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上車之後,我們都沉默不語。我是故意騎機車去的,因為開車載她而獨處的空間也許會讓我們更尷尬。到了目的地之後,我們還是沉默了大約十分鐘。在這段時間內,她望了我一眼,我也望了她一眼。可同樣是一眼還是有不同的地方。那就是她望我的那一眼只花了一秒,而我望了那一眼之後就再也沒離開過了。我不是那種會死盯著人家瞧的人,我看她純粹是因為關心。
我知道她打從一上車就開始哭了,不是嚎啕大哭,也不是眼淚止不住的狂流的那種,而是那種因為忍不住,眼框乘載不了負荷,所以滴下來的那種。我看著她臉上的淚痕,十分鐘內大概看到了十幾滴眼淚。
「別再哭了,再哭你的妝就要花了。」
「我沒有化妝。」停了一下,又補充說:「我也沒有哭。」
「聽起來好像你在意沒有化妝這件事比沒有哭還更嚴重,所以先急著澄清。」
「才不是呢!」我故意靠近她看她。
「喔,抱歉,我連一個人有沒有化妝都看不出來了所以分不出來有沒有哭也很正常,請你原諒我。」她聽完我說的話,安靜的看著我好一會兒。
「你一開始是故意那樣說的吧?你知道我沒化妝的,故意說我化妝好引開我注意力。」
「呵,被你發現了。」
她笑了,微笑的說:「你果然是個聰明而且幽默的男生,就像我姊說的那樣。雖然偶爾帶點嘴壞,卻都只是開玩笑的。其實是個溫柔又貼心的男生。」
「你姊這樣說我?」
「嗯,我問她為什麼喜歡你,她是這樣告訴我的。」她的臉突然沉了下去,開始哭了起來。我試著安慰她,和她說話。
「你別哭嘛!看看夜景阿,很美喔,還可以看得見天空的星星。」
「所以讓我更想哭。」她哭得更大聲。
我開始和她東拉西扯,可是顯然轉移注意力這招並沒有效果,她還是哭個不停。我只好換換別的方法,用安慰我自己的方法來安慰她,因為我也曾經哭得這麼傷心過。
「你看今天的天氣很好,夜景很美也很清楚。可是這就是不好的地方。而且人很多,更慘的是大部分還都是情侶。可是呢?我們兩個人卻是一個失去最愛的姊姊,一個失去最愛的人,這麼幸福的地方好像不該是我們兩個人應該來的。」她還是繼續哭她的,不理我。
「不過這個世界有適合哀傷的地方嗎?好像沒有。孤單的地方會覺得空虛,而人潮聚集的地方則會覺得自己好悲哀。你說對不對呢?」
「沒錯,整個世界這麼大,可是卻沒有地方可以去。」她說完之後哭得更傷心。
「不會阿,你想一下,你就會發現這個世界其實每個地方都適合悲傷。」
「為什麼?」她好奇的問了。
「你看喔,逆向思考一下,孤單的地方會感受到空虛寂寞,而人潮擁擠的地方則覺得很悲哀。這樣想是不是好多了。每個地方都適合悲傷耶!」我最後一句還學著小孩子很興奮的語調說著..我把她逗笑了。
「如果你不再哭了,我想我們可以聊聊天,也許你會覺得舒坦一點。好嗎?」
她擦著眼淚,點了點頭。我開始從日常生活問起。我對她是一無所知,甚至『酸糖果』以前也不曾跟我提過她有個妹妹。她妹妹的出現,我才知道原來我對酸糖果其實並沒有很了解。我開始和她從一些平常的事情談起。聊完了星座,血型,興趣,還說了些彼此的故事。我想她的心情好多了,因為她的表情已經恢復正常。
我們聊到一半,她突然問我:「你喜歡我姊姊嗎?」她居然主動提她姊姊,讓我愣住了。
「喜歡還是不喜歡?怎麼不說?」
「我怕如果聊到你姊姊,你會繼續哭。」也許我也是在怕我會哭。
「不會,我已經好多了。快告訴我嘛!人家好奇。」她居然跟我撒起嬌來。能拒絕她用這麼嗲的語氣提出的要求的人,我只能用一句常聽到的話來說:「真不是男人。」咦?這句話好像不是這樣用的。總之,因為我是男人,所以我只好回答她的問題了。
我用模稜兩可的答案回答:「喜歡阿,當然喜歡。她又不是壞人,只要是好人我都喜歡。」
「很老套耶,這種回答。不管啦!快跟我說!」用撒嬌的還不夠,現在居然還ㄋㄞ了起來。
「既然你主動提到你姊姊了,我也剛好有些事想問你。」她眨了眨眼,一臉疑惑。
「你姊從來沒提過她有個妹妹,所以我一直以為你姊是獨生女。突然蹦出個妹妹還挺讓我意外的。」
「這有什麼好意外的,沒事幹麻跟你提到我?更何況就連很好每天都在一起的好同學都不一定清楚對方的家裡的狀況了。」
「說得也是。你上次跟我說你姊是得了……?」
「先天性血友病。」
「我不是很清楚這種病,這是遺傳的嗎?」
「遺傳的。最有名的例子就是英國的維多利亞女皇。血友病是性聯遺傳,也就是性別染色體的基因遺傳出來的特質。」
「性別染色體?你是指X跟Y嗎?」
「恩,通常會發病幾乎都是男生,很少有女生。因為血友病的缺陷基因在X,男生只要有就會發病,女生則必須父母雙方都遺傳到有缺陷的兩個X染色體才會發病,如果只有一個就只是帶有致病基因,而不會發病。大部份是遺傳,不過也可能基因突變而導致。我媽就是帶有一個患病的X染色體可是卻不會發病的患者,她的那個帶病X染色體是突變,可是另一個是正常的,所以我媽不會發病。而且因為她的家族並沒有遺傳病史,所以她自己一直都不知道她帶有致病基因。我媽以為她是正常的,而和我爸結婚。如果女生是正常的,只有男生是患者,那麼後代是男的就完全正常,如果是女的就是二分之一的機率可能帶有缺陷的X染色體,可是不會發病。所以有四分之三的機率生出完全健康的小孩,而四分之一生出帶有缺陷基因可是不會發病的小孩。我爸和我媽很相愛,希望能有自己的寶寶,即使不幸的女兒遺傳到父親缺陷的X染色體也不會發病,所以他們決定還是要生小孩。可是懷孕後才去健康檢查的時候才知道原來我媽是不發病的女患者,所以將來出生的小孩一定會帶有缺陷的染色體,不管生男孩和女孩都有二分之一的機率會是發病的患者。很不巧我姊同時遺傳到了我爸和我媽的致病基因,成了會發病的女患者。」
「坦白說,你講了這麼多,我很想逞強跟你說我懂,回家再上網查,可是萬一找不到事後再問你反而丟臉,所以我想跟你說……我還是聽不太懂。」
「如果你之前都不了解先天性血友病,那也很難跟你解釋的清楚。總之就是我姊同時遺傳到我爸和我媽的患病基因,所以成了會發病的女患者。」
「血友病是不是血癌?」
「血癌是白血病,那是白血球有毛病,血友病是血小板,身體裡負責凝固血液的凝血因子異常,所以出血不容易停止,嚴重可能還會沒有原因就突然出血。」
「抱歉,我沒有知識,也沒有常識,不常看電視,還不會掩飾,所以問了很白痴的問題。」她眨了眼,看著我笑了一下。
「呵,你在搞笑嗎?沒關係啦,很多人都會誤會的。因為血友病的患者不多,而且患者因為可能會關節出血,很容易導致癱瘓或行動不便,通常很少跟社會接觸,所以了解的人不多。」
「真可憐。」
「有些輕微的可以和正常人一樣出社會,只是要隨時注意別受傷就好。嚴重的就幾乎只能住在醫院,就像終生監牢一樣,不得離開,沒有自由。」她說的話開始有些哀傷的語氣。
「雖然發病的女患者很少,機率很低,可是因為女生有月經,所以過了青春期的存活率相當低。也不可以懷孕,所以即使幸運的活到了正常人的歲數,也不可能擁有小孩,因為懷孕會面臨的出血狀況是不可能捱得住的。反正就是不可能跟正常人過一樣的生活。」說到後來她的語氣已經慢慢哽咽,說完之後就開始哭了起來。
實在很想令人相信,一個小傷口就可能致命,不過事實就擺在眼前。看著她哭,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能一直揉著她冰冷蒼白的手。我突然想到,她和她姊是雙胞胎,如果她姊會發病,那麼她也是會發病的患者嗎?她的眼淚是否也有幾滴是為了自己而流的呢?可我不敢問她,起碼現在不適合。
我讓她哭了一陣子,等她稍微平復了之後,我才說:「女人還真是善變,一下子笑,一會兒又哭了,晚一點說不定又因為終於要回家可以跟我分開而笑。」她擦著眼淚因為我的話而破涕為笑了。
「你還沒說你到底喜不喜歡我姊姊呢?我都又哭又笑很多次了,你還是不說,小心我等等又哭了喔!」
「還有這樣威脅的喔?」
「有阿,眼淚是女生的武器,你沒聽過嗎?」
「算你說得有理。」我很認真的看著她,眼前的這個人就是我喜歡的人的妹妹。我想從她身上看到那個我從未見過可是我卻喜歡的人的影子,這樣的找尋是一種淒涼的悲哀吧?我怕接下來就換我哭了。
我拍拍屁股,站了起來。微笑的跟她說:「現在的氣氛不太恰當,以後有機會再跟你說吧,很晚了,我送你回家。」我表現的很堅決,所以她只好心不甘情不願的站了起來。走到停好的機車旁邊,我將安全帽拿給她。
「我想吹吹風,不想戴安全帽,可以嗎?」她求人的表情真是讓人難以拒絕。
「好,不過下了山還是得戴上喔。」
「好。」她笑得非常開心。
「看吧,我就說等等你就會因為要回家可以跟我分開而笑了,真是把我當司機阿。」我故意搖了搖頭。
「呵,都你自己瞎說,我才沒這樣想。」我送她到她家樓下,她告訴我她叫許珮慈,她姊叫許珮瑩,要我叫著她姐的名字跟她說晚安。叫著她姊的名字跟她說晚安?真是奇怪的要求,也許她還在想她姊要她代替的那件事吧?雖然並非是不合理的要求,可還是覺得很奇怪。
「許珮瑩,晚安,拜拜。」她笑的很燦爛的跟我揮揮手。看著她離去的背影,我卻是想著『酸糖果』。她並不知道某些已經被認定的特別的人是永遠無法替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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