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不喜歡旅行。
路過一個地方,就算看過再多的書,藉此裝得老神在在,騙得路人都以為遇到個老行家,只是,騙不了自己,明明只是個社區新小孩。即使背了十年的澳門旅遊指南-----難道就會知道義字街公廁的標牌是綠還是藍的?所以我最討厭看遊記,一堆騙子,用神話傳說,歷史地理當羊皮,誰不知,本來就有一陣狗騷。甚至余秋雨的<<文化苦旅>>我也挑出一堆毛病,不佩服他的信手拈來,反看不順眼他似乎一直活在文字世界------我真想問問他曉得LV是甚麼!
旅行有甚麼意義?公車票不用錢,排隊不花時間嗎?有人說旅行的意義在於暫離生活的軌跡。所以真實,只是一種裝飾,似LEVE’S的褲子,故意挑個洞。如果要虛幻,唸一句千年前的”天寒水鳥自相依,十百成群戲落暉”,比任何巴黎聖米歇爾廣場的噴水池更遙遠,何必故意去穿越半個地球?浪費本來就是罪惡。
但我卻一直在旅行。
只是我不屑乘萬里的火車,去陌生的國度,我只在熟悉的地方去旅行,在陌生 的地方,我只能看景點,”看景點己經不能滿足我,我要看的是生活。” 旅行要在家鄉旁邊,既有一點距離,卻又完全懂得那人或物真正的意函,那麼看到的,才算是生活。
於是在我自小長大的澳門,我閒來更咬著一串魚旦,穿著皺皺的校服,遊走在義字街街頭。
算不算旅行?至少,對小學的我而言,義字街,從我家十分鐘路程的街市,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我每一份晚餐幾乎都出自於此,陌生的是,對義字街的印象,我只有提一堆腥魚的鏡頭。
恰好,完全符合我的奇怪旅行定義。
似乎地球上每一個街市,地面上永遠地濕漉漉,是城市的真正沼澤,水泥地上,長滿爛菜葉子,成功逃脫卻反而早死的青蝦,保育出無數代校服永遠皺皺且灰髒的孩子;空中長期有小販公開組吶喊比賽,似乎誰最大聲誰就最是實惠的店,事實是,最便宜的一家,永遠懶得用擴音筒;再拼上各式各樣的腿(黑色絲襪,穿洞牛仔褲,亮面高跟鞋…),與屁股,(小孩的視點)便是我的義字街。
無聊無聊,又無趣,但我每逢周六中午放學,下午沒課,便背個龜殼似的書包,去義字街報到--------當時我沒有零花錢,到那樣的一堆屁股廣場去幹嗎?
只是,我每周六都不吃早餐,留到中午,便買兩個豆沙蒸包,趁著冒煙,手一彈一彈的,捧著兩個大包,衝入一條黑巷去。
就是那條對面有家蒸包店,旁邊賣油條白粥的黑巷。
黑巷甚麼都沒有,卻有一家會吱吱叮叮叫的店,打造甚麼窗花鐵門的,-----一個有奇怪旅行定義的小孩必然是孤辟的,孤辟的孩子,幾乎都只能忍受安靜,怎麼喜歡一條會尖叫,吱吱叮叮的黑巷?
一條總在尖叫的黑巷,又怎可能有個孩子,在埋頭寫功課?
於是,我每個周末就似去動物園看白老虎似地,看那個困在一堆窗花,鐵閘中間的孩子。
他頭髮永遠油油的,黏在眼睛上,板凳底下的襪頭,總脫線鬆掉半個,就似當時流行的大象襪,外面的皮鞋,尤其漂亮-----竟然會起毛頭!小學的孩子甚麼都不快,就是腳長得特別快,有時,一個學期不到,就要換一雙皮鞋,但巧的是,他每雙”新”皮鞋,穿的第一天,都己經起毛頭。一件白襯衫,永遠是灰色,夾雜藍色原子筆,棕色的不知名物體;混在一堆雪白似天使羽毛的襯衫中,尤其顯眼,但混在窗花鐵閘中呢,卻恰似老虎的斑紋或者螳螂的硬殼。
一張膠小凳,加一條長板凳,他在吱吱聲中,嚴如有一角書房。
好羡慕哦!才小學生就有自己的書房。
我似個納罕的觀光客,去朝聖,去觀摩,帶著一個紅豆沙包,去當入場卷。
“喂!這裏好吵哦!你還有心情去背九九乘法嗎?”
他瞥我一眼,繼而埋頭豆沙包,”不吵哦,這裏好舒服。讀書夠效率。”
我聽罷,好生嫉妒,轉過頭來,不再看他。
當晚回到家,我便大吵大鬧,向媽媽討一角造窗花會吱吱叫的地方,一張膠凳,一條板凳,作為書房。
媽媽起初只是傻眼,接著便不耐煩了,煽了一記耳光,道:”回你的房去!”
隔天,我衝入黑巷,便對他哭著說:”我算術又不合格了!你卻因為有’書房’!每次都九字頭!”
他卻忽然怔著,只道:”以後,我沒有’書房’了,我要去對面的蒸包店當學徒。”我看著當時小六的他,奇怪,”學徒”?即是初中嗎?
原來對面的蒸包店是所初中嗎?
“哦!我知道,我小六畢業後都要上初中,但媽媽說,我要上的叫濠江中學!在一座小山下面,她帶過我去,有一個好大的操場,旁邊有個比我高的鳥籠!”
“然後,你會記得我嗎?”他忽然變得很嚴肅,”你一直沒有發現我的皮鞋好奇怪嗎?我的襪子呢?”
“嗯!對哦!你的皮鞋好厲害,似我的毛衣!會起毛球哦!”
他忽然笑了,只是拍拍我的肩,遞一片花標本,用兩片膠片夾著的牽牛花,還夾成盛開的樣子。”把它放進你的語文書裏吧!”
我笑,以為他把一朵花養在兩片透明之中。
然後,第二天,那片書籤便掉了,而那隻奇異的動物,也同樣地消失了。
甚麼是”學徒”?
從此我沒敢經過那個黑巷,怕再次遇見他,只是,我明白,我永遠不可能避開他。
全球上幾多的街市,全部,一直遍佈這樣的孩子。
從此,我的旅行寧願看景點,也不想再看見這樣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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