  「妳怎麼這麼早來?」他好像早就知道是我了,回頭沒什麼訝異問著。


  「你還不是一樣?」我聳了肩。「所以,大中午把我找來無人的頂樓,不是要告白是要做什麼?」


  他的臉果然沒長進地紅了。「我如果要告白,妳會把我從這邊推下去吧?」


  嗯,好,之前有關我說他的臉一點長進都沒有的部分錯了。這孫力揚,不論他臉皮長進與否,嘴皮倒是很明顯成長到欠人修理的地步。


  「我為什麼要把你從這邊推下去?」我不屑地瞄他,「我會叫你自己跳下去,才不要自己動手咧。」


  他笑了出來,點點頭。彷彿像在同意我說的話一樣。


  看他順然的樣子,一股詭異的感覺又升上來。


  我開始覺得慌亂,也不知道亂什麼。只覺得不可以,不可以。


  「所以到底找我上來做什麼?給太陽曬嗎?」我放開其中一隻抓著鐵欄的手,遮著太陽。


  「妳去樓梯那裡吧。那裡有陰影,他們應該也快來了。」他轉身一手指了指剛剛我進來那扇門旁邊的陰影,一邊走下樓梯。


  誰?誰還要來?喂,孫力揚你要去哪裡啊?看著他消失在門口的背影,我在心裡問號著,但是還是乖乖地走到陰影處。唉,我可不是聽他話啊。而是我實在太討厭給太陽曬了。





人之初 14



  我蹲著。一陣走樓梯的腳步聲讓我回頭從窗戶看往樓梯。


  「厚,到底要我上來做什麼嘛。」熟悉的聲音傳到我耳裡。


  「妳上去就知道了啊。」另一個剛剛才讓我討厭到極點的聲音接著出現。


  逃跑!鐵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兩個字也在我腦海裡形成。我害怕再看到阿桃冷漠的樣子,也更不想看到她跟吳孟鴻親密的模樣。


  但是我的雙腳像是長了根,即使我想轉身逃走,也動彈不得。


  「到底是什麼……啊!」阿桃跟我一樣,打開門瞬間果然撇了頭躲掉那毒辣的陽光。


  你看,不愧是好朋友,動作都一模一樣……嗯,好朋友。我想著,瞳孔印著阿桃閃太陽的模樣開始模糊,感覺淚腺的開關忽然被人家打開了。


  感覺似乎夏天,很久很久以前,我們曾經這樣一起做著同樣的動作。


  所以在阿桃可以說出任何話或者擺出任何嫌惡表情之前,我開始流淚。


  我放聲大哭。


  而在我能告訴自己不要哭,這實在太丟臉之前,我聽見阿桃忽然跑過來,用很大很兇的聲音大吼:「笨蛋,妳哭什麼!哭、什、麼!」


  我並沒有機會反駁阿桃,因為下一秒,她抱緊我,也跟著淚流滿面。


  我們兩個就這樣抱著對方一直哭、一直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任由壞掉的水龍頭漏水。


  後來阿桃放開我,從她口袋裡拿出面紙,在這種情況下,我居然還能想到真不愧是文藝好少女,居然還有帶面紙。


  「嗯,我只剩下一張。」阿桃哽著濃濃的鼻音。「我們一人一半好了。」說著,她把面紙順著折線撕成兩半。


  不知道為什麼,沒有聽見她說『我們一人一半好不好』這樣的問句,我心裡鬆了很多。好像有什麼東西,又回來了,不再是空空死死的。


  我們各自拿了半張衛生紙,狼狽地擦了眼淚跟差點也出現的鼻涕。然後兩人都像做錯事的小孩,互相低頭看著地上。


  「對不起……」「不好意思……」


  我們幾乎是同時間說的。楞了半秒,我們又同時笑了出來。走至樓圓鐵欄處,我們靠著鐵欄坐了下來。


  「阿桃聽我說……我很抱歉,之前、之前跟妳說的那些話……」


  「別說了,嗯,我都知道。別說了。」阿桃拍拍我,「我知道妳不是故意的。我都知道,我只是、只是忽然很生氣而已。」


  我點了點頭,沒有繼續再說下去。我相信阿桃懂得,因為我們是好朋友,從以前就是好朋友。分享過那麼多,有什麼是我們無法互相去了解的?


  然後就在我想跟阿桃說那以後我們下課再一起回家吧時,鐵門又開了。


  「喔,妳們和好啦!」很刺眼的人跨著大步,好像跟我們有多熟一樣走過。


  「嗯,討厭哪,你偷聽喔!」阿桃馬上站了起來,放開我的手,拉直裙腳,嫩嫩地罵。


  「我哪有偷聽!」「有哪,壞蛋,偷聽我跟愷君說話。」「唉唷,人家是關心妳們嘛,怕妳們等一下打架起來。」「誰會打架啊,又不像你們男生!」「我哪捨得打妳啊!」「討厭啦──」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說著說著,就開始在頂樓追鬧起來。


  嗯,我還存在喔。阿桃,我還站在這裡。我們前一秒不是還抱頭大哭,不是才剛剛和好而已?這一個月我還有很多話沒跟妳說,我們應該還有很多話要說是不是?不然至少讓我跟妳說以後我們下課一起走回家好不好。


  阿桃、阿桃、阿桃--


  我怒吼著,在心裡怒吼著。


  「好啦,愷君,孟鴻有事情要跟我說喔,我們先下去耶,妳快點回教室別在這裡曬太陽喔!」阿桃拉著吳孟鴻,在我面前,兩人手牽手。


  孟鴻有事情跟妳說。那我呢?我也有事情想跟妳說啊!


  「對啊,小心喔,不要摔下去,噗哈哈……」他說著,還笑了出來。


  「討厭啦!說那什麼鬼話!壞死了你!」


  他們嘻鬧著,嘻鬧著,然後消失在鐵門那端。


  我只是僵硬地說好,嗯,喔。


  我多希望,轉身那一瞬間的吳孟鴻,就這樣摔到底下去。摔個支離破碎,摔死,摔光,摔出我跟阿桃之間。


  「張愷君?妳、妳沒事吧?」


  「啊?」 


  「妳要不要過來一點?」他說著,伸長了手。


  我躊躇了一會,還是往孫力揚的方向走去。


  「跟林筱桃合好了嗎?」他跟在我後頭這樣問著。


  我點點頭,「你在外面偷聽喔。」


  「沒有,我在六樓樓梯等著,是看到吳孟鴻跟林筱桃走下來,卻沒看到妳,所以……」他替我推開鐵門,讓我先行而走。


  「嗯,我沒事。」


  他跟著我,下了兩層樓,中途兩三個一年級的學妹經過我們時,連忙對著孫力揚問好,學長好、學姊好。


  我不必回頭,就能知道,她們看著孫力揚的臉一定是紅撲撲的。就像阿桃看吳孟鴻那樣。


  嗯,學妹好、學妹好,孫力揚快速地回答,不給學妹問他生日身高體重興趣星座的機會,他兩三個階梯一跳,擋在我前面。


  「張愷君。」他叫,然後用力拉了我,把我拉到轉角。


  我看著他,第一次沒有幹嘛要死啦很痛耶這樣回他,只是看著他。





人之初 15



  「張愷君。」他叫,然後用力拉了我,把我拉到轉角。


  我看著他,第一次沒有幹嘛要死啦很痛耶這樣回他,只是看著他。


  「張愷君妳怎麼了?」他有些著急地問,恍惚,我想起那年我在廁所裡血流不止時,他在廁所外拚命敲門的情況。


  「妳沒事吧?妳臉色很不好,發生什麼事情了。」


  我痛了很久的眼眶,更痛了。就不清楚是剛剛跟阿桃抱頭痛哭的下場,還是別的。


  「我問你,是你要阿桃上頂樓的嗎?」


  「嗯,我看妳們、妳們不開心。可是我跟林筱桃不熟,所以只好麻煩吳孟鴻去跟林筱桃說。我知道妳不喜歡吳孟鴻……可是他們、他們在一起的事情也是事實了,妳怎麼討厭也無法改變了,所以……」他說得很急,大概怕我像往常一樣對於自己不想聽的事情撇頭就走吧。


  孫力揚啊孫力揚,他在什麼時候變得這樣瞭解我?


  「張愷君,妳別生氣了,要怪……嗯,就怪我吧,我應該直接去找林筱桃,不要透過吳孟鴻的。」


  「我沒有生你的氣。」我嘆口氣,怕我在不說話眼前這傢伙就要叩頭謝罪了。


  「可是妳不開心。」


  「我是不開心,可是那是剛剛了,我只是很怕。」我低下頭。


  「怕什麼?」


  「孫力揚,你知道嗎,剛剛我看到吳孟鴻走進來那瞬間,我氣死了,我氣我還有好多話還沒說他來湊什麼熱鬧,我氣為什麼他要搶走阿桃,我氣死了。我氣到我很不得就把他從七樓推下去、推下去!」我憤憤說著,抬頭察覺到孫力揚吃驚的樣子,我自己也嚇了一跳。


  我剛剛說了什麼去了?


  「好啦,沒事了。你不用那個臉,你說的對,他們的事情、他們之間,已經跟我沒關係了、沒關係了。我不生氣了,也不想管阿桃了。」我說著,然後轉身再度往樓梯走去。


  「張愷君,我不是那個意思。」孫力揚跟在我後頭叫著。


  我再也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回頭。只是筆直地走下樓。


  我當然知道他不是那個意思。我知道的,我清楚知道的。但是我卻無法也不想那樣去思考。


  說那些話,與其說是給孫力揚聽的,不如說是給我自己的。


  我只是在說服自己,替自己找一個理由。


  然後孫力揚?他只是剛好,很剛好在我旁邊而已。因此藉由他,我把我說出來的話,變成理所當然。彷彿好像推卸責任一樣,好像把這一切扭轉推卸到他身上,我就會好過一點一樣。


  後來我的確做到的。對於阿桃、對於吳孟鴻,我果然不聞不問。阿桃卻在一陣子以後才慢慢發現到這一點。關於我對於她跟吳孟鴻之間點滴的冷漠這點。


  國三開始,她還會拉著我說些她跟吳孟鴻的事情,偶而會找我哭訴,偶而想跟我分享喜怒哀樂。我想一般姐妹淘應該都會湊在一起說這些悄悄話的。


  但是我做不到。每當阿桃開口想說什麼,我總是會刻意迴避。有幾次我甚至直接在她面前說阿桃我不想聽這些好嗎?


  一開始阿桃有些失望,到後來,阿桃也再也不找我說這些事情了。


  我們不再像國二吵架那次般的生疏或者鬧脾氣,但是卻也永永遠遠回不去國一那樣的親密。


  是啊是啊愷君跟我最好了喔!愷君妳說對不對啊!


  阿桃還是這樣笑著說,常常這樣笑著說。但是看著我的眼神,卻老是帶了一點受傷。


  我刻意忽略了。糟蹋了哪個孫先生努力想替我恢復友誼的心意,讓哪個桃姑娘熱臉貼屁股,都好,誰要怎麼形容都好。


  在那天,那個頂樓,吳孟鴻硬生生闖進來我們之間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再也不願意去知道他們之間的事情了。




  


  後來我們這樣平靜相處了一陣子。


  不過也一陣子而已。


  阿桃上課不再遲到,也不再拖延作業要我幫她掩蓋。原本以為會這樣平安到畢業,即使對於她跟吳孟鴻之間我無法去接受,也至少不會太過於干擾到我的作息。


  但是這一切到了國三上學期末尾成了空想。


  我開始接到林媽媽一通又通的致謝電話。


  「哎呀,愷君真是謝謝妳這陣子都跟筱桃放學後去圖書館看書喔,不然那孩子都不唸書。」「嗯,愷君,筱桃這個週末去妳家住,真是麻煩妳了。」


  圖書館?週末?


  我用了很大的力氣才能不拿著話筒然後說林媽媽妳在說什麼,我不懂。但是我終究堅持住,不但沒有露餡,甚至還能完整與她對達。


  啊不會林媽媽,這沒什麼的。嗯,好,改天我也會去妳家玩。阿桃聽電話?嗯,她在洗澡喔,嗯好,那就先這樣,阿姨掰掰。


  掛下電話時,我只知道我全身顫抖。阿桃去哪了,跟誰去哪了,這個週末她到底在誰家過夜,我不想知道。


  幾次過後,我實在怕有天我會就這樣給林阿桃氣到爆血管,但是有鑒於國二那次讓我們差點當不成朋友的爭吵。我在幾次說服自己要心平氣和,心平氣和,終於有能力讓臉色不變身體不發抖地走到阿桃面前。


  「阿桃,放學有沒有空?」


  「耶愷君,放學我得留下來作壁報耶。我想把布告欄改成冬天聖誕節的樣子喔!啊,那是做雪花用的……妳看我還買……」阿桃亮出手上一大袋的材料,一個不小心,還讓一顆保麗龍球滾出來。


  我撿起球,看著阿桃認真翻找袋子裡東西要跟我獻寶的樣子,突然眼眶很痛。「那我留下來幫妳,好不好?」


  阿桃倏地停下手上的動作,然後慢慢抬頭。「真的嗎?」


  我笑了,點點頭。阿桃高興地甩了手上的袋子抱住我。


  有一瞬間,我想到我即將要問她的問題會感覺到心痛。


  看著阿桃哼著小調拾起剛剛被自己丟在地上的袋子,我慢慢走回我的座位。


  整節課我幾乎無法思考,空白地讀著國文課本一直到下課。


  老實說,我一點也不意外會留下來做海報的人,除了我跟阿桃和副學藝股長如玉以外,還有其他人。沒有意外的,等到教室人散光以後,興沖沖闖入我們教室的人,剛好就姓吳。


  然後跟在吳後面的跟班,乍看到他時,我有些驚訝,不過沒兩秒也就回覆了。


  那個人,嗯,姓孫。


  孫先生的表情是有些猶豫,阿桃則是大神經地拉著吳孟鴻討論東討論西。至於如玉,她先是走出教室在中庭晃了十來分鐘,等到一台完全違規駕駛的機車闖入校園然後騎士地給了她一桶壁報紙才又緩緩地踏回來。


  我播著保麗龍球製造雪花,邊斜眼看著長揚而去的機車。


  「玉石不進來喔?」如玉扛著大壁報走進來,我停下手邊動作問她。


  「不了,他說要去打工。」


  「他還真敢啊,騎機車到學校來。」我拍了沾滿手保麗龍碎片的手,站了起來。


  「從這裡叫他騎腳踏車到鹽埕區有點殘忍吧?」


  我笑了出來。的確是很殘忍。


  「妳跟玉石沒有在一起嗎?」阿桃忽然擠了過來,擠眉弄眼地對如玉這樣說。


  「什麼一起?」如玉攤開壁報紙,一頭霧水。


  「就是……就是……」阿桃在那邊扭捏著,我眉頭卻愈皺愈深。


  我討厭這樣的阿桃。我討厭她把男女之間的關係都用「在一起」下去形容。我討厭她用那樣的眼神看著班上一像很好的如玉跟玉石。我更討厭她不敢明目張膽卻老是也用同樣眼神看著我跟孫力揚。


  但是我咬緊牙,不想讓自己張口。我怕話這一出來,會是什麼出人命的難聽話。所以我忍住,故意不去聽他們的談話,只是默默繼續撥我的雪花。


  「就是跟我們一樣啊~」吳孟鴻在那頭也黏過來,一臉噁心巴拉地靠著阿桃


  阿桃臉咻迅速竄紅,推著吳孟鴻喊著討厭哪,你害不害燥啊!


  「沒有啦,我們只是好朋友。」


  「對啊,你們害不害燥啊?」


  我跟如玉同時開口。她的語氣很無所謂的。而我呢,我卻終於忍不住用了我自己都沒想到的尖酸至極的口氣開了口。


  一瞬間阿桃臉色沉了下來,吳孟鴻也閉了嘴。


  我知道,我又說錯話了。我低著頭,暗罵自己該死。


  「愷君,妳快被保麗龍淹沒了。」這時候,孫力揚又披著超人的披風,從那頭飛過來拯救世界了。


  「啊?」我才發現原來在這一陣沉默當中,我的手居然還是持續撥著保麗龍。滿手滿臉幾乎都沾上了保麗龍屑屑,有說不出來的滑稽。


  「哎呀,愷君不用撥著麼多哪。我跟阿桃還沒討論好要怎麼做壁報呢!」如玉笑了出來,走過來幫我拍掉身上的屑屑。


  阿桃也終於緩了臉色,「妳跟吃飯一樣,都沾滿臉喔!以後嫁得老公會是大花臉!」邊說她邊幫我拍掉手上的屑屑。


  我只能傻笑,一直傻笑。





人之初 16



  趁阿桃跟如玉在交換意見的時候,我輕輕走過去到孫力揚旁邊。


  「謝謝。」然後我這樣對他說。


  他放下手邊的工作,抬頭看了我,「妳這還有保麗龍。」他抬手,稍微思考了會還是放下,只是指了指我的臉頰。


  我點點頭,「謝謝。」然後我堅持。


  他咧出笑容,「我知道。」


  這就是孫力揚。他不說不客氣,他不說沒什麼好謝的。他說了我知道。


  因為,我也知道,他真的知道。也或許就是這樣……或許就是這樣子,我才打從心裡,如此相信他。


  接下來幾分鐘阿桃跟如玉達到共識,前後共四個布告欄,每個布告欄都畫上聖誕樹跟雪人,一模一樣。除了四個有不一樣的景以外。兩雙白天黑夜,分別用積雪跟夏雪來做區分。並且要用皺紋紙貼成立體的樹葉。這樣才會有立體真實感。


  嗯,我覺得蠻不可思議的,不過既然我是義工,也沒多發表什麼意見。


  「上面太高了,誰要上去畫?」我幫忙把皺紋紙剪成一片一片刺刺的樣子,問著墊高腳還是勾不到最上頭的阿桃。


  「孫力上去畫好了。」吳孟鴻蹲在地上看了看孫力揚。


  「你會畫畫喔?」我開始鄙夷。


  「會……吧?」孫力揚搔搔頭,有點無奈。


  他老大帥氣地連椅子都不用踩了,手一伸就拿著麥克筆準備開工。我連忙大吼孫力揚你先給我拿鉛筆,他縮了一下,趕忙換成鉛筆,然後旁邊的人開始大笑。


  十分鐘過後,我跟阿桃還有如玉,看著那張已經快被從黑色擦成灰色的壁報底紙嘆氣。不用多說什麼馬上決定把孫力揚換下來,派他跟吳孟鴻掃地。至少大理石不會給他掃得脫一層皮。


  慘慘忙到五點,才把前面兩個佈告欄做完。我拿著最後幾片葉子墊在椅子上努力將他們黏上去。


  阿桃跟如玉則是在用最後時間替後面兩個佈告欄貼底紙。


  兩個男生從之前被我們勒令不準碰任何美術用具以後,就只能乖乖地當地送工具的小弟,現在則是被分發到把教室掃乾淨。


  等整個清理完畢,已經五點半了,如玉下午要補習,先走了一步。跟她在門口說了再見以後,我回頭把剩下的東西塞進旁邊的置物櫃裡。


  阿桃跟吳孟鴻在旁邊收拾書包,兩人邊收拾邊擠來擠去,看得我有些礙眼。我回頭,看見孫力揚坐在桌上也是有些無奈地看著他們。


  「阿桃我去廁所喔,妳等我一下。」我走到孫力揚旁邊拉了拉他,然後回頭對阿桃大叫。


  阿桃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吳孟鴻身上只是回頭敷衍了我一下。


  我示意孫力揚跟我走,他也乖乖配合。離開教室以後,我回頭對孫力揚說:「等等你能不能把吳孟鴻帶開?」


  「帶開?帶去哪?」他一臉無解。


  「我有事情要問阿桃,嗯,所以……」


  「妳們不會又吵架吧?」孫力揚有些擔心地問。


  我搖了搖頭,「我不想去管她什麼事情,我只是不想要她老是把我當藉口去瞞她媽,你大概知道我在說什麼吧?」我回頭看著孫力揚。他只是默默點點頭。


  我點了頭,轉身準備回頭走。


  「張愷君,」他叫住我,但是我並沒有停下腳步,「我不是那個意思的,我不是要妳不去管林筱桃……」


  我走得更快了。刻意不去聽他接下來說的話。


  保持很好的東西,我想一直保持下去。如此而已。


  回到教室,孫力揚果然用方法把吳孟鴻帶走了。不過我看也不是什麼好方法,因為孫先生幾乎是捲袖子,一臉你不跟我走我就當場在這裡打起來的樣子把吳孟鴻拖走的。


  阿桃先是莫名奇妙看著兩個男生怎麼忽然惡臉相向,然後等她回頭看見我朝她走過去,她也總算明白了。


  「妳今天其實是有事情要跟我說吧?」阿桃走過來,低下頭。


  「嗯,」我拉著她坐在講台邊緣,「阿桃,我可不可以請妳不要用我的名義去,嗯,去跟妳媽說謊?我很怕有一天會被拆穿……」


  「愷君妳不要生氣,我只是……」阿桃倉皇地想解釋。


  「我知道,妳只是想跟他有一點點自己相處的時間,我知道的。我不生氣,我也不會生氣,沒什麼好生氣的啊對不對,這是妳的自由,我只是想跟妳說,不要用我的名義了。我不會去管妳的事,不會去管的。」我擺擺手,故做無所謂的樣子說著,我不知道我算不算越描越黑,至少我自己不覺得,但是阿桃的表情卻讓我嚴重想回轉剛剛說的話。


  她聽著聽著表情著急到有些訝異,最後眉頭都皺起來了。


  「愷君,妳在說什麼?」阿桃聲音有些拉高,「我以後不會用妳的名字騙我媽了。可是、可是什麼叫做我的自由?什麼是妳不會管我的事情了……?」


  「我之前跟妳說過的,有關妳跟吳孟鴻之間的事情,我不想聽也不想問更不會去跟妳說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所以妳不用擔心……」


  「這不是重點!」阿桃打斷我的話,「難道妳一點點都不關心我跟吳孟鴻之間的發展?妳難道真的不想問週末我們究竟去哪了?妳真的……妳一點都不關心我了?我以為好朋友……」


  「我們是好朋友。」我有些心急地解釋,「但是,我真的不想去知道妳跟吳孟鴻之間的事情。不想要妳跟我分享,一點都不想。」最後我幾乎是用喊的。


  「愷君……為什麼這麼久了,妳都還不能接受我跟……我寧可妳罵我,也不要用這種無所謂的態度啊!」


  我撇過頭,看著桌角不想發言。我不懂到底要怎麼做才能算得上是一個好朋友該做的事情。


  我們沉默了會。誰都沒有再開口。感覺時間一分一秒一直走,我想說些什麼,卻始終無法找出適合的文字。


  「我知道了。」後來阿桃吸了口氣,這樣對我說。


  我並沒有問阿桃,她究竟知道了什麼,或者明白了些什麼。她只是給了我個笑,要我收拾書包,然後我們一起步出教室。


  我反鎖了門,很大力地將門扣上。


  砰一聲,在寧靜午後的校園繞了一陣不小的迴音。


  我和她一前一後走出玄關,坐在階梯上的兩個大男生看到我們也追了上來。


  十字路口前,我們互相說了再見。


  原本該跟我同路的阿桃轉了彎,跟吳孟鴻往左邊的方向,一條我從來沒踏上去的路走去。


  我沒有回頭也沒有停止腳步,往我走了三年的右邊踏去。


  孫力揚則是在十字路口的分岔點停留。我不知道他停留多久,也不知道他在看什麼。


  那時候的黃昏,太陽光這樣這下來。乍看之下,似乎只是很普通的道別,很普通的一條回家的路。


  後來我才知道,我們幾個人,甚至包括早就離開的如玉,甚至是從來沒有在這裡出現的玉石,還有那個看起來根本沒煩惱的沈文耀,這時候好似都站在這裡了。全部都站在這個午後的陽光下,然後我們就這樣,再也沒有回頭地,緩緩地,走向屬於自己人生的道。


  而到底有沒有人回了頭,有沒有人做了停留。我不知道。

  因為那日,我只是筆直地往前走,往前走。






人之初 17



  說著說著,我似乎總是能說出在我預期以外分外情節。好像玩遊戲支線劇情那樣,不預期的,偶然突發的。


  差別只是在於,遊戲裡好看的動畫、美麗的回憶,總是能在儲存以後,一次又一次回味,人物更是誇張地不真實,死掉了,叫個檔案,就能再來過。


  而我們之間的,他們之間的,死掉的,不論是回憶還是人物,就永永遠遠消失了。


  我再也沒有接過林媽媽打電話來說謝謝我照顧阿桃。


  阿桃紅撲撲的臉頰也似乎開始淡去,我甚至看過她慘白臉龐來上課的樣子。大熱天的,她包著厚厚的冬天夾克。


  阿桃妳怎麼了,我還是會問的。嗯,沒事、沒事。而阿桃,卻已經拒絕回答。


  時間來去太快,即使我想後悔也沒有餘地了。孫力揚好幾次攔住我,支支吾吾想說些什麼,但是只要開頭提了吳字,我就拒絕收聽。


  後來連孫力揚都敗給我了。他不再跟我提阿桃不再跟我提吳孟鴻,只是偶而幾次看他好像忽然變三級貧民那樣,早午餐不吃,飲料福利社都不去。


  我想終究是我太遲鈍,是了,是我太遲鈍。


  以為天空晴朗著,萬里無雲,卻不了解,暴風雨已經在我身後沒多遠,我卻一些些防備都沒有。


  在阿桃臉色越來越不好,班上風言流語越來越多,我才發現,幾次跟我擦身而過的吳孟鴻身邊並沒有阿桃。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個女生。


  他們笑著,說話著,好幾次從三樓往下看,我都以為那跟吳孟鴻在中庭嬉戲的女生,是阿桃。那樣追逐著,嘻鬧著,曾經的。


  但是不是她,因為我回頭,就能看見坐在教室裡面,蒼白像隻鬼的阿桃。


  他們是不是吵架了?一開始我是這樣問自己的,我沒有勇氣去問阿桃。畢竟是我自己說過,對於他們之間,我不想再聽到些什麼。


  趁中午孫力揚拎著巧克力來找我時,我終於忍不住問:「孫力揚,妳知道阿桃跟吳孟鴻之間怎麼了嗎?那個長頭髮的女生是誰?學校不是有髮禁?」


  孫力揚有些疲倦地把巧克力拿給我,「他們分手了。多多關心林筱桃吧,她現在很需要妳。」


  「分手以後才想到我喔,真是夠朋友啊。」我聳肩,低頭翻著塑膠袋。錯過了孫力揚臉上那抹不可思議的表情。


  然後他忽然拉住我,扯了我一下,讓我差點跌倒。


  「張愷君。妳還要這樣多久?」他有些沉痛地問。


  我抬頭,莫名奇妙地看他。


  「做什麼啦?」


  「張愷君,妳以前不是這樣的。」他楞楞地說。


  我甩掉他的手,「我一直都是這樣的!是你以前不夠認識我!」


  孫力揚沉默了,好半餉,他舉起手,我當然知道他不會動手打我,所只是倔強地回視他,他看著我,舉起在我眉前的手遲疑一會又放下。


  「妳髮夾歪了,」離去前他是這樣對我說的,「多陪陪林筱桃吧。我以前不夠認識妳也好,妳變了也好,多陪陪林筱桃吧。」


  我把孫力揚的巧克力分了一半給阿桃。


  阿桃只是笑了笑,一句話也沒說。


  放學後,我拉著阿桃跟我走回家的路,經過蕃薯老伯那,阿桃堅持不願意走進那攤位,只願意站在離攤位二十公分遠的電線桿下等我。我無奈,只好買了雙份的蕃薯,分了一顆給阿桃。我像以往一樣?開蕃薯皮,邊走邊吃。


  阿桃也像以往一樣,撕開了皮,小口小口吃著蕃薯。


  這是我們將近一年來,又重新一起下課了。阿桃會好起來的,我撇頭看著一路都很沉默的阿桃。心裡這樣想的。我知道她難過,但我也相信,她會好起來的。只要我不提,不提那些過往的事情,她會忘記的,時間會帶走的。


  就如我所說的,我們還小嘛。談什麼戀愛?是不是?想著,我居然有些洋洋得意起來了。


  該死地,殘忍地,洋洋得意起來。


  我就這樣天天伴著阿桃放學,她絕口不提吳孟鴻的事情,我也同樣。只是她依然很慘白,白到一種讓我害怕的感覺。


  班上的流言也越來越大,後來我想不只班上了,學校只要有女生開始竊竊私語,那私語就會像箭一樣,隻隻往我們三年一班這把心飛來。


  那天阿桃的生日,我拿著包裝紙,還有用大袋子裝的布偶娃娃,還不忘提著塞滿工具的盒子,在午休時偷偷溜進廁所。把自己關在廁所裡,開始研究怎麼把這隻娃娃包起來。好不容易把整隻娃娃加袋子包在桃色的包裝紙裡,我繼續跟緞帶奮鬥。


  忙著中,我聽見有人進來了,三四個女生。


  「早分手了啦!」他們似乎持續著還沒進廁所前就有著對話。


  「嘩,還虧他們從一二年級開始交往耶。」


  「是啊,不過交了男朋友也慘啦,妳看她最好的朋友後來對她怎樣?我總覺得她一臉好像巴不得他們快點分手這樣,妳沒看到她最近得意成怎樣子?有這種朋友也可憐啦,聽說她還是聽別人說才知道自己最好的朋友被男朋友甩了,真是夠沒良心了。」


  「哇,看不出來耶,我還以為她當了三年班長人緣一定很好,原來這樣自私啊。」


  「哼,當班長了不起啊。功課好就好了啊,抱老師大腿啊!嘿,再跟你們說更大的八卦喔!」


  「她墮胎過好幾次了。」


  「騙人騙人!真的還假的?」


  「當然是真的啊!還是跟我們班的淑芳介紹她醫生的咧。說起來也很可憐喔,一個人去墮胎,嘖嘖。」


  「她好朋友沒陪她去喔。」


  「妳白痴喔!連分手的事情都不知道了,哪可能知道她墮胎啊。而且我看她那種人,如果知道她墮胎了,搞不好還會嫌她髒咧。」


  女孩們來了又去了。


  我用力,用力地緞帶帶了一個蝴蝶結,然後用剪刀,咖擦剪斷它。


  嗯,包好了,可以出去了,是不是?所以,我伸手想把門鎖打開,這時候,我才發現我是多麼劇烈地顫抖。


  我不知道我是為了故事中那個「沒良心的好朋友」而顫抖,還是為了「女主角」悲慘的命運而顫抖。說不定我只是為了這個包得有些醜的禮物顫抖。


  我只知道我全身發抖,抖到完全無法將那門鎖扳開。最後我也無力去嫌棄那個地板太髒,完全沒有力氣地攤坐在地上。


  我聽見人群近來又出去,我聽見午休鐘聲響了。我告訴我自己要站起來走回去了。


  但是沒有用,完全沒有用!


  後來我再度聽見有人進來廁所,「張愷君?妳在這裡對不對?」我還能意外些什麼?除了孫力揚,會有誰知道,有誰去關心我現在在哪裡?


  「張愷君,妳在哪間?」他吼著。


  然後我聽見他用腳踹開每扇門的碰撞聲,最後輪到我這間了。


  他踹。鎖上的。所以他踹得更大力了。


  我不知道孫力揚在急什麼,我從來沒看過一像溫吞又或者說緩性的人如此暴力焦急。


  可能是我剛剛把鎖扳得差不多鬆了,不然就是這個門鎖快壞了。孫力揚居然猛力踹了三四下,門就這樣轟然給他踹開了。


  「阿桃墮胎過?」門開瞬間,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是我就這樣開口。直覺性的,我知道他能給我答案。


  孫力揚沒有回答我對或者不對。他只是用力抓了我,把我拖出廁所,不顧我大喊阿桃的禮物在裡面啦,硬是拉著我往外走,我掙脫開了,勉強抓了包裝紙的一角,慌亂中把那個禮物扯出來,下一秒,孫力揚的手又扣上我的手腕,接著使命又把我往外拖。中途我腳拐到,手錶被他拉扯脫開,他完全無視,只是拖著我,用力把我往外拖。


  「到頂樓、快點到頂樓。」他吼著。


  「怎麼了?」我看著自己根本已經瘀青的手腕,開始覺得事情不對。


  怎麼應該很安靜的午休,大家吵著,很多人在走廊跑著。


  這時候我才看清楚孫力揚的樣子,他嘴角瘀青,臉整張紅了,好像跑完操場十圈又跟人打完架那樣子狼狽。


  他拉著我,往頂樓跑去。我再也不顧手上的疼,隨著他兩三步跨著階梯。


  腳下再度一拐,我站穩了,孫力揚被我這樣一拉卻失去重心,他踉蹌兩步從我眼前摔了十幾梯的樓梯,滾回四樓。


  「孫力揚!」我連忙想衝下去看看他有沒有怎樣。


  「不要管我,上去頂樓,快點上去頂樓,快。」他試圖想站起來,卻又跌倒,最後他揮手著急地對我吼。


  我只是轉頭又看了他一眼,頭也不回快速地往樓上衝去。


  我氣喘吁吁,中途到五樓半就想停下腳步,覺得肺快爆炸了。但是一想到孫力揚著急的樣子,我還是撐住,直到我抵達七樓。


  然後,我推開鐵門。


  砰一聲,我抓得好好的,死死的,那份要給阿桃的禮物,應聲落地。






人之初 18



  「阿桃……妳在……在做什麼?」我楞在生鏽的鐵門前,有點茫然地問。


  阿桃回頭了。


  在鐵欄那端回頭,透過一格一格分岔的鐵欄回頭。這樣看過去,鐵欄像把她切成好幾塊的樣子。


  「愷君?」她反手抓著鐵欄,身體斜斜地往前,聽到我的喊叫,側過臉回來看我。神情很空洞,很破碎。


  「林筱桃……妳,妳妳在做什麼。快過來,快點過來,妳會摔下去的,妳知不知道。」我叫了阿桃的全名。認識她三年,除了那年在蕃薯攤前面叫她全名以外,這是我第一次,經過三年又喚她全名。


  看著她晾在那裡的樣子,這瞬間,這一刻,我才完完全全醒了。


  不管孫力揚口中的我變了也好,沒變也好,那不重要了。我知道了,變的人,是阿桃。那年夏天和我在蕃薯攤前買蕃薯的阿桃,不是這樣的。那年的阿桃有一雙彎彎的月牙眼。總是紅噗噗的雙頰,很可愛,很可愛這樣的。不是現在那雙眼睛空空,臉色蒼白,懸在那像只破娃娃的人。


  天啊,阿桃什麼時候變成這樣子了?


  而我到底在哪裡?這段時間我到底去哪裡了,我關心了什麼,我關心了什麼?!


  終於,我像是醒來了一樣,喜怒哀樂都回來了,開始感到害怕,她晾在那裡的樣子,開始抽走我的理智。之前不知道死到哪裡去的情緒,忽然全部都回來了,也攀到最高點,這一刻終於垮了。眼眶瞬間辣了起來,很久很久沒有掉的眼淚,全部回來。我全身顫抖,伸長右手,一步一步很小心地往阿桃的方向移動,「阿桃,妳下來好,好不好,阿阿桃……」  


  阿桃只是回頭看著我的方向,完全沒有一點焦距,雙唇微微張著,像條沒有水的魚,嘴微微張著,掙扎著。


  我想我的眼淚是緒滿眼框了,不然阿桃的身影不會越來越模糊。我用盡全身的力氣睜大眼睛,睜得大大的,不管怎麼酸怎麼澀,都不敢眨眼,我怕我一眨眼,下一秒的世界就會沒有阿桃在裡面。


  我現在知道孫力揚那慌張的神情是為了什麼,學校的躁動是為了什麼。學校叫警察了嗎?電視上會看到的那種消防梯,那種可以接住人的大彈簧床呢?有沒有人可以救救阿桃?


  有沒有?


  我回身抓了禮物,用力拆開,風把包裝紙吹走。大力掐著娃娃,我害怕又哽咽地說:「阿桃妳看,我買妳最喜歡的娃娃,今天是妳生日,阿桃,妳過來好不好,好不好?」


  拿著娃娃,我慢慢前進,在距離阿桃一公尺多後面站住腳,不敢再前進。


  「我生日喔……我生日喔……」阿桃的嘴一張一合,聲音乾啞傳出來。


  「阿桃,妳生日喔,妳生日喔!」眼眶已經到達盛載的極限,眼淚用飆的出來。我邊用左手大力抹掉,邊伸長抓著娃娃的右手,想讓阿桃回心轉意。


  「愷君喔……」阿桃開口,然後緩緩放掉左手,身形搖搖欲墜。


  我嚇得想尖叫,卻沒有聲音。努力克制卻還是忍不住發出的嗚咽聲飄蕩在這七樓的空氣中。


  不要跳,求求妳不要跳。


  阿桃並沒有往下跳,她用著很詭異的速度慢慢轉身,轉身。風很大,她的短髮全部飛揚了起來,然後她轉正,面向我的抓著欄杆。她空空的眼神對上我的,三月不冷的天氣,我卻突然一股寒氣從腳底鑽上來,一瞬間我以為阿桃已經跳下去了,已經死了。而在我眼前,雙眼紅腫帶著血絲,臉上毫無血色的是阿桃的鬼魂。


  「給我看娃娃,給我看娃娃好不好?」她開口,聲音幽幽森森傳出來。


  「好、好……」我幾乎要站不住了,連忙往前衝,墊高腳努力把娃娃從鐵欄頂端送過去。然後趁機緊緊抓住阿桃另一隻握在欄杆上的手。


  阿桃抓了娃娃,就這樣隔著欄杆與我對看著。


  阿桃空洞地看著我,嘴唇顫抖,「娃娃喔……」她說話的時候,腦袋還會怪異的晃,晃,晃。


  「愷君……我跟妳說,妳不要生氣喔,我墮胎過喔。」她眼神暗了下來,「還不只一次喔。」


  「妳這笨蛋、笨蛋!為什麼不跟我說,為什麼不跟我說。」我哭喊著。


  「因為妳不要聽啊,」阿桃開始流眼淚,「妳說妳不想知道我們的事情,妳說的啊。妳好兇好兇說的,我不敢說,都不敢說喔。我跟吳孟鴻交往,妳都不高興了,我好怕,好怕如果妳知道我墮胎,會嫌我噁心,嫌我髒,不跟我做朋友。」


  「我……我怎麼會嫌妳髒?妳這個大笨蛋!」我努力想澄清,不過沒有作用,阿桃黑色空洞的眼,不停溢出水份。


  「妳都不願意聽……第一個周末吳孟鴻邀我出去的時候,我沒有想要過夜的……可是那個晚上喔,我們就睡了。那是我第一次喔愷君,我以前沒有跟男生亂來的,妳不要生氣。我是真的很喜歡很喜歡吳孟鴻,好喜歡、好喜歡──第一次好痛喔,痛死我了。我都想跟妳說,可是妳都不要聽──妳只要我別用妳的名字對我媽媽說謊……妳都不聽、都不聽。」阿桃斷斷續續說著,好像在說故事,我卻聽得心快碎了。


  「阿桃妳別這樣,妳別這樣──」我哽咽拚命搖頭。


  阿桃對於我的話完全沖耳不聞,她幽幽地繼續自言自語,好像要把話說完,好像要把這些話烙在心頭那樣說完。


  「墮胎好恐怖,白色的病房,醫生看我的樣子好像在看什麼不要臉的東西,東西都是用鐵做的,刮啊刮,我第一次的時候還真希望自己就這樣被刮空,刮死掉算了。但是我沒有死掉,死掉的是我第一個寶寶。」阿桃說著,開始顫抖,「好幾個晚上我都做夢夢見她喊我媽媽,然後下一秒溶成血,把我淹沒了,嗚嗚嗚,我殺死小孩了。我好想說給妳聽,可是妳都不聽,都、不、聽!」最後,她尖叫了出來。


  我害怕到幾乎要暈過去了,除了用力,用盡全身力氣抓緊阿桃之外,對於她的話,她的控訴完全無法反駁。


  「不過一兩次以後,嘿嘿嘿,也習慣了,我還可以躺在那裡想等一下做完手術要吃什麼喔!我還問醫生下次來可不可以打折喔!」說著,她咯咯笑了出來,聽得我毛骨聳然。


  「阿桃,妳別這樣,這不是妳的錯──不是妳的錯──」我用力搖頭,試圖說服她。


  「不是我的錯?那是誰的錯?」阿桃問我。


  「是吳孟鴻,是他,是他的錯!我早就不喜歡吳孟鴻了,妳看,對不對!他是壞人,他害妳的,都是他的錯!」我連忙這樣回答。都是他的錯。我把責任往外推,咬死他,是他,都是他。


  說完這些話,後頭突然砰的一聲,我下意識回頭。看見樓梯的鐵門給人踹開,孫力揚跛著腳,一拐一拐衝上來。


  看見我們兩個,他只是一楞,然後對著我們伸長手。


  「林筱桃,下來吧。下來吧。」他堅定說著,緩緩走向阿桃。


  我淚眼模糊看著孫力揚的身影,很感激他在這時候出現,多了一份說服阿桃的力量,我急忙回頭,「阿桃快點過來,來,我扶妳過來,不要這樣了,是吳孟鴻的錯,是他的錯,我早說過他不是好人,我討厭死他了,這一切都是他,不是妳的錯。妳先下來,先下來好不好?」


  阿桃的眼淚忽然就這樣停了,視線也慢慢凝聚了焦點,然後跳過我,對上了在我身後的孫力揚。就在這瞬間,我發誓,我看見了,我看見阿桃的眼神變得很陰沉、很怨、很恐怖、甚至很惡毒。她那樣定定看著孫力揚五秒,又把視線挪到我臉上。


  「為什麼……妳總是那麼討厭吳孟鴻?為什麼他全身都不好?只有妳的孫力揚最好嗎?」她一字一字很清晰地問我。我錯愕,不知道怎麼好好的忽然又變成這樣的局面。


  「什麼……什麼孫力揚最好,妳妳胡說……」我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刻我還有力量跟阿桃爭吵。


  「張愷君……」阿桃咧了笑,讓我全身寒毛都豎起來的笑,然後她貼近我的臉,好近好近,近到我可以感覺到她的呼吸。「妳就是這樣,哈哈哈哈就是這樣,是我胡說,我都胡說。哈哈哈,張愷君,我跟妳說,我現在懂了,都懂了。不是我的錯,也不是吳孟鴻的錯──不是我的錯,不是他的錯──是──」


  然後就到此為止。


  我沒有聽到阿桃最後究竟想說這一切是誰的錯。我只感覺到自己被人很大力推了一下,抓住阿桃的手狠狠被人刮出五條血痕。吃痛中,我放了手。  


  等我感覺到曾經抓緊的手再也沒有握住任何東西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就這樣,我眼睜睜地,眼睜睜地看著阿桃,推掉我,放開右手,左手持續抓著那隻娃娃,成大字型往下墜,依然帶著那個詭譎的笑,往下墜。


  一股無止盡的恐懼感從胃翻了起來,好像變成千百條蛆,爭先恐嚇在我喉嚨裡蠕動。我卻叫不出來,「啊……啊,嘎……啊……」像要吐一樣,我只能發出沙啞恐怖的嘎聲。我知道我該閉眼睛,可是辦不到,阿桃的墜影像黏在我瞳孔裡一樣。
  「不要看!」孫力揚衝過來,拉住我也差點跟著翻過欄杆的身子。


  砰。


  很大一聲。


  我聽到了,所以我忽然猛然一推,把本來已經緊緊抓住我,硬把我扳向他的孫力揚推開。然後在他可以再度阻止我以前,我低頭往下看,往那片血肉模糊看。


  好醜啊,那是誰啊……我簡直要皺眉了,哪才不是我的阿桃呢。


  詭異的,我的嘴角居然彎了起來,我嘻嘻笑了出來。


  好醜,好醜,阿桃妳變得好醜!


  「哈、哈、哈、啊啊啊----」後來笑聲轉為尖叫聲。


  我這輩子,沒有聽過自己那樣叫過。


  「啊----」我扯住自己的頭髮,眼睛離不開那遍詭異醜陋的東西。


  孫力揚再度衝過,他拉住我,似乎對我說什麼,但是除了我自己尖銳的叫聲,我不聽不到他究竟在說什麼。


  怎麼會跳下去了,阿桃妳怎麼跳下去了,剛剛不是還好好的?阿桃、阿桃、阿桃--


  我瘋狂尖叫,一點都無法接受剛剛還在眼前的人現在只剩下底下那攤什麼都不是的鬼東西。


  我吼,我拚命吼,我不知道我究竟喊了多久,尖叫中,我失去意識。


  記憶也到此為止。


  到此為止。 




人之初 19



  彷彿從冬眠裡甦醒,等我意識到我還存在著時,我睜眼,才發現我是坐在輔導室。


  老師跟警察在我眼前說著話,我覺得頭好疼。發生什麼事情了?


  阿桃呢?


  啊,是了,她死了,摔得亂七八糟得死了。


  她是當場死亡還是送醫不治?阿桃是用什麼方式走完她人生最後一程的?是不是有人去把她七零八落的屍塊撿起來然後送去燒光了?不,阿桃怕燙,她以前吃肉羹老愛等到麵線都涼了才願意動筷子,這樣的她怎麼敢火葬?我想,她說不定是土葬了。是嗎?糟糕,我怎麼老是忘記阿桃信佛教還是基督教?她的告別式是和尚誦經,還是牧師禱告?說到告別會,告別會呢,什麼時候舉辦的?我怎麼沒參加到……那、那又有誰去參加了,怎麼沒人跟我說?


  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為什麼我都不知道?


  都、不、知、道?


  「愷君……張同學?」眼前的老師喊了喊我。


  我向他們,至少我的眼神是看向他們的,但是眼裡出現的畫面卻是那天阿桃橫在那裡的模樣。


  她笑著,然後放了手,跳下去。


  然後,阿桃死了。


  我忽然像想起什麼,猛然低頭看向自己的手。


  虎口附近幾條血痕已經淡去了,卻還是在那裡,提醒著我,是我放了手。


  「愷君同學,那天的事情妳還記得嗎?」老師問。


  我盯著那幾條血痕看,然後抬頭,緩緩說:「是我推下去的。」


  「啊?」警察跟老師面面相覷。


  「阿桃是我推下去的。」我重複。是我鬆了手,是我,我深信不宜。


  老師臉色變了變,拉了警察到一旁兩人交頭接耳一會,彷彿達到什麼共識以後,警察先是憐憫地看看我,然後離開辦公室。


  小小的輔導室,只剩下我跟老師。


  「愷君,老師跟妳說……」輔導老師走上前,坐在我前面,伸手握住我的手,「妳太累了,好好回去休息好嗎?就當這一切是場惡夢,回家睡一覺,醒來就沒事了,嗯?乖,不要想太多,好不好?老師了解你的感覺,沒事的,不要想太多了,聽老師的話,好好休息吧,有事情再來找老師喔?」


  我點點頭,起身離開輔導室。  


  走出輔導室的時候,我看見孫力揚遠遠站在那。我轉了身,在他可以走近我之前,上了樓。


  安安靜靜地坐在教室,我努力登記著歷史大考的分數。然後下意識,我收尋著林筱桃這三個字。


  並沒有她的分數。我閉上眼睛,努力去思考,究竟是老師抽掉了考卷,還是這份考卷是在阿桃死後寫的?


  但是任憑我怎麼想,都無法找出正確答案。


  短短的下課結束了,鐘聲響時,我收好了桌面上的考卷,依然喊著起立、立正、敬禮。


  一切好像都沒有改變,什麼都沒有改變一樣。就如同輔導老師說的般,愷君,沒事的,不要想太多了。但是我知道,並不是沒事的。我呼吸之間都可以感覺到,明顯感覺到,這裡少了股熟悉的氣息,它讓我知道,有個人,已經再也不會出現了──永永遠遠,不會出現了。


  流言,當然是很大。除了以前那悲情女主角還有沒良心的壞朋友,嗯,我有沒有提過,最近那個沒良心的壞朋友,已經升級到沒血淚還很賤的人。嗯,除了以上這兩個人物以外,我似乎還聽過什麼吳孟鴻之類的,喔,還有孫力揚。


  我看過沈文耀哭過幾次,眼睛總是紅紅的。那陣子他桌墊下有張沒有送出去的生日卡,給誰的?我不清楚。


  事情鬧到這麼大,對方即使有雙父母是什麼家長會會員,一年捐獻個幾十萬的吳孟鴻也罩不住了,他被記了大過,然後退了學。


  當然這是檯面上的處理方法。


  我只知道沈文耀帶著紅血絲的眼睛,領著一群班上的男生,利用吳孟鴻到校最後一天,一群人光天化日之下,半強押半擄人的把他押到了男廁所,連糾察隊都守在門口幫忙把風。


  幾分鐘以後,吳孟鴻用爬的出來。  


  他父母尖叫著要學校負責,要上警察局。校長那邊只是敷衍性地安撫,然後他被海扁的事情就不了了之。


  孫力揚呢。嗯,他不姓蘇,所以沒有被海扁。不過,也因為他是吳孟鴻最好的朋友,所以我們班對他敵視的態度,是在十公尺外都可以嗅到的。


  其實這些風風雨雨我都沒有什麼印象了。就像我說過的,那天以後,我腦子可以裝記憶的部份,開始停止運作。


  我對外面的事情不聞不問。彷彿死掉的人不是我最好的朋友一樣。


  安安靜靜地,像隻遊魂。我從一個「她」變成了「它」。一個有知覺、有嗅覺、有視覺、有聽覺的「它」。這個它存在這三年一班,詭異地存在著。


  我學著輔導老師的話,把這一切當成一個惡夢,睡一覺就會醒來了。每天晚上我都努力睡著,隔天努力把以前的一切當成噩夢,想去忘掉。


  但是班上同學看我的眼神,讓我知道,這一切根本不是噩夢,即使是,它也從來沒有醒過。


  「沈文耀……」有天,我走到我們的體育大股長旁邊。


  他沒有抬頭,只是一直看著國文課本。


  「沈文耀,我跟你說,」我借坐在他前面同學的位子,側身繼續說話,「我不舒服,躲避球可不可不要玩啊?」


  我想沈文耀一定會像以前一樣啊,悲情著一張臉呼喚著班長不行啊我們班就靠妳了……


  「隨便妳。」啪一聲,他合上課本,用著我從來沒聽過冷淡至極的口氣這樣對我說。


  那語氣太冷了,冷到幾乎將我差點奪眶而出的眼淚凍成冰。我抬眼,楞楞望著他。


  沈文耀摘下眼鏡,也跟著抬頭望向我,然後像似看到什麼一樣,臉色忽有些變,這一變,我幾乎想把它解釋成不忍了。我征征看著沈文耀,希望他能開口說些什麼──


  「張愷君,誰准妳坐我椅子?媽的,給妳這賤人坐到誰還敢坐啊,幹,我要去換椅子。」班上同學走回來,嫌惡地對我大吼大罵。


  我起身,橫看他一眼,又低頭瞧了沈文耀。


  只是這次,他別開眼,沒有再看我。


  以前那個會跟我大聲小聲,會在我旁邊繞來繞去,跟我像哥兒們的沈文耀呢?有次接力賽跑因為別班女生故意拐倒我,氣得差點衝上去打人替我出口氣的沈文耀呢?我想,他也隨著阿桃跳下去,用另一種形式離我而去了。


  我緩緩走回座位,感覺有人揉了紙球丟我。


  應該是丟錯吧?我這樣告訴自己。


  三四個女同學擠在我那排的走道,我喊了幾聲借過,沒有人理我。


  就在我想算了繞到前頭去吧時,一個人默默側了身。


  我抬頭看向她,是如玉。


  眼眶辣了起來,我幾乎要哭了。


  但是我沒有,我只是頭一低,快速從她身邊走過。如玉沒有看我,只是低著頭,繼續和她那群女同學交談著。


  我衝回我的座位,坐了下來。


  我用力用右手指甲刮過阿桃曾經留下印記的左手,努力刮著,直到左手殷紅了一片,幾乎要流出血。


  看吧,我傻傻地小聲地笑了出來。


  誰說是夢?


  是現實。


  我更是大力地抓著我的左手,即使鮮血已經緩緩流出來,即使我深切感到痛楚,我卻無法住手。手疼,心好空。心空到疼痛,痛到我想把心刨出來,揉一揉捏一捏,或者塞近些什麼的好撫平那空到疼的痛楚感。我無法刨心,因此我只好拚命抓著左手。只要左手疼些,再疼些,就可以壓過心頭的痛楚感了。

  我抓著,用力抓著,接著眼淚掉了出來,滴上著我的左手,跟緩緩冒出的鮮血混在一塊。

  那一天,是我記憶以來,在阿桃死後,第一次掉淚,也是最後一次。





人之初 20



  從那天以後,我正式變成了「它」。


  其實這樣也有好處。被班上放逐了以後,一切都變得好安靜,我多了好多時間,我開始有能力察覺到很多我以前看不到的東西,開始想透我以前永遠解不開的事情。


  我開始明白愛情是什麼了。我用盡兩年的時間,去猜、去研究阿桃當初喜歡上吳孟鴻那樣的心情,現在全部明瞭了。


  愛情就像老師跟師母一樣每天一起上下班,像阿聰跟阿麗那樣上課傳個紙條,走路故意去碰到對方然後怯怯笑著,臉紅著;像隔壁班男生明明想追雅芳,卻每次看到她都還故意別過頭去;像上次別校的混混來我們學校尋仇,只為了他的女朋友跟人跑了。


  這些就都是愛情。


  然後像阿桃那樣的,不顧一切,一頭栽進去,豪不保留,傷痕累累,最後支離破碎。


  那樣就是愛情。







  「愷君,這些,給妳……」我不知道孫力揚什麼時候出現在我前面的。他拿著一袋巧克力要給我。我抬頭看他,我想我眼神一定很空,不然他不會有那樣欲言又止的表情。


  我沒有接過巧克力,任憑他拿著。


  離阿桃跳下去也過了將近三個月,而這是這段時間我第三次生理期。孫力揚明明知道我們班上的人多恨他,他出現在我教室前面有多危險,但是他還是依然送我巧克力,加上這次,已經是第三次了。


  我沒有拒絕他的巧克力,至少前兩次沒有。沒辦法,有人死了,我的經痛並沒有這樣而停止。因此我很賤,很不要臉地接受對方的東西。


  很賤,很不要臉,不是我自己說自己的。我只是借用了這兩個多月同班同學形容我的語詞。


  有時候我真希望自己是死掉了,而不是這樣彷彿被當作不存在地生存著,至少這樣,我就不必聽到他們那些難以入耳的咒罵聲──


  或許我真的很沒用吧。


  我隨著他們罵我,罵我是內賊,罵我不要臉,罵我見色忘友,罵我阿桃剛死沒多久,我就忘了誰是我最好的朋友,罵我根本就巴不得阿桃死掉,因為阿桃比我漂亮,心地比我好。我以前跟阿桃在一起,只是想學她,只是忌妒她。


  她們說了好多、好多。多到聽在我耳裡,?/SPAN>i愷君好像變成一個我完全不認識的個體。


  還是說,其實這個才是真正的張愷君?只是我以前一直沒有發現而已?


  不論我是哪個張愷君,我知道,在團結的三年一班裡,張愷君像是隻往外牆延伸的樹枝,很惹人厭。


  甚至到了最後,我這班長的起立立正敬禮都沒有人要遵從了。聽說班導和輔導老師商量之下,打消了要撤銷我職位的念頭,他們說,反正她夠可憐了,剩下幾個月就畢業了,別刺激她了。


  我沒有一點點想解釋的理由。被排斥,被討厭的感覺應該是很強烈衝擊到我的,因為我知道我很難受,難受到想消失。想學阿桃那樣,從樓頂摔下,狠狠地摔下來。


  詭異的是,即使這樣難過,回家翻翻以前同學遊園會,校慶,校外旅遊的照片,我除了感覺那些東西離我很遠很遠以外,再也沒有任何感覺。這個詭異的「它」,彷彿什麼知覺都還在,卻也什麼感覺都沒有了,而我就這樣,用著這樣詭異的型態行屍走肉著。


  阿桃走了以後,沒有人會跟我通電話,沒有人會跟我去福利社買東西,沒有人會在週末下午跟我去逛街。我知道我變得很寂寞很寂寞,但是即使這樣,很痛苦地班上存活著,我還是從來沒有辯解過什麼。


  以前我想看阿桃會超越我到什麼地步,如今,我是連她都看不到了。


  這樣的念頭讓我害怕。


  愛情,是不是就是要像她那樣?


  我抬頭,看了孫力揚。恐懼的感覺越來越大。孫力揚呢?我跟他之間的平衡是不是已經在一刻破壞了?我回頭,眼裡有著班上同學一張又一張冷漠的臉,酸氣沖上的我眼。


  孫力揚喚醒那些冬眠掉的感覺,這瞬間,他們彷彿都回來了。我開始感到劇烈的痛苦,我心好痛,痛到幾乎無法呼吸。我好怨,好恨。我恨我現在的自己。


  不該是這樣的,三年,這個班級陪我走過三年。為什麼會是這樣結尾?


  三年,我的三年,我的三年,誰賠我著三年來?我好生氣,阿桃跳下去了,也帶走這些人。阿桃,妳為什麼要死?為什麼要讓我陷入這樣的慘景?一瞬間,我幾乎要怪罪起阿桃了。我傷心,真的好傷心。

  我回頭,再次瞧見孫力揚。


  猛然間,我腹部一疼,好像回到三年前他的第一計躲避球,再一閃,是阿桃拉著我去買地瓜的樣子,然後沈文耀跑來跟我哀歷史分數再偷偷給他兩分,「班長、班長」,同學這樣叫我。


  一切都沒有了。


  這六個字打入我腦海裡時,我正伸手要把巧克力接過來。


  然後,一切都沒有了。


  所以,我征住,我好孤單,真的好孤單,我快支持不住了,我好想抓住現在就站在我前面,這個唯一沒有離去的人,我好想抓住他,抓住他開始嚎啕大哭,告訴他我好害怕。但是一個聲音冒出來,她冷靜、細細地告訴我:都是他的錯。


  如果那年夏天,他沒有出現,他沒有帶著吳孟鴻出現,一切都不會發生。


  都是他的錯、他的錯!


  「愷君……」孫力揚無視班上同學已經圍在教室窗戶邊,準備要揍他的眼神。可能感覺到我臉色的慘白,他非常擔心地搖了搖我,「妳不要這樣,我會擔心的。」


  我看著他、看著他,然後聽見一個似乎不是我會發出來的音聲,「都是你……」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眼眶完全泛紅,手緊緊握拳,全身顫抖,心好痛,胸口好痛,好像要死掉了,快要死掉了。


  「愷君?」孫力揚征住,拉住我的手有些僵硬。「我、我怎麼了?」


  「都是你……都是你……阿桃墮胎,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我喃喃問著,用我身上最後一股力氣。


  孫力揚有些不解地看了我,「是……是我早就知道了……」


  「為什麼不跟我說?」我開始哽咽。


  「我有試過要跟妳說,愷君,我有試過……可是……」


  「不要跟我說可是!可是什麼?可、是、什、麼!」我用盡力氣大吼,登時班上同學全部安靜下來,往我們這邊看過來。




台長: 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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