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攙扶著年邁又酒醉的父親離開一場宴席。
父親下個月退休,他辦公室的同事和一些朋友替他辦了一個歡送會,鬧正熱、耳方酣,興致剛剛開始被酒精催化,父親卻吐了滿身。
父子二人跌跌撞撞晃頭晃腦的掉落在夜的胸膛上,雖然陌生但是舒暢自由,至少沒有人與人之間的諸多牽絆,不用再看人家的臉色。
父親彎下腰咳嗽,雙手用力壓迫心口大聲喘著氣,原本已泛紅的臉在層層疊疊的皺紋之中刻印出一種叫做歲月的痕跡,他蜷伏身軀讓鼻子和嘴唇緊緊貼在鐵條封閉起來的城市呼吸口,吐出來的穢物混同著暗黑中的垃圾在幾近無聲無息的水流中浮沈
,兒子俯視著一具停不住痙攣且逐層逐次洩氣的皮囊,在凜冽的寒流中夾雜著錐心泣血的扭力,游絲般的氣息斷斷續續由稀疏零落的牙齒縫隙下的慘灰色肉床擠進那巷曲徑彎的另一空間,幾番折騰之後回應一攤黃白稠密的連心酸角,隨著憂憂又悠悠的城市嘆息隱沒......
「怎麼樣呢?站的起來嗎?還能走嗎?」
「嗯....還..可以..」一陣暈眩!他隱約感覺到乾癟的手指隔著棕色粗絨布西裝褲在口袋中微顫,好似用一節枯枝撥哢另一節枯枝,嘔心的想吐,想吐就是吐不出來,想也有想的路徑,胃與腸糾結在一起浮泛著一波又一波的酸腐味,所有的過往如走馬燈般閃過,腦袋中突然顯現出韓愈的南山詩:「攀援脫手足,蹭蹬抵積甃。」
「真的不要緊嗎?」
「我們叫部車好嗎?」
各式各樣的車奔馳在城市的胸膛上,經過濃妝的街道,穿越淡抹的巷弄,然後完全不掩飾的衝進繁華紅塵中,無限數的路燈、霓虹燈、鎂光燈、失去線的風箏、沒有主人的流浪貓狗、營業不良的行道樹、全被快速的時間偷走,闌珊未央的前景不間斷的變幻舖排出迷幻的長河,閃爍的光影混和著低廉化妝水的刺激將周圍刷塗成為詭麗中夾雜神秘的圖像....
「早就跟你說過不要再參加這種場合!」
「那些被你稱為同事的物種,牠們根本就忘記你是誰,卻要求你永遠記得牠們。」
「牠們只是一群穿著華麗衣裳的禽獸,表面上滿嘴的仁義禮智,私底下是男盜女娼
,也只有你還在維護那一點點早已不存在而且又不合時宜的傳統刻板教條。」
兒子的雙腳分開三十公分,雙手環抱胸前,黑暗中的雙眼迷茫的落在穿著超短裙女人勻稱的肉體突出地帶。
父親的腰在酒精的揮發下仍然微彎,不記得自己是否說過什麼,做過什麼,甚至於剛才是否眨過眼都不記得了,尤其是那些永遠無法癒合的傷口,感覺到的只是摺疊已久的歲月正像波浪不斷地沖擊著凹陷的骨頭──仍硬。
如今一片掙扎撥弄出嗚咽餘音,伴同著西風殘影,再也激不起任何洪量的迴響,遭受鼻青臉腫的碰壁之後,留下一世紀的無奈向著蒼茫。
兒子的眼像隻狡黠的大貓,穿梭在更暗的巷弄中。
父親像毛虫蜷曲著軀殼,緊縮著雙腿用膝蓋猛力擠壓肋骨,那是上帝用來製作女人的原料,柔軟脆弱又敏感,毫無抗拒就陷入肺部,乾嚎兩聲也搾不出任何東西,內心深深處的悲愴像惡童不斷的緊緊扭轉鞦韆,震撼連綿、割裂不停,是與非?非與是?道德之外的黑白也不等於兩種顏色上的表徵,人類的世界有如萬花筒般的無止境轉換。
城市呼吸的確不良,尤其是今晚霧氣特別重,灰濛濛的一層簾幕遮掩著,使眼前景物夢幻似的隱藏在虛無縹緲中,所有的東西都是濕的,包括人的心。
父親心仍醉。
兒子眼仍迷。
突然,父子兩人同時聽到有人在拉二胡,「漢宮秋月」悠悠蕩蕩飄浮在空氣中。
他們互相對望一眼,同聲說:叫部車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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