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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必當明白,當你選擇了一種方式想要逃脫,你便在走入另一個牢籠裡。便如此刻,刺骨的風寒,你帶的衣裹無法環抱你每一個發抖的夢。
你在台北街頭,等待上山的巴士,身旁的人於你如幻影,來往的車流與人聲細碎在你耳鬢,你聽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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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沒有時間,沒有地點,沒有中心主旨。作為一種迷離的語句,它不依尋任一系統的脈絡,它跳接像是按著遙控器看著電視螢幕不斷發射閃光,它充斥連接著每一個時空與想法的斷片。
它不意欲揭穿時代的種種隱晦陰鬱,不嘗試表達那個看不見的城市,不渴求帶給人們太多更深入的悸動。大多時候,它像是一種夢囈般的自白,消費著它自己創造的催眠性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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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百轉千迴的夢境,夢裡一輛巴士載著一群半睡半醒的人們駛向雲深處,路途有那麼些迍邅困躓的意味。你總算和旁邊的人談笑起來,開心得有些過於理直氣壯,車子前頭的人回身過來投以略微抱怨的眼光。
甫下車,山雨如霧潮潮落下,行李拖在石版路上發出細微的聲響,兩旁樹木蒼鬱,除此之外,便是留白的山水。偶爾頂上拂過枝葉,竟也有些淒淒,是誰伸出手,嘗試在挽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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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接近午夜的捷運地下街,商店都拉上了鐵門,鐵門上貼了一張張的國劇臉譜,一個個睜開眼睛,瞪視著這夜最後的漫游者-你,和你的影子-跨步走過。
你看著無人站立其上,寂寞運行著的手扶梯,感覺整個捷運站冷調的燈光不知何時會啪一聲熄滅,留你在這城市的地下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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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回來,夜路已是一片昏昧的銘黃,有隻黑狗跟著我們,叫聲像首不成曲調的歌。
你可以複述剛聽到的詩句,讓夜的黑更加深沉,讓黑的夜更加悠長:「那都是玩笑,你若離開,我會死去。」特別是這樣的夜裡,你在山上,離一切都非常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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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是愚人節的下午,你穿著淡藍色的長袖襯衫在面試。
「你能夠談談你對台北和屏東這兩個城市的印象嗎?」
「你是指…哪方面呢?」
「都可以都可以,不管哪方面。」
「嗯,比起小時候到台北時看到全部是那樣目眩神迷的街道招牌,台北好像越來越衰敗了。」
「衰敗?」
「嗯,可能我們期待台北是一個充滿商品符碼亮麗廣告的…」
「是不是因為你對台北越來越…」
「對,當然也可能是我對這個城市越來越熟悉的關係。」很好,完全的衰敗,完全不知道在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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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已經消失了很久的那天下午,淡水河面粼粼發著光芒。
你和國中同學走在老街上,手上還有沒有溶化完全的霜淇淋,你越走越急,預感這個時間點於你有種不得不的窘迫。
終於你開始奔跑,向著河堤,那個靜止的時間和市街都為你讓路,人們都回身望你,看哪,那個背過時間奔跑的人!他如何能夠!對著廣大的河面,你踉蹌站定腳步,卻看到水面只剩餘輝,慢了,一步,你終究沒能趕上那剩餘的光熱灼燒水面的一瞬。夕陽在水底咕嚕冒著氣泡,慢慢黯淡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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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是木柵線上,你和熊貓吃完早餐後決定去逛唱片行。你們在動物園站上車,車廂裡只有你們兩個,空盪寬敞的車廂在城市建築物間穿行,人漸漸多起來,每個人都頂著剛睡醒的熊貓眼。不行呀,還沒睡飽,這日是適合賴床的星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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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又回到淡水,但你的樣子變了。
河岸有樂團表演駐唱,鼓手脫下上衣,甩動著頭髮和汗水。你身邊換了批人,你們在夕陽再沒有任何光度之後,點燃了仙女棒。
終於你開始奔跑,沿著老街,和印象中把鴨舌帽反戴的男孩。你很久沒有如此奔跑,身體的發條與機械零件都要鬆動脫落。
你們跑進那家店舖,買了天燈,看著它如何成為夜空中一微微的光點:它沒有冉冉升空就從你們的手中快速地逃出,向著天空,厚重的夜幕旋轉如同漩渦將它吸入,你們無語看著它的最後一眼,竟只剩夜空中一點微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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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街道,這城市,依舊為你召喚著一些相似的情緒,走在熟悉的場景,那些往日的殘骸憬然赴目、反覆來襲。此生不斷的、不被這個明亮的世界所承諾的記憶,綿延往返於這相似的道路,像是就要走到了盡頭,就要拋在身後,一個轉角,依然是同樣的街口。一輛車自你面前飛馳而過,翻起你的衣袖。
你想起有關這城市的小說。那句話不是這麼說的嗎?
「這裡是哪裡?你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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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又回到那個夜晚,但身邊只剩下一個人。淡水河岸有遊船徐徐開過,風很涼,你們在堤岸坐下,深色的浪潮懶懶地在腳邊打滾。
你們甚至可以不說話,但是你們絕計是不肯的,那個年紀那個時候的你們有太多話可以說了,你們講著話,拿著鐵絲戳著消波塊,看著堤防後方有人將燃燒著的仙女棒丟往河上。是那樣短暫的燃燒,甚至還沒有燒完,劃過深深漆黑的夜空後墜入河中,四散的花火也立刻寂寂滅去。
你們甚至沒有看著對方,各自望著各自的風景,覺得時間可以就這樣永恆地過去。但他在你面前轉過頭來:「這個時間的我們已經不存在了。」
「啊?」你疑惑,他的眼神有著哀傷的清澈。
「你還不明白嗎?這一刻,這,就是最後一次了。」那樣透明的眼睛,
「...就算再怎麼美好,也是得留在過去的呀。」
眼淚就這樣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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