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理解
我又開始讀安平寫給我的信。
“月兒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她臨終前是一直微笑著的,很開心地笑著。”
“……對不起,珍珍,我不該這麽對待你。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麽做,看到她痛苦的眼神中折射出的對愛情的渴望,看到她檢查報告上猩紅色的字迹,我無論如何不能讓她帶著沈重的遺憾離開這個世界,你能理解我的做法和心情嗎?”
“我給她的只有幻覺,我把最真實的最熱烈的愛情,對你的愛情暫時埋藏在心中。我知道你在責怪我,你躲著我,我沒有怨言。從我做這個決定時起,我就等待著你的懲罰。”
“珍珍,爲什麽你不回答我,難道你真的以爲我變了心嗎?我沒有的,我對的愛對你的思念對你的渴望一天天地膨脹著,折磨得我不能入睡,珍珍,我的好珍珍,你回答我呀。”
……
我合上電腦,慢慢地站了起來。
暮春就站在我身後,怔怔地看著我。
“我……”我和他在一起這些時間了,還是頭一次感覺到這麽緊張。
他的表情有些古怪,就好象一個小孩子被沒收了玩具一樣的無辜。
“他來找你了?”
“是的,我正準備告訴你,沒想到你這麽早就回來了。”
“議程安排有點問題,取消了一些小會議……你病了?”他很細心地發現電腦旁的藥瓶子。
“我身體有點不舒服,我們坐下來談好嗎?”
我們坐在床上,我把頭靠在他的肩膀,對於一個女人來說,這個時候採取這樣的姿態,無非也只是希望創造一個和諧的談話氛圍,因爲從剛才他的眼睛中,我讀到了悲傷與不安。
再堅強的男人,心裏應該也有脆弱的地方。
暮春沒有拒絕我在這個時候做出的親昵動作,事實上他也不應該拒絕——自己的妻子正處在感情的邊緣地帶,天平啓動了,他沒有理由拒絕加上自己的砝碼——如果他愛我的話。
我們談了很久,我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了他。
“暮春,對不起……”
他終於笑了,緊緊地把我攬進懷裏,我心裏懸著的一塊石頭終於是落了下來。在這個關頭,哪怕他一個關懷的眼神,就會使我更堅決地靠近他一步。
也許我對安平還有一種難以抗拒的懷念,可是,只有我身邊的男人,才是我的丈夫,更重要的是,他是我肚子裏孩子的爸爸。安平不是。
“我理解你的心情,也一直相信你的。”他站起身來,從箱子裏拿出了兩個小盒子,“這些是我從上海帶回來的,這個紅色的是送你的,其他幾個你可以送給你的朋友們,我們從日本回來走得太急,可是沒送他們一些東西實在說不過去,還有,我新的會議安排有4天的空閒期,我想……”他又突然開始了那種孩子一樣的羞澀。
“你想什麽?”
“我想見見我的岳父和岳母。”他很認真。
我差點從床上摔了下來。
14.永別
安平又約了我,到那家熟悉的咖啡館。
暮春有點緊張,本來我想叫他陪我一起去的——因爲我也一樣緊張。
“這個事情,我去不大方便,我希望你是能夠自己做一個選擇的。”
“我已經做了選擇的,現在無非只是去告訴他,我不能離開我的丈夫。”
或許是因爲雨天的緣故,咖啡館裏有點冷清,這讓我和安平交談的氣氛顯得更加彆扭。
“找我有什麽事情嗎?長話短說,我晚上和暮春要去看望我父母,時間不多。”我盡力使自己的語氣保持一點冷漠,儘管這個時候我心裏的衝突是那麽大。
他比前些天我看見他的時候更顯得疲憊不堪了,也許正如他所說的那樣,他瘋狂地用工作來沖淡對我的思念。一個男人落到這個地步,每個女人都要心疼一番,何況是我。
“沒什麽,有一些東西要還給你。”他聲音沙啞,邊說邊揉了揉通紅的眼睛。
“你的壞習慣,老改不掉。”我拿了張紙巾給他。
“有很多東西,一旦成爲習慣,就不必刻意去改,因爲越刻意去改,就越加深了在心裏的影響。這和想念一個人是一樣的。”
安平是一個很擅長於使用修辭語言的人。只是修辭到了現在,除了使我割裂的痛苦加劇外,再也沒有任何正面的作用了。
“這些是你搬走以後,我在你的櫃子裏找到的。”他掏出了一個紙包打開來,裏面是幾枚彩色的大貝殼。
那是我們戀愛後的第一個夏天,我們到三亞去旅遊。我們在沙灘上行走著,我無意中發現地上有枚彩色的大貝殼。我從小就喜歡這樣的東西,就纏著安平叫他再幫我找幾個來。沒想到即使在三亞的沙灘上,這樣的貝殼也是寥寥無幾。可憐他在沙灘上搜尋了3個小時,幾乎把整個沙灘都翻了過來。我幾次叫他放棄,他都不願意。後來詢問了當地的小孩,才知道這樣的貝殼要在海水和沙灘的交界處才比較多,他又站在齊膝深的海水裏不停地找,終於找到了幾枚才肯罷休。我清楚地記得他爲了找這些東西,被太陽烤得皮開肉綻,腳也被紮得傷痕累累,我直心疼了好幾個月。
“我記得你很喜歡這些東西,於是幫你保存下來,現在還給你,收好起來吧。”
“謝謝你。”我的聲音有點不自然,接過了他遞過來的貝殼。
“還有這個,你更要收好起來。”他從書包裏拿出一條疊得整整齊齊,又用塑膠紙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枕巾。
我的臉刷地熱了起來,這條鴛鴦戲水的枕巾上,記錄了我從女孩子變成女人的過程,那是我和安平第一次做愛時留下的初紅。
“恩……”我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麽,顫抖著接過它,沈重無比。
接著,安平又陸續拿出一些我遺留在原來住處的東西,甚至還有咪咪的骨灰——它在春天到來前無疾而終。那些都是我曾經無比眷戀,又曾經深深刺疼我的東西,可是到了今天,它們依舊在我心裏擊起一層層波浪。
“這些東西,我都好好保存著。本來想等你回來,和你解釋清楚後再還給你的……沒想到……”他苦笑了一下。
“安平……”我害怕極了,我知道這個男人在試圖做著什麽,他正在用我記憶裏最柔弱的部分,來呼喚我回到他的身邊。我承認他幾乎要成功了,因爲我的淚水已經忍不住奪眶而出。“我知道,我對你的傷害很大,我也知道你依然忘記不了我們的感情。我得承認,我也是,而且我幾乎要被你說動了。可是……”我輕輕撫摩著我鼓鼓的肚子,“一切已經太晚了,不是嗎?而且,我已經傷害了你,我怎麽再忍心傷害孩子的父親呢?”
“難道我們就沒有任何機會了嗎?”他也忍不住哭了起來。
我搖了搖頭:“安平,這輩子我算欠你太多,可是我已經還不起了。”
我的語氣無比堅決,堅決得叫我自己都難以置信。
他的眼神突然暗淡了下來,喃喃哽咽地說著:“我知道了,收好這些東西,回去吧。”
“我們還可以是朋友,不是嗎?”
“是的。”
“我們還可以再聯繫的,我的電話和新的Email信箱你也已經知道了。”
“是的。”
“你要保重,別再拼命工作了,想這樣來遺忘,注定要失敗的。”
“那你要我怎麽辦?”
“去找一個更好的女人,好好地認真地愛她,關心她,和她結婚,生孩子。”
“就像你這樣?”
我無語。他也一言不發地看著窗外。夏天的暴雨迅猛驚人。
“我們走吧。”在經過令人窒息的沈默後,他終於開口了。
我們走出了咖啡館,儘管都帶了雨傘,可是還是被淋濕了許多。
“用我的傘吧,我的比較大。你身體不方便,小心著涼了。”
“不用了,我打車回賓館就是了。”
他咬了咬嘴唇,再沒說什麽。
我走到馬路邊,伸手攔車。
路面很滑,不遠的地方,一輛東風車似乎失去了控制。
我愣愣地看著那輛車像喝醉了一樣朝我撲來。然後我飛了起來,落在路邊的綠化帶上。我忍痛掙扎著站了起來,馬路對面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是暮春。他一直在那裏等候著我,我卻不知道。
東風車停在了我剛才站的地方,人群圍了過去。
暮春跑了過來,扶著我走過去。我們擠開人群。地面被鮮血染成了一片紅色,那個剛剛還在咖啡館裏哭泣著的男人,正躺在血泊中,腦袋幾乎支離破碎。
“安平!”
我尖叫著暈了過去。
15.祈禱
安平的墳墓就在月兒的旁邊,一樣的黑色大理石墓碑。
飛機降落在燈火通明的東京。
“月兒,我把他還給你了,雖然他現在或許還不能愛上你,可是我請求你的寬恕,請求你在另外一個世界,幫我好好照顧他。我相信他一定能體會你的苦心的。”
“我希望有一天,你們能和睦地恩愛著。”
“我的孩子還來不及看看這個世界,就離開了。我多麽希望在另外一個世界繼續孕育他的,會是你,月兒,我希望你能成爲他的好媽媽,安平能是個好丈夫,好父親。原諒我這可笑的想法,可是,有的時候,我真的這麽想。”
“你們放心吧,我只是輕微的腦震蕩,現在沒事了。暮春很細心地照顧著我,我很好。”
“我終於在東京安穩地生活了下來。暮春提議說把我的父母接過來,可是他們婉言謝絕了。我知道,在他們心中,要接受一個日本女婿,還沒有這麽容易。”
“可是我更要感激他們對我的無私的愛。是他們的寬宏理解和真心愛護,才使我擁有這個男人,擁有我現在的幸福和微笑。”
“希望你們也祝福我們吧。我欠你們的,來生再還清吧。”
我在淡黃色的信紙上寫下這幾句話,然後蹲在院子裏,暮春點了個火盆,我燒了許多紙錢,還有這封信。
東京的秋天悄悄來臨了。我和我的男人擁抱著站在院子裏,用一樣誇張卻真實的笑容,仰望天空。
萬里無雲。好象有一對恩愛的男女,在蔚藍的天上,也擁抱著,笑著,看著我們。
(全文完)
2002-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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