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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逼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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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2009-12-14

逼逼  楊富閔



「逼逼、逼逼說要帶我去環遊世界喔!」讀冊阿公幼幼班腔調,敲打著輪椅。

「逼你去死啦!一天到晚對著我逼,你歹擱逼我了……」水涼阿嬤跳上床,作勢要打人,被蘇菲亞給擋了下來,急著說:「老闆娘,老闆他也是被逼逼逼瘋的啦……」水涼阿嬤遂指著讀冊阿公的鼻頭說:「逼瘋?反正你都說,我是來自蕭壠的肖郎啊!那我就瘋給你看!」

農曆六月二十九,午飯畢,水涼阿嬤一聽聞看護蘇菲亞說:「老闆不吃了。」隨即拋下手邊小學生的制服刺繡,拎著她那台「公路車款」,亮粉紅車身,穿上白底吸濕排汗車衣、黑系七分自行車褲、頭頂三十開孔外星人銀光黃車帽,全副武裝像隻台南縣官田鄉葫蘆埤複製成功的菱角鳥——台灣水雉,顯見水涼阿嬤少女身材,上路。她速速來到西庄惠安宮前跟媽祖婆對談,靚裝置身在肅穆神堂,手持三炷香,呢喃,順手把香傳給蘇菲亞,便將可變化各色鏡片的半框護目鏡戴上,鏡架緣著髮線而上,剛好修飾她七十五高齡微垮的臉形,她的臉極小,氣色從來都是她這輩阿公阿嬤當中的最好,但她最在意這款護目鏡小心可別擋到她印堂那顆觀音痣,對著手持DV站一旁的小孫子說:「這可是阿嬤的GPS。衛星導航。」水涼阿嬤永遠有最新的語言,但她卻忘了蘇菲亞不諳台灣插香語言,驚見她將三炷香倒插在黃銅大香爐,逗趣直說:「倒插三炷香,代表我要跟媽祖下戰帖就對了!」小孫子應聲:「對啦!跟媽祖輸贏一下!」鏡頭帶到蘇菲亞,拍手:「老闆娘!一路好走!」

三人出廟門,來到掛滿黃絲帶的惠安宮廟埕,水涼阿嬤仰頭以為是天降千萬張符咒,大夥掌聲如西南部午後響雷,水涼阿嬤極輕便,連此行去處也沒交代地就輕盈跨上她的小粉紅,小孫子和蘇菲亞喊得真大聲,大概怕媽祖臭耳聾說:「祝全台灣最酷炫的阿嬤單車上路,一路順風!」

一路順風,一路好走。

台南吹南風,讀社會系的小孫子回官田老家避暑,極敏銳。水涼阿嬤一出門,他便將無線上網的HP筆電挪到讀冊阿公的組合屋來,待命,屋蓋後院無冷氣,與有機菜圃相鄰,屋內厝一只床,水涼阿嬤那時邊罵邊撤,撤出從前農用鋤草機、噴霧機、廢電視、受潮床墊與擋雨用候選人壓克力看板四大片,就全心留給讀冊阿公好大一間。水涼阿嬤對著數十年老鄰加親戚說:「我什麼都給他,以免說我逼他走。」小孫子此時大口喝善化冬瓜退火茶,刀叉玉井愛文芒果,蘇菲亞在檢查讀冊阿公瞳孔,遞一湯匙魚骨精髓熬出的稀飯。「還是不吃。」

去年讀冊阿公遭劈腿,破大病,這還得說起他暗夜倒在台南市通往安平的民生路邊,類流浪漢,直喊著愛人小名:逼逼。「逼逼說要帶我去遊山玩水、環遊世界。」送進奇美醫院,斷層掃出腸穿孔,大白話說腸子破洞,肚腹畫出一條嘉南大圳,引發糖尿病,鋸一隻腿,從此屎從肚腹出,單隻腳爬不出西庄透天厝,終於不再偷吃。從前風流話才華全廢,剩一句,「逼逼說要帶我去遊山玩水。」像詩。逼逼打哪來?又打哪裡去?水涼阿嬤言談更像詩:「死阿陸仔,騙錢騙拐。」又每次讀冊阿公對著她逼逼逼,求救訊號,水涼阿嬤眼一瞪:「逼你去死!」隨後,便扶他起身,跳上床,邊罵邊搓揉全身,舒暢淋巴,活化筋骨,復健一次,水涼阿嬤就又淪陷回憶一次,遍體鱗傷退出組合屋,讀冊阿公還是只會逼逼逼。

讀冊阿公相貌類似電棒燙後的孫中山,日本時代加入過詩社,常常去善化慶安宮擊缽詠詩,大賞掛在三樓神明廳牆,每每回家都提一次。他詩藝驚人,把妹亦從不失手。水涼阿嬤說幾乎可以組一團「麻豆鎮民俗團體——十二婆姐」。苦悶時代,水涼阿嬤眼見一雙子女小年紀,好歹自身亦是佳里鎮蕭壠出身的姑娘,有瘋的本性,咬著金牙就給兒子養到天津經商有成,女兒嫁在紐約城。「睡破三件草蓆,抓尪的心腹抓不到。」水涼阿嬤抓不到丈夫的心,遂投入掙錢,官田菱角植了好幾甲,收成時她的菱角造形最像金元寶,排骨菱角湯入口時有甘甜滋味,在家她兼差,秀一手裁縫手藝,替鄉裡小孩刺繡制服學號,收入極穩定,生活從不是問題,感情才是問題。

感情才是問題。

少年阿公愛寫詩,日文底子好,風月報仕女圖都黏在土角厝牆壁,走跳南部歌妓院戶,最常去玉井和善化。好一個玉樓春公子,可不是,阿公詩詞左右開弓,杜牧歐陽修是他的上品。少年阿公喝醉了伏倒家門,醒時便一展宋江陣武功,水涼阿嬤是最早的家暴媽媽,老鷹抓小雞,帶著兒女繞著神明廳跑。

中年阿公棄家而去,整整三十年。紈袴少爺沒有家庭觀念,他是第一代的環島青年,出台南到嘉義梅山,在南投埔里住一陣子,隨後過中橫到花蓮瑞穗,在台東深愛過一個原住民女孩,每到新的地方便標楷字體,寫落落長的信回官田,註明寄錢。水涼阿嬤後來都說:「十二婆姐,這時袸熊熊出現好多個,真的是『用心愛台灣』。」小孫子小聲質問信都寫什麼,水涼阿嬤推推老花眼鏡說:「他寫他對不起我,說他很思念我。」

老年阿公已停筆,回到官田時孫子已成群,唯一帶到的是小孫子,小孫子雙親都在大陸工作,水涼阿嬤接下來帶,發豪語說要讓他念台大,老年阿公偶爾也牽著小孫子上雙語幼稚園,對老師直說:「這是阮孫,有像我齁?」閒時就跟著植菱,老年阿公划小舟採菱,也有船長風情,夕陽落在淡紫色菱角田,水涼阿嬤心想著是不是終於等到這一天。

這次,詩興再發,他年已七十。十二婆姐團有過日本人妻、埔里美女、原住民女孩,沒料到還有阿陸仔。老年阿公和阿陸仔逼逼相逢台南花園夜市「小上海香酥雞」攤前,一見如故,還直說有台味,墜情海,迷航台灣海峽。而今他停筆也停信,學會手拿台灣大哥大要水涼阿嬤使用ATM,月出數十萬,年結百餘萬,菱角田為高鐵徵收,千萬賠償金全給逼逼在安南區買了豪宅,逼逼來台才幾年,身分證無,權狀名歸她聲稱早已離婚的前夫,老年阿公臨老入花叢,像盲人不識字,花粉味讓他誤失當台灣人的本分。

小孫子匍匐在二十七吋螢幕上田調,魔術師般不斷彈出新視窗,他GPS衛星定位已安裝就緒,猜想水涼阿嬤應該已經出了官田入文旦故鄉麻豆,HP電腦倏地逼逼作響,原是已經追蹤到了水涼阿嬤,社會系出身的小孫子恍如來到墾丁社頂公園,天線雷達找尋復育成功的台灣梅花鹿蹤跡,而他,憑著觀音痣發現台灣水雉造形的水涼阿嬤,你看,螢幕上紅斑點閃爍跳躍,逼逼逼,小孫子挪動滑鼠,螢幕吐出白底黑字:LOCATE麻豆龍喉路段。

逼鬼月,水涼阿嬤心繫著逼鬼月。一句「不吃了」把她送出住了五十多年的官田,西庄口,路開四線大道,寬敞似外星人基地,也許可停戰鬥機十來輛。電線杆,杆杆皆綁黃絲帶,上面有冤情字跡,水涼阿嬤本打算解一條繫額頭,怕太招搖,怕真被誤以為她瘋,便就順著風推動那薄如紙的烈焰狀車輪,讓她酷似三太子腳踏風火輪地出老家,沒了黃絲帶帶路,水涼阿嬤頓失方向感,出了黃符咒羅織的結界,她,馬上頭暈。路況不差,但她車況卻很差,離了菱海,便是文旦園,水涼阿嬤東西搖晃地進入麻豆鎮,頭暈加劇,遂停車,單隻腳立瀝青路面,從腳底感覺土地熱度傳至夜光車鞋。頭一側,才發覺人在麻豆港遺址,難怪水涼阿嬤症狀類暈船。這裡有盛名的龍喉傳說,水涼阿嬤口渴跟隨民間傳說去舀一池龍喉水來潤口,復用礦泉水瓶盛半滿,心想著也許可以讓讀冊阿公胃口大開,閃過鬼月。行行復行行,她要去哪裡?過了港口瞥見眼角擱淺一隻東南亞巨龍,龍鬚伸入雲端或有避雷作用,路來到麻豆五王廟。水涼阿嬤車速打慢,遙想這裡子女孫子最愛來,買票直搗龍身做成的天堂路,看看龍的肚皮下到底裝什麼?出天堂,再下油鍋爬刀山去十八層地獄,水涼阿嬤想起她和小孫子嚇得才轉至第一殿,就逆著人群急急要爬回人間,水涼阿嬤等紅路燈時想著就笑了,紅燈路旁恰名為「單親媽媽」麵店,老闆娘給她打氣,手比一個讚,還說:「阿桑,妳很時髦ㄋㄟ!」(待續)

第五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 <32> 逼逼



水涼阿嬤備感親切,本要義氣下馬,點碗鹽水意麵,卻想起自己可不是單親媽媽,急於切割,挪車身到快車道,後方LEXUS休旅車給她逼逼,逼逼逼地逼著水涼阿嬤離開單親媽媽,單身上路。大暑,烏雲密布,水涼阿嬤台灣農民出身,此時她憑藉排汗車衣與她側彎脊椎的黏著度,斷定濕氣,平平,但天色顯暗,水涼阿嬤撤下半框式藍色鏡片,裝上黃色鏡片以應付視線不良,小鎮風光隨即陷入泛黃色基底,此去之路被烏雲逼著趕路,趕得好復古。

復古之路,水涼阿嬤眼前所見卻都是新的,她要去哪裡?沿著麻豆區域畫個大弧,她位置已抵麻豆大圓環,五條大路匯聚於此,一路可掉頭、二路往善化、三路進麻豆市區、四路往海埔池王府、五路到佳里。水涼阿嬤好鎮定,完全不需考慮。你看,她氣定神閒地越過烏魚群般的車潮,全身力氣凝聚在把手上,她心想著:「我要回家裡,我要回佳里。」

「逼逼!」答案終於揭曉,小孫子對著蘇菲亞:「逼逼!蘇菲亞!我知道我阿嬤要去哪裡了?」小孫子日系小平頭,海灘褲黑背心,穿著像是在墾丁,他說:「我阿嬤要回娘家。」小孫子言之鑿鑿地說:「原來阿嬤也是可以回娘家的!」「逼逼,逼逼要帶我去環遊世界!」讀冊阿公不吃,也有力喊人。逼逼聲帶著答案把小孫子與蘇菲亞從墾丁捲回二十七吋小螢幕,看見觀音痣燈塔,水涼阿嬤的車已經快離開麻豆人間海域。LOCATE:麻豆新樓醫院路段。

水涼阿嬤過新樓醫院,這十年跑醫院如進廚房,妯娌輩走光光,要不CANCER、要不中風糖尿病急性腎衰竭,個個都是先送到新樓,盼望再轉台南市大醫院,急救後,原車折返,剩下她,出奇硬朗。此地於她,簡直是悲傷路段。她鼓起雙手做展翼姿勢,加速俯衝了好一段路,為了降低挾挖路碎沙而來的風阻,水涼阿嬤根本是凌空伏地挺身,酷。出了麻豆鎮,路面肚破腸流,她想到讀冊阿公也是肚破腸流,三角號誌塔排一里長,干擾水涼阿嬤回家之路,路積水,水涼阿嬤連人帶車摔路邊,被扶起身時,人已經到了東南亞。

「這世人,沒被這麼多男人圍著看過。」水涼阿嬤拍拍身上細塵,見四、五個道路工人身穿反光背心,上身打裸,頭頂洪瑞麟礦工款鋼盔,他們面貌都因嚴重曝曬而黑得難以辨別,大口牛飲福氣啦維士比,身後塵埃漫天,一個還在幫她修理車落鏈。水涼阿嬤連忙道謝,直用台語說:「你們是叨位人?我買幾罐涼的送您們啦。」工人亦用極流暢台語說:「泰國啦,泰國人啦。」「泰國仔?!我以為你是在地人口勒!」水涼阿嬤悟道:「原來外籍勞工也是很台的。」男人護送,安全上路,水涼阿嬤載浮載沉,從曼谷飛過南太平洋駛向佳里鎮。

水涼阿嬤娘家就在佳里鎮北頭洋,佳里舊名蕭壠(肖郎),讀冊阿公逢人便說:「我娶了個北頭洋平埔少女。」或打趣道:「而且是個肖郎(瘋子)。」水涼阿嬤想起打從北頭洋老母走了以後就再也沒回過娘家,幾個弟弟連年過世僅剩她,留下來的未必過得比較好,水涼阿嬤眼底生起一股酸,沒了阿爸阿母的娘家,水涼阿嬤是該去哪裡?車轉「子龍廟」大彎,水涼阿嬤也養成隨時減速的好習慣,然她也像趙子龍一身是膽,讀冊阿公不在的日子,她女人當男人用,六十歲拿到汽車駕照還是住宅水電工,能補牆偷接第四台,還會抓漏,過單親又單身的生活。水涼阿嬤被一句「不吃了」逼著趕路,為此已經錯過十來間廟寺,原來女人都得等到男人倒下後才正式進入退休生活,水涼阿嬤心涼一半,猛抬頭,小粉紅剛好經過「歡迎光臨佳里鎮」,鎮長名姓,如此生陌。黃昏,深陷車流系統,水涼阿嬤不知佳里鎮入夜也這般「小台北」、「小高雄」,她一個恍神,逼退到麥當勞騎樓。她到底要去哪裡?她老早不屬於娘家親戚網路,點了份兒童餐轉進暗巷,老母生前最後住的大弟家,五樓,對講機逼逼一聲,水涼阿嬤才想起腰際單車便利包內的手機逼逼一聲,有簡訊,像詩:「阿嬤,阿公人造肛門,流出顆粒固狀糞便。1835pm

水涼阿嬤心想這是民間習俗中的:「最後便」。對土地最後一次排泄,眼角泛出悲喜不分的淚,趕緊就著路燈,捺下巨匠成人電腦學來的打字功夫,水涼阿嬤的極簡訊,更是詩:「糞便埋在有機花圃當肥料。」

正是時,對講機那頭有人傳話:「請問妳是誰?who are you?」水涼阿嬤愣了愣:「我才要問你是誰?我是阿姊、我是大姑、我是大姑婆啦!」逼逼一聲,鐵門卡啦卡啦彈開,水涼阿嬤嚇得退三步,再扛著小粉紅,上樓,終於喝下今天的第一杯茶。對坐無言,九年級生顧著on line也不招待,更不怕生,一手點滑鼠、一手啃番薯條,水涼阿嬤碰上這個九年級新台灣之子,下足功夫,三國語言混著說:「您老爸是阮小弟的兒子,so你要call me一聲姑婆。」啟智兒?怎麼沒反應,水涼阿嬤凝視電腦桌前電線纏身的小孩,像外星人,你看,耳機線麥克風線主機線隨身碟,水涼阿嬤直以為真像人快死了在輸血。越南媽媽工作回來,買回外食「八方雲集」,認出是大姑婆,小跑步給了個擁抱,水涼阿嬤開口就說:「你大姑丈不吃了。」「不吃了?那他想吃什麼?」越南媽媽不懂,水涼阿嬤說:「古早人要是尪婿不吃了,都得回娘家報備一趟。」越南媽媽這才意會,為了後天普渡用的家樂福戰利品隨手扔飯桌,緊握大姑婆的手,兩人淚潸潸。水涼阿嬤還說:「希望能夠度過這個鬼月,不然就是這兩天了。」越南媽媽替水涼阿嬤拭淚,要九年級生去買個吃食,水涼阿嬤說她也吃不下,掛記著還要趕路。開電視,內湖捷運新聞各台跑,水涼阿嬤一針見血地說:「我連捷運生怎樣都無災?新聞台是以為大家都是台北人是不?」越南媽媽轉台至「台南地方新聞」,撿到片尾,只聽見「總統老家黃絲帶沿路飄逸……」水涼阿嬤心絞痛,膝蓋骨微疼。越南媽媽拿了件換洗用綠條紋上衣,棉質短褲,帶著大姑婆休息去。水涼阿嬤問:「有沒有素一點的顏色。」水涼阿嬤歇坐床沿,稱讚越南媽媽也知道要普渡,比台灣媳婦還懂台灣習俗,她又悟道:「原來外籍新娘也是很台的。」越南媽媽端一大盤溫水給水涼阿嬤泡腳,她推辭著說我自己來就好。「自己人,不用那麼客氣。」

越南媽媽出去看九年級生寫美語作業,水涼阿嬤環視大弟生前這間房,彷彿摸到他的心臟,沒家裡打來的電話,那讀冊阿公就還活著?水涼阿嬤心想,此時她真像小孫子放暑假最愛看的日本節目「到鄉下住一晚。」沒了娘家,弟妹皆亡,後代亦全無平埔族習性,水涼阿嬤這回真的住進了「民宿」。

自己的家,裝潢著別人的生活態度。她儼然是外人了。

夜深,水涼阿嬤的民宿初體驗,讓她回味起曾長達二十多年的失眠,「逼逼」簡訊兩聲響,電話鈴跟著大作。水涼阿嬤心臟幾乎停一下,來電:小孫子。水涼阿嬤一接手,那頭忙不迭地便說:「阿嬤!不好了!」水涼阿嬤盜汗:「是安怎?」「阿嬤,阿公摔下床了!我跟蘇菲亞親眼看見,阿公根本是被鬼推下去的!」水涼阿嬤眉一鎖,直說:「都只剩一隻腳還摔得下床!乖孫,我看你快快把客廳搬空,拜託蘇菲亞照顧阿公,阿嬤中午前會趕轉去!」

水涼阿嬤逐項交代,心想,真要辦後事了,老人摔落床,與土地辭別,大限。

不再等,夜半就起身,瘋的本能。水涼阿嬤依然台灣水雉造形,出房門,貓步怕驚醒了人,整屋子掉入一池墨,水涼阿嬤挨著牆,就著客廳稀有的一面光,貓步。

九年級生竟還在on line,夏日冷涼屋身內,是一次外星人與水涼阿嬤的相會。螢幕強光曝曬,打在九年級生姣好膚質上,水涼阿嬤恨不得前去幫他防曬,但她在趕路,一甲子歲數的距離,他們只能彼此點了個頭,水涼阿嬤怎沒懷疑是見到了鬼?到底鬼月業已逼逼靠近。她輕聲打開鐵門,拎著她的小粉紅,不敢出聲,怕吵醒越南媽媽出來勸時間還太早。有人的體溫,水涼阿嬤猛回頭,九年級生立在她身後,踮腳尖,伸出手,幫她戴上忘在沙發上的三十開孔銀光黃車帽,調鬆緊,整臉形。兩人面面相覷,彼此在唇上比畫一個「1」字。「噓!」不敢出聲。水涼阿嬤為幼齒的加持,年輕又活力的,夜騎。

夜騎出佳里,已不知何時再回來;出佳里,撞見路邊一喪棚,喪棚內有法事進行,喪棚警示燈與水涼阿嬤的車尾紅色燈同款,水涼阿嬤避棚而走,想著天沒亮要出殯,也是在為鬼月所逼?她凝視表演中的牽亡歌,水涼阿嬤沒有看錯,是同一團。這些年她手足全靠這團牽引到西天,為此心中打算也要幫讀冊阿公花七千。水涼阿嬤換上棕紅色護目鏡,以掘菱而長繭的雙手為手套,使勁,奮力踩踏如從前醃漬大木桶酸菜跳啊跳,她努力尋找一個焦點,用她這些年練的太極瑜伽,集氣,她將身子放輕,和她七公斤的小粉紅一樣輕。她漸漸看見了過去五、六十年未曾所見過的、複雜,說不出的一種:新生活。

LED車前燈,全亮,霧靄茫茫。路邊小客車、送報員、快絕跡流浪貓貓狗狗讓出一條路。水涼阿嬤無度數眼鏡也看得好清楚,她的心情卻是舊的,滑過兩旁眠夢中的樓房,減速轉大彎,又碰上爬坡,遂讓自己在鹽分地區,行駛成一陣有鹽分的夜風,風線與髮線與車帽流線感一致,爬高落低,水涼阿嬤感覺是被喪用牽亡歌團的三壇法師帶著爬「萬里三坡路」。天清清,地靈靈,悠悠然,竟聽見搖鈴聲來引路。莫非她是來幫讀冊阿公探探路。水涼阿嬤追著龍角吹奏聲,單車飛過「霜雪山」、「冷水星路」。

LED車前燈,半亮,水涼阿嬤飆速過的地段路燈皆同時滅掉,行經7-11瞥見門前睡倒三兩流浪漢,早報商人在出貨。行行復行行,她不靠半空中的綠底白字路標帶路,嘴角似笑非笑地讓身體給出一條路,她的肩膀略痠,腳底打濕,狐疑著不是買了雙夜光止滑透氣車鞋,搖鈴聲讓她過了重建後的「麻善大橋」,依稀看見橋下管芒花海,驚呼的原是來到了「揚州江」,水涼阿嬤望橋下,無數亡靈無舟楫可渡,心頭暗自筆記,要給讀冊阿公燒艘船。

過了「揚州江」便是「枉死城」,水涼阿嬤天未亮,人已到台南科學園區的衛星市鎮:善化鎮。

LED車前燈,閃爍模式,水涼阿嬤化身成南部螢火蟲,她連闖三個紅燈壓毀路樹一根,強風行過善化老街,捲起遮雨棚,並吹倒違規停駛的摩托車,路邊等早班公車的中學生嚇得瞇瞇眼,反應不及地跪爬在地,直以為是一束粉紅光線,搖鈴聲中忽而退去,耳邊驚傳逼逼逼,水涼阿嬤掉頭,棕紅護目鏡下有悲憫目光:交通大隊要追她!逼逼逼逼逼!水涼阿嬤心想為什麼要逼我?為什麼到哪裡都有人要逼我?是誰在逼我?不要逼我!我快被逼瘋了!得擺脫掉,她飛車進入善化菜市場,才五點就人群鼎沸,難道大家都在買拜拜等待鬼門開?

天光,水涼阿嬤聽聲辨位,在善化十字大路失去三壇法師牽引,血糖飆低,頭暈目眩,像生理期少女。逼逼逼,水涼阿嬤見是語音留言:「阿嬤,阿公整晚都沒睡,精神大好,吵著要去遊山玩水、環遊世界。完全不像要老去的人。我跟蘇菲亞決定天亮推他去環遊世界。妳快點回來。」

空腹,水涼阿嬤忘了餓,頭顱沉重。水涼阿嬤翻出貝殼機,手顫抖地按下通話鍵,失訊,無法搜尋網路。心一沉,忍著疲憊,繞去小店買出一大袋,外觀極似水果禮盒,(什麼時候了還買伴手禮?她在想什麼?)睡意壓垮她細長的眉,水涼阿嬤半睡半醒之間不知被誰牽了走。

衛星定位。小孫子等不到電話,直回螢幕衛星定位,發現光源,小孫子甫挪滑鼠,觀音痣霎然消失螢幕,網頁無法顯示,斷線。

小孫子嚇得眼睛發愣,蘇菲亞說:「老闆娘消失了!」

水涼阿嬤,水涼阿嬤去了一個沒有訊號的所在。

歡迎來到「自己人。」

「自己人」,水涼阿嬤小粉紅恍惚中轉進閩式牌樓,先蹲在水溝旁「自己人」門牌邊海嘔一番,吐完直說要尋人。她分不清養老院、安養院、養護中心有所差別?牽著車院內四處走晃,姿態也像她多年前替兒子在台南市買屋看房,詫異著院內造景如此刻意,前來問話的醫護人員說訪客得登記、說我們這裡不提供單車客休息與打氣。水涼阿嬤聲音挺客氣:「我是來看我屘叔。但是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頭家要往生了,他是阮頭家的小弟,我來通知伊,庄腳人攏要這樣。」醫護人員慈濟師姊裝扮,對著水涼阿嬤作揖,直說阿彌陀佛。且遙指、沿著山上鄉出產的蘭花所搭起的籬笆牆,過人造楠西鄉假梅嶺,涉曾文溪水,穿過七股鄉模型鹽山與鹽田,會看興農農藥店,上面擺滿全無蟲害斑點的玉井鄉芒果,唯一有人的是物理治療中心,還有彷彿提款機般提款鄉愁的小土地公廟,蓋在迴廊幽深處,幽深不見底。「你要見的人都在那裡,視聽中心就在那裡。」師姊墊著腳尖,對空比畫,天機。

水涼阿嬤來到異世界,大驚奇,心底生出熟悉感,這是牽亡歌路線?水涼阿嬤依稀又聽見三壇法師祭出鈴聲,循聲線所到之處,這回真到了「枉死城」:兩百坪大,視聽中心。

「屘叔喔!我是水涼,我來看您囉。」空谷回音,水氣重。

千萬張臉孔同時回頭,表情鈣化如千萬面墳碑,跟著三壇法師鈴聲所到之處、處處都有屘叔。水涼阿嬤見鴉鴉人群,癡癡望著電視,偶爾才揮動歇在膝蓋骨上的大頭蠅。說著:「哪會這呢多人!」兩百輛輪椅擋住兩百坪的路,空氣中有水氣,水涼阿嬤鼻濕濕,忙著賠不是,穿過去,她低頭尋人,嚇的、哎呦一聲!

「阿肇伯,我以為你搬家了,原來你住在這裡喔!」水涼阿嬤兩手撐起阿肇伯頹喪的頭,轉身這頭,「哎呦!你也是喔,李老師,我以為你退休後是住在台南兒子家。原來你在這裡喔!」水涼阿嬤逐一辨認,「蘇媽媽、李大哥、蛤仔嬸婆,妳們都在這裡喔!」「夭壽喔!」水涼阿嬤跌坐地,「五姨婆!五姨婆!我以為妳死了!攏沒置聯絡,原來你還活著喔。」不能言語,水涼阿嬤穿梭其中,視聽中心的老人們兀自沉默,從內臟歎出長長的氣,歎成一條若有煙的長河。水涼阿嬤破河而過。

吃力站起,水涼阿嬤也歎氣,全身像從七股濕地爬起。長年貧血的她,趕緊握住張輪椅,一看竟是屘叔,海嚎:「屘叔,是你!我是水涼啦,水涼啦。你大嫂啦……」屘叔頭顱呈懸掛狀,水涼阿嬤單腳跪地,右手撐住屘叔的輪椅,海嚎。「屘叔,我是水涼,我是來告訴你,你大哥他快要壞去了……」

逼逼逼。

醫謢人員前來通報,說拖吊大隊要拖走水涼阿嬤壓紅線的小粉紅,逼逼逼。水涼阿嬤必須立即告別,心中切記:「千萬不能說再見。報喪不能說再見。」她踉蹌拋下「自己人」,也有生離死別的感覺,有下次見面的機會嗎?拖吊大隊逼逼大響,纏著她的搖鈴聲,低迴耳岸,水涼阿嬤一離開枉死城,頭暈好大半,趕緊路邊檳榔攤買一瓶水,喝。逼逼逼讓她牽著小粉紅,再尋著搖鈴聲,既哭且撞,爬回人間。

「就快要死了。」這一刻,水涼阿嬤變得相當鎮定,認出回家這段路,省道。車品即人品,這次出車,她耽擱了一次醫院的回診、兩趟膝蓋骨的復健,日夜腦海想的,無不是做足心理準備辦喪事,她車速極穩,她忽然不想趕了,從「自己人」退出,心中震撼就要壓垮她。

「一定會等的。」她非常地肯定,車身相當平穩。

水涼阿嬤對孩子非常抱歉,婚姻出錯,誓言不讓他們過沒有父親的生活,但她也不會說謊,逢人問,她便答:「他去環島,他愛台灣,比愛我還要多。」幸好子女極出色,各自成家,生活全沒問題,搶著要接她過去同住,都說:「我們不會原諒那個人的。」水涼阿嬤不忍,留下來,照顧「那個人」。蘇菲亞來了之後,她利用多出來的時間,研究有機蔬菜,帶領村內媽媽帶動唱,國小放學就去當導護婆婆,她還想去補日語,說以前學的都忘了,如果此生有機會,一定要環島走走,她也想看看,讀冊阿公看過的。讀冊阿公繞台灣一周,征服無數高山,躲過天災人禍,愛過各種女人,寫了幾首詩。晚年回官田,陪她身邊,卻還是這個平埔族,「肖郎」牽手。但讀冊阿公還是只會說:「逼逼要帶我去環遊世界、遊山玩水。」

逼逼,是的,水涼阿嬤被生活逼著往前走。

小粉紅停省道旁,警察鐵馬站,檢查車胎,台南的藍天不輸墾丁,警察驚呼她身體真硬朗。水涼阿嬤不忌諱:「我是出來報喪的。雖然我頭家還沒死。安怎,我很瘋齁!」繼續上路,小粉紅騎上快速道路,新黑的柏油路面和藍天和她的小粉紅,水涼阿嬤棕紅色鏡片內的世界全是熱騰騰,新生活。

她就要返回故鄉、轉來故鄉了。路旁數百公尺的土芒果樹,掉滿地,水涼阿嬤停車,徒手剝芒果,吃掉一顆,精神加倍,熟悉的水圳大水聲轟隆隆,水涼阿嬤回來了,她看見熱情的黃絲帶、黃絲帶、黃絲帶!熟悉的菱田,活靈活氣,一身子毛病全好了,她頭,完全不暈了。

六三十。小孫子從前都天亮才睡,這回他和蘇菲亞漏夜清空客廳,挪出皮革沙發、酒櫥和復健器材,(要辦喪事了?)讀冊阿公精神大振,嚷著要逼逼。台詞三年不變,逼逼要帶我環遊世界、遊山玩水。小孫子推輪椅,八、九點好陽光,蘇菲亞後頭撐黑傘,陣仗像移靈。讀冊阿公,好得不像個要死的人。滿口逼逼逼,引來多年不見的鄰居側目說:出來曬太陽喔!說:好命喔,孫子陪出來散步。蘇菲亞不時按摩讀冊阿公肩頸穴位,以掌心試探體溫。「沒問題的。」小孫子人字拖甩路邊,赤腳行走,蘇菲亞亦跟進,用極流利的國語說:「阿公,我們腳踏實地,一起環遊世界喔!」「逼逼。」讀冊阿公說。(待續)

公學校,讀冊阿公回到他讀過的公學校,還得見日本神社遺址,小孫子擊掌兩聲,說阿公日本到了、日本到囉。倉促成軍,三人初抵日本,又下飛東南亞。行經產業道路,路樹旁鐵皮小吃店,上有塗鴉:迫害。蘇菲亞說:「阿公,越南到了!越南小吃店到了!」讀冊阿公依舊忘我,逼逼,環視小孫子手指所到之處,逼逼。輪椅走民宅騎樓,怕紫外線毒陽曬,喘口氣,恰巧碰到客廳在看大聯盟,洋基賽事,小孫子蹲在輪椅前,說阿公,紐約到了!「你看!台南市的建民在投球!」讀冊阿公逼逼聲漸漸微弱,蘇菲亞跳腳,要快回家!讀冊阿公一聽,又逼逼作響。小孫子摘下黑框眼鏡,擦眼淚。「阿公我們不要環遊世界了、不要逼了、不要逼我了、阿嬤要回來了。」不聽,小孫子急著找電話,蘇菲亞見阿公眼神哀悽,反撥下眼瞼,催速推回家。行過惠安宮廟埕,廟埕紅白藍布帆搭好三大落,等待鬼門開普渡,蘇菲亞硬是開出一條活路,掠過媽祖的要讓阿公塵歸塵、土歸土。

相遇的到。

讀冊阿公的世界之旅,鬼門開之前竟先碰到瘋子。小孫子、蘇菲亞看見超酷炫的水涼阿嬤人車立在他們眼前,終於回來了!大喊著阿嬤!車頭把手懸掛一禮盒,(還有時間買伴手禮?)小孫子猜想,壽衣?拉寬背景,媽祖廟身與不斷燒出黑煙的大金爐,兩頭陳水扁時代送的石獅,面有難色。廟埕上空依然是千萬黃絲帶飄逸,拍出浪打聲。水涼阿嬤棕紅墨鏡不願摘,看上去,她更像是個外地人。

小孫子破涕為笑:「阿公我們現在到了外太空!你看!前方有個外星人!」水涼阿嬤再度站成一隻台灣水雉,極氣派:「我轉來啊。你有好沒?你擱袂逼我嗎?你逼我啊?你安怎不逼我了?你不是說我是肖郎,我真的起肖,趁你死前,騎著腳踏車四處去玩了,安怎?有肖沒?」讀冊阿公眼睛微張,在廟埕上,蘇菲亞說:「阿公體溫又上升了。」水涼阿嬤腦海全是五十年的婚姻故事,她幾乎沒辦法止住淚水,離鄉出走繞一圈,人,還沒死,水涼阿嬤已開始練習做準備。陽光折射紅藍白帆布,她們一家人身上沾染各種色彩,讀冊阿公兩片唇緊合,小孫子說:「阿公好像又要逼了,他要說話了!」水涼阿嬤站二尺遠,給出架子,撐著布帆鐵架,快要虛脫,她看著讀冊阿公專注的神情,悠悠想起:「這是他寫詩的表情。」圍觀群眾築起一圈牆,牆上若有小鬼攀在上,等著、等著。

天響大雷,群眾皆張嘴摀耳。

讀冊阿公忽然說:「多謝五十年的妳。」

多謝五十年的妳。像詩。

水涼阿嬤卸下護目鏡,眼紅腫。走向讀冊阿公,彎下身,拿出單車便利包裡頭的半瓶水:「這是我在龍喉舀的水。你少年時袸攏說,龍喉水治百病。」水涼阿嬤以手沾水,輕撫過讀冊阿公兩片緊閉的唇。「希望你的胃口可以開,出門也才能有體力。不然你一隻腳,我怕你路難走。我怕你路難走。」

大慟。

蘇菲亞撐住讀冊阿公的頭:「老闆娘,老闆體溫一直降,體溫一直降。」

小孫子接過輪椅,逆人群,往家急奔。

圍觀人群都聽見了?

讀冊阿公浪跡天涯。病後,新學會的語言,學來告訴水涼阿嬤,一定是的,這是寫給水涼阿嬤的詩:「多謝五十年的妳。」

七月一日,讀冊阿公是條太新的鬼。鬼月不宜出殯,水涼阿嬤決心讓讀冊阿公停棺一個月。

水涼阿嬤和蘇菲亞坐路邊、喪棚下,摺蓮花,蘇菲亞也跟著台灣習俗穿黑衣,水涼阿嬤都記在心。同款紅藍白帆布,讓水涼阿嬤錯覺和廟埕、和她出佳里鎮時看到的是同一座。這一刻,且聽耳邊不斷傳來搖鈴聲,牽亡歌從她離了娘家便不停唱著,七千元,她花得很甘願。夏日,空氣中有花香味,議員鄉代送來新摘的香水百合沿路排。小孫子和一票搭機返國的孫輩們跪繞棺旁,三壇法師說要帶亡靈到西方去見佛祖。龍角聲傳來,滿地子女都在找不負責任的阿爸、找花心勃勃的阿公,問他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水涼阿嬤燒掉一只蓮花,對著蘇菲亞說:「讓妳老闆腳踏蓮花,去環遊世界,去西方極樂世界。」她且喚蘇菲亞到她的房間拿出平時裁縫的針線,並到衣櫃裁一方布。戴上老花眼鏡,水涼阿嬤金黃絲線穿過大頭銀針,刺過紅綢布。蘇菲亞就著牽亡歌哭唱聲、搖鈴聲,不解:「老闆娘,妳在做什麼?」水涼阿嬤不搭嘎地說:「已經沒有人會逼我了。」站起身,出喪棚,走看花圈花籃,望向住家遠方高鐵基塔,最西,日落處。

「那裡有大片紫大片紫的菱田,上面停了三、四艘小舟,我以為我們還會一起等待收成。」水涼阿嬤說。

她背著喪宅、背著子子孫孫,倚身停在棚外的小粉紅:「蘇菲亞,我打算幫妳老闆繡一張訃聞,我要用手,一針一線刺給他。然後蓋在他的棺木上,讓他知道,他有這麼多子子孫孫。讓他知道,他的一生,是我幫他寫下最後一筆。」

蘇菲亞問道:「老闆娘,老闆外面的女人,也要刺上去嗎?」

水涼阿嬤完全沒有思考:「當然,他去過台灣每個所在,遇過的人,包括妳,蘇菲亞,不分國家,不分先來後到,士農工商,都要寫在訃聞上面。這是他的人生。」

停棺。

水涼阿嬤鎮日埋頭刺繡與助念,手指刺出十來個洞,蘇菲亞忙著幫她消毒貼ok繃。小孫子著黑色棉質短袖,端晚飯要給好些天沒吃的水涼阿嬤填腹,水涼阿嬤說:「不曉得你阿公能吃了沒?一隻腳,要搶也搶不贏別人。」

小孫子放下碗飯,拿出DV,錄影:「阿嬤,妳還記得那天在惠安宮,蘇菲亞把香倒插,跟媽祖婆下戰帖的事嗎?」

鏡頭內,水涼阿嬤點頭。

小孫子記者口吻:「妳覺得妳贏了嗎?」

「沒輸沒贏。」鏡頭內的水涼阿嬤,素顏。

小孫子持DV,帶水涼阿嬤穿過靈堂到後院,月光撒落,指著有機菜園說:「阿公那天的大便,就是埋在這裡,阿嬤,我們要在這裡種很多花紀念阿公。」

水涼阿嬤說:「好。花開的時袸,就當做伊轉來啦。伊是花園內的人。」

長鏡頭,花園,小孫子在有機菜園內,發現一隻螢火蟲,亮了又滅,蛙鳴與白花花路燈。

「阿嬤,我要如何跟未來的小孩,介紹阿公呢?」小孫子給水涼阿嬤特寫。

「像我一樣,走出去,學他四界去流浪,你就可以認識他,認識這塊土地。」

「你覺得阿公對不起妳嗎?阿嬤。」水涼阿嬤在畫面右側,左邊是讀冊阿公身前居住的組合屋。

水涼阿嬤說:「沒有。但從那天起,我常常想到伊,心肝頭有足深足深的感覺。」

「什麼感覺?」

水涼阿嬤說:「遺憾。」

逼逼逼,DV電力耗盡,逼逼。小孫子關機,錄影中斷,水涼阿嬤面無表情地走出鏡頭之外。鬼月後,她將開始退休生活,七十五歲,水涼阿嬤說:「在我還能動之前,都不算晚。」●


楊富閔

1987年生,台南縣大內鄉人,東海中文系畢業,現就讀台大台文所一年級。曾獲打狗文學獎、洪醒夫小說獎、吳濁流文藝獎、台中縣小說獎、南瀛文學獎、玉山文學散文首獎、全國台灣文學營小說首獎等,作品曾入選《九十七年度小說選》。

寫作態度:

寫這篇小說剛好碰上了「八八水災」,小說女主角從官田鄉出發,過麻豆鎮到佳里鎮,轉善化,最後重抵官田老家,她經過的地方,現實生活中幾乎都有淹水災情,大水退去,作品完成。

也許,不管我們到哪裡,書寫的都會是自己的故鄉,於我,則是「台南」。

「台南」是我的態度。謝謝評審。


【評審意見】

台灣人間喜劇

◎施淑

或許因為歷史苦難的緣故,日治時代以來的台灣現代小說,大概都以嚴肅沉重的面目出現,相對地欠缺喜劇藝術的質素。〈逼逼〉的表現因此顯得突出和例外。

這篇由報喪過程發展起來的小說,透過作者的精心設計,被民俗傳統、高科技通訊、流行文化和政治活動組裝而成的當前台灣庶民世界,都在諧謔誇張的語言形式裡,以恰如其實的後現代步調嘈嘈雜雜地展露出來。只不過在看似無厘頭的敘寫間,還是不難追蹤到這篇以鹽分地帶的地景地標做GPS定位的小說的心理訴求和意識形態消費。從水涼阿嬤代言的台灣女性的一生,讀冊阿公動漫化的預知死亡紀事,及至小說開頭和結尾的符咒樣黃絲帶和政治標語口號,都像做為小說標題的電子儀器叫聲,一再逼迫讀者思考和感受這齣讓人哭笑不得的台灣人間喜劇的指涉和重量。


小說語言蛻變中第五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決審會議記錄

〈逼逼〉

平路:這是我心中的首獎。此篇的強項是用如此感人的方式表達出一個家庭與外界的關係,更寫出在現代社會中,一對老夫老妻如何過他們充滿新意的生活。作者的語言傳達出鮮活的速度感,無論是水涼阿嬤的橫衝直撞,或偶爾幽默得令人會心一笑的片段,都可以用其語言承載。只是,如此用力的小說語言,不免也會出現漏洞與敗筆,比方他寫阿公年輕時每浪遊到一處新的地方,便以「標楷字體」寫信回家,不夠精準。或有些由阿嬤講出的對白,也會啟人疑竇其可信度。但仍算相當成功地透過語言的創新,表現出作者藉由水涼阿嬤這一趟單車巡禮,所欲折射的意義。

施淑:讀這篇小說會想起從前廣告裡的「開喜婆婆」,十足鄉土、非常台灣。作者很聰明,用俏皮的筆法生動又傳神地寫出一位生活在當今大眾傳播文化之下的老太太,又結合以傳統的「報喪」習俗,功力了得。但也因為它「很台灣」,對台灣文化習俗不夠熟悉的讀者,也許會在某些細節不得其門而入。另一個要命之處,是老先生的葬禮過後,小孫子拿DV對水涼阿嬤錄影,對白突然變得過於「文學」,且呈現出那種類似政治口號的「愛台灣」,相當可惜。

李喬:剛讀完這篇,我在心中給它第三名。每多讀一次,名次就向前一位,最後決定給它第一名。這次許多作品,用傳統華語觀之,略顯晦澀不明,但被作者當做技法使用,有其獨創滋味,亦非傳統的鄉土語言,已經過作者的過濾。因此,我一直覺得台灣會出現文學語言的蛻變。此外,這篇小說非常可愛,讓一個阿嬤對她的爛貨丈夫「反共成功」,我視之為「台灣式的女性書寫」。至於剛剛所提到的政治性語言的使用,很可能因為台灣已無城鄉之分,赤裸的宣傳話語四處流竄,便很自然地被小說中的人物所轉用。

東年:我完全不能支持這一篇。作者看似很聰明地組織一些台灣的元素,先設定好,然後藉著阿嬤一路跑的過程中展示出來──但新生代的小說寫作者知識還不太夠,也不像戰後世代,最好的小說家都跑到鄉土去,真正去觀察台灣人的生活實貌。我一直很反對把想像的文學處理成這樣,還不如直接讀報導文學就好。

施淑:我想補充一點,這篇很難得地具有台灣文學中少有的「喜劇精神」。人類學家謝劍曾說,包括台灣人在內的閩南人,其精神狀態都隸屬於酒神(Dionysus)。以前我在故鄉的經驗,也確實覺得台灣人有這「瘋」的一面。

單德興:看完這篇,覺得那位阿嬤好酷喔。節奏感與速度感都很好,巧妙結合現代科技與古典習俗。但我也覺得有些小地方過於「政治正確」,某些段落的寫實性也稍嫌不足。題目很能激發閱讀者的想像,至於文中那位踩著風火輪追風的阿嬤,反而使我聯想到美國的「跑路鳥」。



第五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二獎

貓,A片及形而上的夜晚  花柏容


在我開始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的貓木屐窩在我身上的夾克裡呼嚕睡著。

如果我不這麼做,牠會飢渴難捱般一直喵叫,雖然叫聲不大,卻相當惱人,木屐是我寫作之路的絆腳石。

寫這篇文章是為了嘗試幫自己找到一個位置,因為人生畢竟不可能像木屐,隨便找個洞躲起來睡那麼單純。我指的位置不是有人付錢給我做什麼事,而是一個可以讓自己平靜地待著,面對任何事的地方。譬如我們班有個女同學小亞,她只要騎腳踏車就可以獲得平靜,所以大部分時間她都花在腳踏車上面;另一個同學小蔚,她則在歷史研究裡找到。

我今年23歲,大部分時候還搞不清楚自己在想什麼,有點後悔大學讀了歷史系,想轉系又不知道轉去哪裡,現在卻為了兩堂體育課念第五年,說起來十分愚蠢,之前的女友也這麼認為,她覺得我這個人喜歡憐憫自己,而一個擅長憐憫自己的人,就不可能擅長其它的事了。

剛拿到本系研究所碩士學位的阿成上了線,過了一會,他用msn跟我說他找到內湖某高工一個教師缺……

花瓶成說:一個文科老師去理工學校教書,就像去當花瓶。

貓的散步說:你這麼講有點酸……

花瓶成說:文人的酸是自然合理的現象……

同個時間,同學老許也Q我。

言午許:我要回台中老家顧糕餅店了,歡送一下吧。

貓的散步說:什麼碗糕?

言午許:我家的餅店啦,我老哥接管,叫我一起搞時尚太陽餅。

貓的散步說:聽起來很深……這時尚太陽餅。

言午許:台中現在有時尚鳳梨酥,我老哥被刺激到了。錢難賺啊,連太陽餅也要努力的!

…………

我沒找到出路也沒退路,只是繼續賴在哥哥家。哥哥結婚了,他和他太太,也就是我大嫂都在忍受我,我感覺得到大嫂希望我趕快搬走,這完全可以理解,換做我大概也會這樣,因為我是個不長進的弟弟而且房間亂糟糟東西多得疊到天花板。雖然哥哥住的房子是我爸媽幫忙出錢買的,而且哥結婚前我就住進來了,但因為我抽菸,大嫂每次靠近我時臉都會皺一下,所以大嫂來了後我就自動不在家裡抽,偶爾受不了時,才跑去陽台抽。還有她討厭動物,如果她知道我在房裡養了一隻貓,一定會好像遇到外星人那樣緊張兮兮,因為她覺得人類之外的動物都很噁心,哥說她小時候甚至覺得男人也很噁心,過了青春期後才慢慢把男人從她的噁心名單裡刪除。大嫂常常關心我交女朋友的事,我猜她是想我交了女朋友,搬出去的機率就會直線上升。

我並不想讓哥哥難做,一個房子存在兩個家庭,一邊是自己建立的新家,一邊是血緣的舊家,兩邊都要顧到不是容易的事,只是他得再忍耐一下,等我有穩定的收入可以自己去別的地方租房子。

除了我,沒人知道木屐的存在。我不在時牠可以做到無聲無影,完全不喵,只要有人手碰房門鎖,牠便毫不思考地在瞬間就藏身定位。我在哥哥家樓下公寓門口一個紙箱撿到牠,那時牠還是小貓,長得就像一隻白貓背上頂著深棕色豹紋龜殼,嘴巴還圍了一個拿鐵咖啡色小口罩,我連同紙箱一起抱牠回家,從此木屐的生活圈就很少離開我的房間。

房間裡有很多地方躲,而木屐也很愛躲貓貓,有時牠成天都躲起來不見人,要找牠還真不容易。平常哥哥大嫂不會沒事進來我的房間,就算我不在時也是,因為我可以憑直覺感應是否有人擅闖。大嫂其實曾經懷疑我養貓,有次終於忍不住,藉故旁敲側擊到我房間打探,但木屐在她進來前早就躲好,牠的貓沙盤我用一個紙箱加以偽裝放在桌下,我只要順手把蓋布拉下,貓沙盤就消失了,因此她始終不能證實木屐的存在。

這樣躲躲藏藏其實滿累的,但因為我打工賺的錢扣掉吃喝油錢香菸費還不夠付房租,所以也只能先這樣,一邊抱著貓一邊打字。我想說一個讓人想笑又有點莫名感傷的故事,適合坐通勤電車、蹲馬桶、一個人喝咖啡等各種無聊的時候看,如果我做得再成功一點,也許有人讀過之後,某個時候會又想起,願意費功夫找出來再讀一次,如果那樣的話就太感人了。

我想到小蔚祕密基地的鑰匙,它還在我的包包裡,其實我考慮過搬去她那裡,不過要是哥哥知道我要搬走,一定會告訴爸媽,他們就會從南部上來,要求去看看我住的地方長什麼樣子,光這點就夠讓我縮回去,然後我還想到小蔚的貓米奇,不知道牠現在在哪裡優閒地散著步……

米奇個性和木屐完全不一樣,最喜歡的活動是散步,牠和小蔚原本住在仁愛路和敦化南路一棟高級住宅大廈。

米奇對人類最大的倚賴是牠需要別人幫牠按電梯,通常幫牠這件事的人是大樓管理員,因為米奇是一隻全身散發明星架勢,很適合被擺在寵物店櫥窗吸引客人的漂亮虎斑貓,而且牠的愛散步癖性是那麼特別,每次散步回來又會跳到收發櫃台上喵喵叫,以至於管理員樂得幫牠按電梯,甚至親自送牠去小蔚住的樓層,等電梯門打開,管理員便幸福地目送著米奇擺動海草般游移的長尾巴穿過長廊走回自己家,就像接自己的小孩放學回家一樣。

我自己也為米奇服務過,前一陣子我在長春路麥當勞遇到小蔚,因為我本來想買摩斯漢堡,但是想一想摩斯雖然好吃但是也比較貴,為了省錢只好走進麥當勞。櫃台前面每一個服務窗口都排了四、五個人,等了很久,因為沒什麼好看,所以我選擇看櫃台後面的廚房,結果看見小蔚,我叫了她兩聲,第二次叫得有點心虛,覺得我後面那對情侶好像因為我有點緊張,他們用一種提防的眼神注意我。小蔚看到我,她趁著拿炸好的薯條到配送的櫃子,剛好服務我的胖女生轉到飲料機幫我裝可樂,身子一晃挨近我面前的櫃台,壓低聲說到後巷等一下,說完像一陣風消失在櫃台前回到一排不鏽鋼廚具後面繼續做事。

我帶著漢堡和可樂到麥當勞後面的巷子,大樓後面一個社區專用大型垃圾筒旁有一個小門,我推斷小蔚會從那裡出來。等我吃完漢堡喝掉半杯可樂還有目睹一場電影散場的人潮從隔壁大樓魚貫走出,那些人好像看了無法評斷好壞的電影,每個人臉上都有一種詭異迷惑的表情,過了一會,小蔚果然從那扇不太明顯的門探出來。

她手上也拿了一個漢堡和飲料,那是公司提供的午餐。我很意外會在速食店遇到她,她說是為了留學,必須有個打工經歷。她正在煩惱貓的事,沒想到就遇到我,她問我等一下有沒有事,可否幫她去家裡幫貓開門,放牠出去散步,早上她走得太匆忙忘了,我說沒問題。事實上我不是很清楚去她家該做什麼,她解釋說只要開門放牠出來,跟著牠走到電梯,幫牠按電梯到一樓,然後如果不麻煩的話,和牠一起坐電梯下來,打開門以後看牠走出去就行了。

她把地址給我,我一聽敦化南路,就問她什麼時候搬家了,我記得她爸媽家在忠孝東路。

她們家在裝潢,已經弄了半年,還沒有結束的跡象,三個月前她告訴爸媽,這樣嘈雜的環境她沒辦法準備托福考試,於是爸媽特別允准她搬出去住。她爸媽常常在換裝潢,大修小改不斷。以前去過小蔚爸媽家一次,那次她的小胖男友也在,她家可以說是一座有著高雅品味的阿拉伯皇宮,開門的那一剎那,我的腳好像不敢走進去,因為我的Nike球鞋好像突然間變得更加破爛,相當不搭調。不過真正讓我感到不搭的是她的男友,他看起來比較像小蔚的弟弟,身高和小蔚差不多,但橫寬卻是小蔚的兩倍,有一張嬰兒般紅嫩的圓臉,好像練相撲的小孩,那時我主觀地下了結論,原來小蔚喜歡胖胖的男生。

進去後第一眼看見可以同時讓十幾個大人坐得很自在舒服那種規模的白色真皮沙發,感覺已經用了很多年,表皮已經有點泛黃,我試坐了一下,沙發的結構支撐很結實,不會像一般皮沙發用舊了,表面就會出現鬆弛。我本想整個人往後倒,癱在沙發上體會有錢人家的沙發,不過她媽在場,只好作罷。研究別人家的沙發是我的興趣。

小蔚家隨便一樣小器物都是金光閃閃,包括浴室的水龍頭、檯燈、畫框、雕像擺飾、電話,連踢腳板也漆成金色,小蔚的房間也不例外。她睡一張鍍金鑄鐵床架,床罩棉被是雪白的絲質品,那張床看起來出奇的高,彈簧床墊高度快到小蔚的腰部,如果要上床睡覺,直接撲到床上應該是最輕鬆的辦法,雖然好像不太方便,不過這也許是種樂趣。

本以為會有個傭人隨時拿著一罐銅油和棉布在家裡每個角落巡視,維持全新閃耀的金黃光澤,不過我沒看到傭人,小蔚說傭人只負責煮飯洗衣服還有遛她們家的狗。因為傭人不敢聞銅油味道,都是她爸爸在擦。

要不是去過她家,我很難想像小蔚從小就住在那種超現實感的豪華氛圍裡面,她比較像是來自某個靠海的偏僻鄉下,放學後還會去海邊撿燒酒螺幫忙貼補家用的女孩,小蔚頭髮削得又短又貼,皮膚黑黑的,臉上常有倔強的表情,她還喜歡吹風,如果下雨更好。喜歡吹風這點跟狗一樣,有次我騎摩托車載她,經過民權大橋,晚上刮風下雨,她好像很high,叫我停車,她想在橋上吹一下風,淋點雨。我覺得那是她小小的自我放縱。有一刻她轉過頭來對我笑,頭髮和臉上的雨滴閃耀著微光,那時我得到一個結論:淋了雨的女生特別好看。

小蔚在學校還是個用功的學生,不只是用功,而且很有紀律。上課絕不遲到,一定坐在第一排還有自己做筆記。而她的紀律我一樣也沒有,我是個只有在體育課還有需要跟同學借筆記時才會現身的幽靈學生。歷史系主任很喜歡她,相反的,系主任因為我有一次故意穿拖鞋和短褲去上他的課,再加上他的兩門課我都很少去,他的表達方式就是給我兩次零分,大學四年下來我總共得到八個零分,感覺就像中華隊VS.古巴棒球隊。小蔚專攻明史,那正是系主任的專門,所以她常去掛系主任的門診,除了這個,我想不出她有什麼明顯的缺點。

走到小蔚住處的大樓,聽說以前是有錢人和有名的人住的高級住宅,她會住這種地方不令人意外。樓下大廳陳設簡單,每天都有人在仔細打掃的感覺。管理員不見人影,櫃台後面放了一台小電視正在演午間連續劇。電梯門又是金色的,坐進電梯,我立刻被電梯裡三面鏡子中無數個自己包圍,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又一個被拿出來觀賞,由大到小排列著的俄羅斯娃娃。

電梯停在4樓。我走出去,站在一條筆直的長廊走道上。走道寬敞得可以當做車道來用,而且沒有任何人把自家的東西擺在走道,一眼望去,我只看到門,沿著走道兩邊安靜地排列著,地板連一張紙屑都沒有。我突然聽到有人在我背後輕咳,反射地回了頭,但只是電梯門自動闔上發出的聲響。

我刻意放輕腳步,因為鞋底的橡膠和地板磨擦發出極大的吱吱聲響,讓我覺得很不好意思,雖然走道上只有我一個人,而且也沒有人開門探頭出來察看。

我停在一塊和方塊酥一樣大小的402門牌面前,插入鑰匙轉動三下,用力推開門,立刻就看到米奇磨蹭著門柱走出來,果然如小蔚所說,門一打開牠立刻往電梯方向漫步而去,遵照指示,我跟在牠後面,幫牠按電梯,牠很自然地走了進去。

米奇走出大樓後在門口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外加一整套伸展體操,做完後牠向右轉漫步往街上出發,出於好奇我繼續跟在牠後面,但是牠回過頭盯著我,一臉不太高興,不過貓好像本來就沒有什麼高興的表情,所以我便假設牠沒有不高興,繼續跟蹤牠。後來牠又彎進大樓後面一條巷子,躲進一部車子底盤下面,我低身蹲下往車底張望,米奇縮在後車廂下面看著我,表情很迷惑,但沒打算逃走的意思,我心想好不容易出門散步幹嘛還躲在那種地方,難道是在逃避我嗎?不過貓好像很喜歡躲在車底,車底對牠們來說,就像暖氣機一樣,雖然天氣接近夏天了,我已經開始穿短袖T恤,但貓對冷熱的感覺可能和人類不一樣,我們家木屐也是,即使夏天牠也喜歡躲在棉被裡面,不過牠沒試過躲車底的樂趣。

蹲了一會我覺得自己很無聊,看看時間,離小蔚下班的時間還有半個鐘頭,我決定回到小蔚的住處等她回來,好把鑰匙還給她。

小蔚的住處讓我十分吃驚,她好像住在魔術師的暗箱裡。我走進房間,裡面是完全的漆黑狀態,我只好讓門開著,利用走廊透進來的光找電燈開關,天花板上的日光燈亮了之後,我才搞懂為什麼房間那麼暗,所有的窗戶都用漆成黑色的三夾板封死了,我首先想到吸血鬼的家,做這種事的人怕光,可是沒印象小蔚有戴墨鏡又戴帽子遮陽的習慣。

房間大概有十來坪大,平常有在用的東西就是一張書桌,桌上有筆記型電腦、檯燈和一張椅子、單人床以及一個書架,書桌旁有一座年代久遠的深褐色單人沙發,老舊的實木地板上到處堆放了厚重的中英文書籍和影印資料,這些都集中在房間的右半邊,左半邊窗戶下面和門邊靠牆的位置則堆了一些紙箱,形成一個對著浴室門的通道。可能是密不通風,屋裡悶熱不說,還有一股灰塵積久的味道,我心想要是小蔚的爸媽走進這個房間,可能會立刻找人來裝潢,因為連我都覺得,房間的狀況不像一般人會住。穿過紙箱小徑,隱藏在房間一角還有個迷你廚房,勉強能用來燒開水、可以放東西的地方,都被一些廢棄物品、不知名的儀器、電器占滿,水槽裡是濕的,放了兩個用過的杯子,走到廚房隔壁的浴室,情況類似,浴缸裡面也有一堆像是壞掉的古老熱水器、漆成白色的組合式鐵架、美術吊燈等等莫名其妙的廢棄物。浴室空間只容得下一個人在裡面活動,如果要洗澡,唯一的選擇是站在浴室地板上淋浴,那個浴缸原本是象牙白色,但好像曾被用來浸泡化學染料或是什麼奇怪藥品,底部和邊緣已變成暗橘色,讓人感覺腳踩在上面就會中毒。小蔚的住處好像是過氣電器的收容所,和那個猶如阿拉伯皇宮的家對比之下,這個房間簡直是月球的暗面,那些沒用的物品好像隨時會躍出月球的跳蚤。

我試坐了一下沙發,屁股隱約感覺到彈簧的存在,可能有一、兩根彈簧變形,除此之外,小蔚的沙發經過時間洗禮,吸收了歲月和人加諸在它身上的印記,就像史恩.康納萊,老了有老的味道。有錢的話,我也想買張這種單人沙發,那是居家生活中很重要的位置。小蔚打手機給我,問我在哪裡,我說在她家沙發上,她又問要不要幫我帶什麼吃的,她住的地方附近沒賣什麼好吃的。

我以為小蔚會帶什麼特別的食物,結果她買了兩個排骨便當回來。她把書桌清一清,騰出吃飯的位置。下了班回到家的她,看起來心情很好,一邊吃飯,我好奇問她怎會租這樣的房子。

房子不是租的。最早是爺爺偷養小老婆的套房,爺爺過世前,私下把房子過戶到姊姊的名下,說是一份祕密禮物,不可以告訴任何人。小蔚高中時姊姊帶她來這裡,和她分享這個祕密,前年姊姊嫁人後,就把祕密基地交接給她。小蔚騙爸媽在外面租房子,他們向來不擔心她,沒想過要看看她住的地方。

小蔚問我有沒有看到鋼琴,從進來到現在,我完全不知道裡面有一台鋼琴。她引我走到門邊一堆疊了和人一般高的紙箱前,說姊姊的鋼琴在紙箱後面。小蔚姊姊念的是音樂系,主修鋼琴,以前她常常躲在這裡練琴,窗戶是她封死的,因為姊姊習慣在只有一盞落地燈的照明中彈琴,而且可以隔絕外面的聲音。這樣說我才注意到,房間裡真的很安靜。我說這裡就像有小生物漂游的湖底那樣安靜。

她聽了笑一笑,那種笑法讓我覺得她心裡也有很多小生物游來游去。顯然她喜歡一個人在這裡。

小蔚的姊姊從小學鋼琴,求學過程一直很順利,也得過很多音樂比賽,姊姊是爸媽的驕傲。但是大二那年姊姊卻突然決定放棄音樂,爸媽很不能接受,她記得那時她念國中,媽媽和姊姊為轉系的事吵架,媽媽竟然說妳不彈琴了,以後客人來我們家怎麼辦?姊姊聽了大笑說,天啊!媽妳心裡想的是這種事!這個笑和譴責媽媽的說法換來爸爸一個巴掌。姊姊後來私底下還是常用這件事嘲笑媽媽。(待續)

只有小蔚知道姊姊放棄鋼琴的真正原因。她們有一個表弟,從小感情很好,表弟大學畢業後去當兵,被選去特種部隊,因為射擊很有天分,又被挑出來接受狙擊手訓練,常常一動也不動地躲在深山裡好幾天,讓大家來找他,但是表弟很厲害,都讓人找不到,對此他覺得很有趣.每次放假的時候,表弟什麼地方都不去,就來這裡找姊姊,坐在單人沙發上聽姊姊彈蕭邦、薩提的曲子,雖然姊姊不喜歡彈給爸媽的親朋好友聽,但是姊姊卻不介意表弟坐在旁邊,因為表弟不像一般人會拚命鼓掌,也不會說些讚美的話,通常他聽一聽就睡著了。姊姊大二那年,表弟在傘訓時出了意外變成一團慘不忍睹的肉醬,姊姊也不想彈了。

我很難想像,一個人躲在深山樹叢中一動也不動好幾天,讓人找不到的有趣感覺,但對表弟來說,也許那是個好位置,坐在沙發上聽姊姊彈琴也是。

門口有沙沙的細微的聲響,小蔚跑去開門,米奇優雅地回家了,牠望著小蔚喵了幾聲,在她腳下磨蹭繞了幾圈,就跳到紙箱上坐下來,像瑜伽大師般高高舉起右腳清理肚子的毛,不想理我們了。

小蔚說那些紙箱大多是姊姊留下的東西,一部分是爺爺的小老婆的物品,還有表弟的,這房間是個歷史遺跡。

說完房間的故事,便當也吃完了。收拾了一下,小蔚說要煮咖啡,她喜歡在吃完東西和看書或做功課兩個行程之間安排一杯咖啡。我跟她走到廚房,她從櫥櫃裡拿出一個義式咖啡壺,倒進咖啡粉、加好水,放在瓦斯爐上面,小蔚順便把水槽裡的杯子洗一洗,我問她男友有來過這裡嗎?沒有.她說,沒想過要帶男友來,而且現在也沒有男友可帶,他們吹了。

小蔚的男友是社團認識的,我在學校見過他一、兩次,那個男生和之前的相撲選手如果站在一起是個強烈對比,他高高瘦瘦的,有學者氣質,和我一樣話不多。小蔚說打從她決定去舊金山念書,男友畢業後要去當兵,有一天兩個人很自然地就談了分手的事,感覺就像各自的車來了,說聲再見各自上車那樣。而且姊姊曾希望她別帶男友來這裡,因為這是她們的祕密。以前姊姊心情差的時候都躲在這裡,找不到她時,來這裡就可以找到。雖然她沒打算認真遵守協議,但也未曾打破它。

小蔚做好兩杯義式濃縮咖啡,她問我要不要加熱水,變成美式淡咖啡,她都這樣喝,我無所謂,什麼咖啡我都喝。她問我畢業後要幹嘛?我說打算讓自己不能畢業。她以為我是擔心工作難找,建議我考個研究所。我告訴她本系畢業生無論何時畢業,失業機率都很高,除非去當老師,但我並不打算當老師,凡是待在學校的工作都不想做。那你延畢一年要幹嘛?我說上體育課,我大四的體育課被當掉。

小蔚看著我,她的眼神告訴我:你這人在想什麼?所以我又補充說明,除了上體育課還會打工。

我心想要不要跟她說我打算寫小說,但又覺得不好意思,這年頭寫小說好像不是很稱頭的工作。

我打算寫小說。說出口的時候,我暗自擔心會發生類似童話故事裡絕不能開口說話卻開口說了,結果導致不幸的情節,雖然這種擔心很幼稚,但我就是這麼幼稚。

你要寫什麼故事?這是我第二怕的問題,但是既然開了頭,就要負點責任。

我說是一個關於A片的故事。A片?你寫的是情色文學嗎?我說不是。嚴肅的小說嗎?我想了想說,目的是嚴肅的,手段不是。

故事是這樣:一對夫妻,兩個人都已三十出頭,先生在設計公司上班,太太在貿易公司當會計。他們因陪朋友去相親認識,朋友的相親沒成功,他們卻在一起。

婚後先生搬到太太新店租屋處,省了一筆房租開銷,但先生每天得騎摩托車到台北東區上班。他們就像大部分的夫妻,靠著一起做夢維繫婚姻生活,第一個夢是養一隻貓,因為他們不敢生小孩,養小孩很貴,這隻貓叫木屐,是太太最喜歡的無印良品MUJI的諧音;第二個夢是買房子,他們聽很多人說,租房子不如買房子,還有人說一直租房子會窮一輩子,於是兩人省吃儉用,拚命存錢,假日時他們在新店地區到處看房子。

這位先生每天下班都帶著沉重倦意回到家,太太幾乎每天做沙拉吃,他也跟著吃,因為怕先生吃不飽,她都會另外準備湯和麵包。他們聊天的話題大多圍繞著辦公室的事,太太是會計,所以知道公司財務的真實狀況,雖然不景氣,但她們公司還是獲利不錯,小氣的老板卻利用不景氣的氣氛告訴員工公司營運不佳,要大家共體時艱;先生則把公司高層內鬥、客戶可能會掉的事說給太太聽,他有點擔憂,工作也許不保。

有一天,太太發現自己胸部有硬塊,她告訴先生,先生請了假陪她去醫院檢查。

一個星期後,報告證實太太患有乳癌,醫生建議開刀切除。不用說,太太因為害怕只剩一個乳房,不知該怎麼面對先生,先生說再去別的醫院看看,可能醫生搞錯了。折騰了一陣子,檢查結果並沒有扭轉性的變化發生。

某日深夜,先生睡到一半被太太的哭聲吵醒,太太要先生答應她,以後她不再讓他看到她的胸部,就算親熱的時候她也要穿著上衣,還有不可以看她換衣服,先生答應了。就在先生撫慰懷中哭泣的妻子,黑暗中他聽見從客廳傳來沙沙作響的聲音,是木屐正忙著埋貓沙,不知為什麼,他想到要為妻子做點什麼……

太太住院開刀前幾天,先生跟太太說,他想拍一部A片,女主角是太太,男主角兼攝影師、導演當然是先生。先生想為太太的身體留下紀錄。

先生、太太同時跟公司請年假,密集準備拍攝事宜,最大的問題是劇本,夫妻倆人都不想拍一部太一般的A片,可是他們都沒發想劇本的能力,所以前兩天除了租好攝影、燈光器材,可以說一事無成。先生於是提議,先不管故事了,把一些重要的素材,像是洗澡場面、脫衣服場面、胸部特寫先拍下來再說。

說到這裡,小蔚舉手發問:什麼是太一般的A片?她沒看過A片。

我解釋說,一般的A片都沒有故事,如果一次看很多支A片,就會發現所有的A片都在重複做愛這件事,還有不斷出現的馬賽克,一次又一次,你不會記得裡面男優或女優長相、身材、身體特徵的差異,只會記得做愛和馬賽克。

小蔚說,聽起來就像永劫回歸。然後呢?

然後,因為實在想不出什麼故事,他們決定拍成一部旅遊紀實A片,兩人又租了一部車,一路隨興地從台北出發,在汽車旅館、車上、廢棄的眷村、學校的廁所取景拍攝,結果繞了台灣一圈,回到台北時,兩人卻覺得他們的影片還是很一般,但只剩下一天時間可以拍攝。

最後一個拍攝日,拍攝場景是自家臥房,先生在架設攝影機、燈光器材,太太裸身躺在床上等,突然又哭了,她想到明天要去住院,心裡很害怕,先生按下攝影機錄製開關,入鏡,躺在太太身邊安慰她,親吻她,太太哭著說,拍好的影片要怎麼處理?先生說他會剪好、再配上他們喜歡的音樂,然後燒成DVD。太太交代要用恰拉和可樂棒的歌。太太又問燒好之後呢?難道要放在家裡沒事播來自己看嗎?先生要她放心,他都想好了,等他們兩個都老了,快死了,他會把DVD複製100份,偷偷拿去放在百視達、亞藝、白鹿洞、行天宮圖書館、電影圖書館的影片架上,如果她還覺得不夠,他另外做電子檔,貼到YouTube

太太笑了,她覺得先生的點子不錯。這時他們都忘了攝影機正在拍攝的事,先生開始親吻、愛撫太太,當先生的手在太太的身體各處遊走,突然有個軟軟涼涼的東西打了手一下,先生一驚起身察看,是木屐的手,牠縮在太太的背後瞪大眼睛看著他。

小蔚微微一笑,她似乎已經知道我的意圖。我繼續說,先生把木屐趕下床,繼續動作,他吻著太太的胸部、肚子,手的撫摸往下體移動,不意間,先生又瞄到木屐,牠坐在太太兩腿張開的胯下好奇地看著他們,先生好氣又好笑地喝令牠走開。太太抬起頭也發現了,夫妻兩人笑個不停……

小蔚從床上起身,她喜歡貓的結局,我問她是不是不喜歡A片故事,她表示對那個沒什麼興趣。就像不喜歡永劫回歸?我問。小蔚的說法很妙:沒人喜歡吧。

我說其實貓的結局還不算是結局,真正的結局是他們拍了一部有貓不斷出現干擾性愛場面的A片。小蔚認為如果是一部有貓的A片應該不錯,然後她看看手錶,說讀書的時間到了,叫我想睡的話先睡,不想睡的話,可以翻翻她的書。

我在床上坐了一會,因為無聊所以望著她坐在書桌前的背影,心想一天又快用完了,小蔚正努力朝著舊金山的方向前進,我卻發呆似地看著別人讀書,我用眼睛巡視一下她書架上和堆在地板的書,大部分是和史學、托福考試相關的書。後來我發現書架上有波赫士全集,抽了一本躺在床上翻,看到一篇講明代海盜金寡婦的事跡,我跟小蔚說,她淡淡地說沒看過那篇,她回答的聲音好像收訊不良的手機,聽起來有點遙遠,彷彿她已經沉浸到書的世界那邊,沒辦法跟我聊天,所以我開始讀金寡婦的故事。

金寡婦很厲害,她的海盜老公被清廷招降,屬下幫眾本來要以背叛罪名處死她,她卻說服大家一起逃走,還成為海盜的頭頭,後來率領數百艘戰艦和清廷海軍在海上決戰,殲滅敵船無數……

不知什麼時候,我跟著被金寡婦殲滅的敵船一起沉到夢的海底,也不知什麼時候,我隱隱感覺有人躺在我旁邊,後來那個人翻一下身,手伸過來抱住我的腰,臉貼著我的背,我才略微意識到那個人是小蔚,我們就這樣睡著,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小蔚的鬧鐘響了。

小蔚先起床。我聽到她在收拾課本筆記文具的聲音,當我翻過身來,她已經站在床前,左手就像自由女神一樣抱了幾本厚厚的書。她彎身湊近在我臉頰上吻了一下,帶有一點歉意笑著說她要先趕去上課,我要走的時候,幫她把門反鎖。我說好,順便又問她還需要來幫米奇開門嗎?她笑笑說不用了,下午她很早就回來。然後我目送她離去,一邊想著剛才那個吻,感覺那是一個親切但嚴肅的吻。

小蔚出國前幾天,找我去爬大屯山。

這是她出國前最後一次和朋友出來,接下來幾天將有很多家庭聚會。她喜歡起霧的大屯山,這天大屯山很給面子,招了很多霧來。

我問她,出國這段時間,貓怎麼辦?

她本想找朋友寄養,沒想到米奇好像知道她要離開很長的時間,自己先走了。

總之,有一天牠就沒回來了。

木屐呢?小蔚問。我說我找到一個和木屐和平相處的方法,那就是我穿一件拉鍊夾克,把牠包在夾克裡面,這樣牠就安靜了,甚至還呼嚕大睡,我也可以好好坐在電腦前面寫字,當我想去倒水喝或做什麼需要移動時,我就托著夾克裡的牠走,就像孕婦那樣,而牠則乖得跟嬰兒一樣,從此,我們就像袋鼠媽媽和袋鼠寶寶,Peace

小蔚哈哈大笑,這是我印象中,她唯一一次在我面前大笑,她真的很喜歡貓。

我們漫無目的在山裡亂走,意識到該找下山的路時,天色已有點暗了。結果,大概是迷路了,我們一直在繞圈子,好不容易離開登山小徑,卻發現走錯出口,兩人走到一處沒有任何路標的公路邊,只好選擇下坡的路賭賭看。

才六點多,天色全暗了,山區沒有路燈照明,也沒有汽車、公車經過,令人有點擔心,說不定要一路走下山,更要命的是我不確定走的是下山的路。

因為怕突然有車開過來,我們儘量靠路邊走,我讓小蔚走在我前面,我問她不會擔心吧?她反問我擔心什麼,我說擔心趕不上飛機。她沒說話,過了一會,她說我老是說話不正經。我心想,好像是這樣,然後又想到那個親切但嚴肅的吻。

可能是我沒說話,小蔚覺得我生氣了,我說沒有,只是覺得在黑漆漆的公路上走,路途變得很漫長。

過了一會,身後出現一道刺眼的光,有一部車開來,我直覺得救了,趕緊向它招手,感謝老天,它停下來了,雖然是一台載生鮮食品的小貨車。

貨車助手席車窗降下來,露出兩個黑黑的人影,我心想慘了,沒位置坐。雖然不敢抱希望,我還是問可不可以搭便車。司機是個健壯的中年男子,他旁邊的那位看起來像個不苟言笑的高中生,司機說沒位子了,不好意思。正當我準備放棄,司機突然說要不要坐後面載貨車廂,不過可能有點冷,好在到山下距離不遠,應該不會變成冰棒。我沒想太多就說好,因為我懷疑下次遇到車不知要等多久,說著,司機叫高中男生下車幫我們打開後車廂,然後塞了一件防寒大衣給我們。

那高中男生不發一語下車,走到車後扭開貨廂門,還沒靠近貨廂入口,就可以感到一股微冰的風襲來。高中男生先跳上去,過了一會,貨廂裡的小燈亮起,他跳下車,酷酷地跟我們說明,他先把冷藏關掉了,不過最好還是穿一下,他指的是那件大衣。

我和小蔚就像電影MIB裡的偷渡外星客,躲在貨廂裡。貨廂深處還有一些塑膠籃子,裝了水果、蔬菜,從籃子的空隙看去,有些籃子裝的是包裝水餃、湯圓之類的食物。還沒坐定,車就開動了,我們幾乎是用爬的,移到車廂邊的位置,背靠著邊牆坐好,屁股感覺冰冰的。

我們合披一件大衣,一開始兩個人都沒說話。我猜是因為待在一個密閉而且在彎曲山路行進的空間,加上是陌生人開車的關係,感覺心情被一層警戒本能包覆著。

這裡有點像你的祕密基地,都沒有窗戶。我說。這時,我察覺到小蔚身體在發抖,但我不好意思講,只是檢查有沒有大衣沒蓋到的空隙,想辦法讓她多蓋一點。

喂,小蔚欲言又止,我說怎麼樣,她想了想說我是不是故意講那個A片的故事,我說不是,是認真地打算寫那樣的故事。她又問男生是不是都用下半身在思考,我承認是這樣,20幾歲的男生更是精蟲衝腦,很抱歉這樣形容很粗俗,最文雅的說法就像她說的:下半身思考。不過那天晚上不是,那只是一個以貓為主角的A片故事。

抱我一下,很冷。當小蔚說出口,我就懊悔了,竟然等到她說了才做,所以我立刻盡其所能地抱著她,隨著體溫逐漸上升慢慢暖和起來,我心裡同時也幻想著他們會把車開到高雄,繞台灣一圈都可以,或者忘了叫我們下車,不過,我們可能會冷死在裡面。

小蔚冷得把臉藏進大衣裡面,過了一會,她又伸出頭來,呼了一口氣說:衣服很臭。

我們一起嘲笑司機的大衣,雖然不應該,卻樂不可支。

嘲笑完司機的愛心大衣,她突然說其實她常常搞不清楚自己想要怎樣,譬如感情的事、以後的自己……

我以為你是中間過站不停的午夜特快車,頭也不回地朝舊金山奔去。我說。

她無奈地笑了笑,說只有舊金山的部分是。

下次我回來,再一起爬山吧。小蔚開心地說。

當然,還要搭怪怪的便車。我說。

就在我還想再說點什麼時,車子慢慢停下來,小蔚身體坐直,我也順勢收回原本摟住她的手,把大衣讓給她蓋,同時起身爬到靠近門的位置。過了一會,門喀嗒一聲打開,高中男生關切地探身進來察看,他一定怕我們冷到不行。

可惜我們都沒帶相機,不然就可以和司機、高中男生及貨車合影留念一下。

我們在忠孝東路頂好超市的公車站牌前分手,小蔚說這幾天要回爸媽家住,當個乖女兒。我說妳已經夠乖了,再乖的話,就太超過了。

我請她寄張舊金山的明信片給我,因為我從來沒有收到從那裡寄來的明信片,雖然現在有EMAIL,更有MSN,但它們只會破壞距離的美感。

她把祕密基地的鑰匙塞到我手裡,低著頭說若我沒地方躲,可以去那裡。我感覺她好像要哭了,因為她趕緊轉身離去,我真擔心她說不去舊金山了。

我最後跟她說的一句話是:加油!

如果我能吐出更有火花的說法就好了。

我望著她消失在夜晚的鬧區人潮中,手握著鑰匙,懊惱自己像個受潮而點不著的火柴,心裡懷疑兩年後我們是否還會再見,應該不會吧,一開始她還會寄明信片來,大概半年後那邊的生活適應了就不會再寫了,我猜得應該不會錯,已經有過這種經驗……我這樣想著,真要命的經驗論……我開始後悔在貨車上沒把握機會親吻她。

然後我也轉身走開,卻不知道要去哪裡,心裡有著微妙的感觸,那個幽黯湖底的影像似乎在我身體裡某個地方逐漸具體成形:小蔚的祕密基地、生鮮冷藏車廂、我們一起度過的兩個形而上的夜、米奇、木屐,甚至還有躲在森林裡的表弟,全都變成小蝦小魚在那裡游來游去……●



第五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三獎

臥室裡的洞



◎陳思宏

她從臥室開始。他從體育場開始。

喪禮過後那一天,他在她身上下了最後一場大雨。溫熱雨滴從他黝黑粗糙的皮膚擠壓出來,劈啪打在她身上,她乾燥白皙的皮膚像是蓮花葉片,不斷撥開這些雨滴。一如往常,她感到枯竭冰冷,她敞開的身體雖然呼喊乾涸,但完全無法吸收他不斷低落的汗水。她靜靜躺在床上,任丈夫在她身上熱烈摩擦,她只是閉嘴無聲,眼睛望向丈夫背後的遠方,那個不知名的遠方。他們兩個都清楚感覺到,那場喪禮還未結束,那個蒼白的影子還站在床邊觀看這場雨。他清楚自己太用力了,動作頻率亂了,妻子眉間無聲的微微皺眉,在他眼中化成悽厲的痛苦尖叫,但是他不能也不要停,這是最後一次嘗試,他真的不要停。喪禮後兩人回到這臥室,各自坐在床兩端,她低頭凝視被焚香底部染紅的手心,他用手指剝著嘗起來有灰燼味道的嘴唇皮。房間把這些日子以來的安靜都壓縮在狹小空間內,兩人都快速昏睡,直到陽光割開窗簾,他發現身邊的她正在靜靜哭泣。他突然脫了衣服,往妻子逼近,他想要藉此止住她的眼淚。她沒拒絕,因為,這是最後一次了。多年來的婚姻總算累積了一定的默契,再累彼此都清楚,這是最後一場雨了。

他離開她的身體的時候,她誇張地吁了一口氣,雙腿緊閉拉上無形的拉鍊,往床的另外一端移去,身軀冰涼如夜晚的沙漠。她望著他在她身上留下的黏糊汗水,想像著各種怪異的沙漠仙人掌在汗水的餵養中,刺穿她的皮膚快速茁壯,從此刺莖築成疆界,丈夫再也不能接近她的身體。她手指撥開皮膚上那些汗水,還有那些想像的仙人掌,她其實不需要那些想像,她的身體已經關閉,丈夫已經在門外。

他浸泡在自己的汗水裡,癱軟虛脫。他發現這張床跟他妻子一樣,完全沒吸收他的汗水,因為這張新床還被塑膠套包覆著,他濕透的身體在塑膠表面上發出刮耳的聲響。他的汗腺總是雨季水澇,很多年前他第一次擁抱女人身體時,對方的乾燥蒼白讓他驚奇,簡直就是一張白面紙,默默吸收著他。這最後一次,面對著妻子的冷漠,他只能用盡全身力氣,皮膚下的烏雲堆積,汗水撥開毛細孔傾盆而出,滴落在妻子身上彷彿指甲彈打,滴滴答答在臥室裡迴響。他疲軟坍方,似乎感到皮膚汗腺瞬間凋謝敗死。妻子就在不遠處,他可以感受到妻子皮膚散發的那種冰寒,慢慢朝他逼近。但他看不見妻子,聽不見妻子,只看見床邊那個蒼白的影子突然有了清晰的輪廓,微笑對他說:「你這個死……」

他好想說個笑話,但是那些在他語言系統裡占據大比例的笑話,都躲到腦子最隱密的角落去。總有個笑話,可以破冰、解決,把喉嚨從口腔抓出硬裝塞進誇張的笑聲,尷尬就消逝了,一切都沒事了。總有個笑話,可以趕走那個蒼白的影子。他記得對妻子說的第一個笑話,關於一個愛放屁的女生的笑話,他舞動臀部,上下跳動,整個人與笑話裡的扭曲情節一起震動,說完後自己都忍不住趴在地上大笑。但是,前方那個清瘦的女生,用詫異的眼神觀察著他,沒笑,跟其他的女孩不一樣,這個,完全沒笑。

他拖拉著身子,對妻子說:「今天我還有課,再不出門就要遲到了。」

他離開臥室,汗水在他手臂上凝結,他不要沖澡,這陽剛味道是他的存在,他此刻好怕冷水一沖,這個存在就快速剝落,他不要萎縮,他要大步走出這個他辛苦經營的家。

大門關上,車子發動,引擎遠去,這些對她來說,就是丈夫與她道別的聲音。她打開臥室的電視,出現的頻道是丈夫最愛的體育台,在某個遙遠的國度,足球世界盃正在發生,場上一群男人來回對峙,觀眾席上有更多的男人,吼著叫著,那些男人的激昂臉孔讓她想起大學時代的丈夫。當年她被幾個同班的女生拉去足球場看體育系上課,她心不在焉地坐在場邊,看班上幾個活潑的女同學去和對方敲定聯誼的日期。足球場上發生爭執,幾個黝黑的男生戲劇性地挺出胸膛,髒話對峙。其中一個最高大的男生衝出來把爭執的人拉開,大聲笑說:「哎喲,再吵下去每個人都拿紅牌啦,每個人都死當啦!」這個高大的男生馬上講了個笑話,她忘了那笑話內容,但是記得大家捧場的笑聲,她身邊那些女同學在場邊草地上笑得肢體歪斜。她記得那被誇飾笑聲踐踏過的青草散發的馨香,也記得那個說笑話的人,把一雙灼熱眼神用力飛踢,穿過笑浪朝她射來。

那個黝黑男生開始送消夜早餐、請她幫忙寫英文作業、幫她搬運系上戲劇公演的大型道具,每次他都把剛剛背起來的新笑話來見她。偶爾,她的慘澹微笑從冷漠的臉龐短暫顯現,這個把她《莎士比亞全集》拿來放在草地上當凳子的男生,如此用力取悅她,其實讓她些許鬆動。她問過他:「那麼多漂亮女生,幹嘛選我?她們都很喜歡你啊。」他突然把上衣往上拉,抖動六塊腹肌,扮個鬼臉說:「因為我要讓妳笑啊。我一定要讓妳笑得很開心!」

當年看著丈夫在眾人的視線焦點裡奔馳揮汗,她其實並不若別人想像那般,因為有一個體育系足球校隊的男友而身體潮熱,她只是一直聞到他腋下的枯腐樹葉,還有他胯下張牙舞爪的陌生味道,從足球場四面八方向她圍剿。但是那個男生沒有放棄,帶著更多的笑話出沒在她生活的角落。某一天,班上一個一直跟她處不好的女生驕傲地當眾向她示威:「妳男朋友昨晚沒去跟妳講笑話對不對?因為啊,他在我房間聽我講笑話啦!」她放下手上的愛爾蘭小說,從都柏林回到這個女孩面前。她微笑點頭,心想終於不用聽那些笑話了。她鬆口氣的表情激怒了對方:「喲!不喜歡人家,還玩弄人家那麼久!沒關係,他現在是我男朋友。」

隔天,那個黝黑男生帶了十個笑話,用僵硬的身體緊抱著她,說抱歉,說一定會讓她快樂,承諾這種事絕對不會再發生。

她看著電視上的那些足球員,那些黑白黃皮膚讓她目不轉睛,這麼多國籍,突尼西亞、烏克蘭、巴西,在過分翠綠的草地上來回廝殺,一切都很遙遠。她發現自己期待他們再跑一圈就脫光衣服,藉著衛星實況轉播對世界展露軀體,彷彿那才是球賽進行的邏輯。她忍不住輕輕地笑了,這是兒子教她的邏輯,足球場上,沒有咒罵,只有呻吟。婚後這些年丈夫總是愛看體育台,只要她一轉台,丈夫的斥責眼神就鞭打過來。後來,她電視也不看了,繼續整理屋子紊亂,繼續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活著,繼續慢慢融入沙發壁紙櫥櫃,直到自己也變成家具的一部分。她用遙控器讓那些遲遲不脫光衣服的球員消失,盡情胡亂轉台,特別在每個新聞台反覆來去,直到確定電視上不再重播她哭泣的臉,她才筋骨鬆弛,緩緩從床上起身。是,電視新聞忘了她,這表示世界也忘了她了。黑暗的臥室裡,電視發出的光束像是幾百萬支手指,向她的身體探觸,五顏六色快速在她身體上輕輕搔癢,她注視自己乾燥的身體,乳房上住著談話節目主持人的誇張笑臉,肚子上映出一群飢餓鯊魚吞噬鯨魚的屍體,陰部綻放著某國國慶的煙火,雙腿的橘皮組織拓印著足球員的進球吶喊,雙腳長出了南飛的候鳥翅膀。影像滲入皮膚,讓她感覺微微濕潤,她很滿意這身體。她想,兒子一定會懂得欣賞這新衣裳。

她盯著牆上擺的婚紗照,裡頭的她有被攝影師調整過的完美微笑。她伸手過去把照片裡的微笑拿下來,放在現在這張臉上,真的不能再哭了。拍婚紗照那天,丈夫一身酒味,說是前晚跟一票朋友去告別單身。她不想知道哪種告別儀式,可以在一個人身上留下這麼多複雜的味道,但她當時很安心,她也終於可以告別她失敗的人生,眼前這個齒縫裡塞著酒瓶的男人,一直捧著笑話在等她。

她帶走婚紗照微笑,這屋子再也沒有男人需要她,真的,該走了。

離開之前,她站在臥室的中央緩慢旋一圈,電視機還張著嘴說話,床舖有丈夫留下的水災,自己的內衣掛在檯燈上。這些年來她每天不斷打理兩個男人的紊亂,但是此時這樣的臥室突然讓她感到滿意,最近幾天的噪音紛亂彷彿還在,這般的無秩序她很習慣了。她站在家門前,前後看顧,真的一個記者都沒有了。她走到巷口的市場買果汁,那個連續幾天都用憐憫眼神看她的果汁攤老闆,直盯著她的胸部看,她才發現自己薄洋裝下忘了穿內衣,這一定是生平第一次。她在果汁攤老闆的臉上確定找不到喪禮的任何痕跡,又想起早上和丈夫一起翻閱報紙,完全找不到任何他們存在過的證據。她挺胸大口吸果汁,忍不住傻傻地笑了,果汁老闆忘了,世界忘了,死亡本來就是過期的事,不該牢牢記住的。

他在大學體育場裡,帶著一班新鮮人跑三千公尺,但才跑完第一圈就必須停下,坐在操場上氣喘吁吁。這樣的喘氣頻率對他來說很陌生,他去年才跑了馬拉松,有五個女生待過他的辦公室,當選優良教師,訓練出了一個國家選手,怎麼現在這麼虛弱?他習慣性地擦拭額頭上的水災,但是沒有,腋下、腹部、雙腿,完全沒有一滴汗水。豔陽正熾,學生們身上的衣服都可以擰出一整個盛夏,只有他全身吐不出任何汗珠。這是暑假前最後一堂課了,他規定每個同學必須跑完三千公尺才能過關。幾個蒼白的女生跑來他身邊坐下,用輕柔的語氣對他撒嬌:「唉喲!老師都可以在場邊休息,我們這些可憐的學生卻要在陽光下跑三千公尺,老師,你就放過我們啦,讓我們都all pa啦!」

他看著這些女生們拿出防曬係數五十的乳液往身上每個角落塗抹,來上體育課像是拜訪沙漠,帽子陽傘長袖襯衫樣樣齊全。每年和新的一批蒼白年輕女孩在課堂上無傷地調情,是他每個學期開始的最大期盼。他不喜歡體育系那些黝黑健美的女學生,他喜歡文學院那些討厭體育課的女學生,嬌瘦慘白,會對他不斷投以求助眼神。這些女生,總是讓他想起那年的足球場邊,那個冷淡的妻子眼神。

「我們一群人暑假計畫要出國去看世界盃喔!聽說老師以前當學生的時候是足球校隊,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啊?」這個女生說話的時候抓著他的手臂不放,彩繪指甲輕輕刮過他的皮膚。

一個瘦高的男學生跑不動了,也跑過來坐下,他把頭放在一個女生的肩膀上說:「不行了,再跑下去我一定會死。」他和她們一起擦防曬乳液,互動打鬧完全沒有性別隔閡。抓著他的手臂的女學生說:「老師,我們要去看世界盃,提議的就是他喔,我們要一起去看看那些球員本人到底有多帥!」他凝視著眼前這個男孩,五官細緻,身段輕柔,兩腿白皙無毛,他最討厭遇到這種學生,學期末打分數,總是故意多扣掉幾分。這幾年這種男孩愈來愈多,去年他故意刁難一個清瘦的男孩,到最後一堂課才發現對方根本是個女的。眼前的男孩用一個燦爛的笑容回應他的凝視:「老師,門票很難買啊,抽籤都抽不到,是我一個朋友的德國男朋友拿到的贊助商公關票,位置很好,我們可以很近距離看球,吔!德國男朋友萬歲!」他歡呼的面孔複製著那個蒼白的影子,在他的凝視裡逐漸擴大。

他突然甩開女生的手臂,失控大喊:「什麼德國男朋友,全部都給我回去跑完三千!不然統統當掉!尤其是你,一個大男生也在那邊給我喊累,不男不女的,現在給我跑五千,不然你準備體育課重修!」

他看著學生驚恐的奔跑背影,揚起的煙塵刺眼,那些女學生邊跑邊轉頭冷眼看他,每張臉都是妻子在太平間裡的臉,跑道上數不清的妻子奮力往前奔,不再回頭。

他發現自己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了。

她則是步伐抖擻,目標:那幾百輛腳踏車。

事情發生後,一個電視台記者把麥克風推到她面前,語調激動地問:「請問妳之前知不知道妳的兒子是同性戀?」

記者千方百計要拍她的崩潰與咒罵,她當時剛從太平間出來,閃光燈暴力地刺進她哭腫的雙眼,她只能呆滯。她在不斷閃動的光芒中找不到丈夫,混亂中記者絆倒了她,她趴在地上看到丈夫躲在醫院走廊的盡頭偷窺這一場混亂,沒有過來扶起她。不間斷的閃光燈讓她眼中的世界閃著光芒,她緩緩站起來,眼前曝現太平間裡那個冰凍微笑。她往丈夫走去,才發現他是丟臉大過於悲傷,那個羞愧的皺眉表情,她確定看過幾次:發現兒子厭惡運動而且曬不黑時、看到兒子的光碟時、還有聽警方描述兒子的死因時。

身為母者,她一直都知道的。或許,在產房裡第一次與兒子溫柔對看,她就知道了。那天,她洗了個澡,叫了計程車,獨自到婦產科去。過程很順利,沒太多痛楚,她就是平靜地生下兒子。兒子在她懷中安靜舒適,淺淺微笑,手抓著她濕透的髮絲不放。她打了通電話到丈夫的辦公室去,是一個年輕女孩接的電話。她沒說話,把電話掛上,繼續享受母者的喜悅。

兒子青春期時身體裡的掙扎拉扯,她比誰都清楚,因為床單是她洗的,抽屜是她收拾的,書包是她幫忙整理的。兒子其實刻意留下許多暗示的痕跡讓她尋得,這在母子之間建立了某種無法言說的密碼。兒子國中的時候,在班上被幾個男生刁難,罵他娘娘腔,在他的座位上放筆放刀,在他桌上用立可白寫「娘炮被人插」。老師找她去學校處理,建議她兒子應該接受輔導:「貴子弟的行為讓我感到詫異,他跟其他同學說:『怎麼樣,我就是娘,快樂的娘炮!』」她站起來平靜地用手指著那個男老師說:「該接受輔導治療的,是你,還有那些欺負人的學生。我的兒子,很好。」

那天回去,她一直都開不了口,但是她好驕傲,她知道兒子有勇氣為自己說話,兒子沒事的。低頭書寫的兒子感受到她的凝視,抬頭給她一個燦爛的笑容說:「老師今天都不敢惹我,謝啦!我正在寫一首關於娘炮的詩,寫完給妳看。」那首娘炮詩寫完後就攤開在兒子的書桌上,她卻一直沒去讀,某種她多年後才知道的情緒,拉住了她。這些年來,她都只是旁觀兒子與周遭的風暴抵抗,她不知道如何插手。此刻想想,也許殘酷的不是丈夫,是自己。

她走進兒子就讀的高中側門,幾百輛胡亂停放的腳踏車擋住了她的去路。就是這裡,學校的腳踏車棚,事情發生的地方。

去年她病倒住院幾天,兒子每天放學後都騎著腳踏車,買一束新鮮的白海芋來醫院陪她,朗誦自己新寫好的小說還有詩。兒子說,剛瞞著爸爸接下了校刊社主編的工作,要跟城裡的女校聯合舉辦文學獎,他還跟幾個文藝營認識的朋友網路串連,要發行實體的詩刊,贊助商就是校門口對面的香雞排跟蚵仔煎小攤,當然如果媽媽要贊助也歡迎啊。兒子說,這個亂時代,就是需要亂詩啊。

她看著兒子激昂念著詩,用盡力氣才把情緒給壓下來,讓剛開完刀的傷口代替她無聲尖叫。曾經,她也寫詩,寫小說。她如此確定文字是她的人生,參加詩社,跑去中文系上知名小說家的課,暑假去參加文藝營,不間斷地把自己的文字堆砌擲給大大小小的文學獎。大學畢業後,她投遞的出版社都沒錄用她,當編輯的夢想在一家貿易公司的祕書桌上漸漸枯萎。她開始接翻譯工作,但是文學作品都背棄她,她週末辛苦翻譯的書,都是關於星座面相,還有如何成為CEO。她記得那個夜晚,她在租來的小雅房裡被迫與數字面對面。她數著,參加過五十二個文學獎,被報紙副刊拒絕過二百三十一次,總和起來的文字成果,零。這些數字她竟然如此清晰,她發現自己真的就只是一個會回客戶電子郵件與報關填表的數字祕書。她認真地以讀者的身分閱讀那一大疊她寫出來的長篇小說,題目是〈蒼白女子謎雲日記〉。她徹夜不眠,被自己的文字驚嚇。她痛苦地發現,她多麼沒文字天分,什麼狗屁謎雲狗屁蒼白!隔天,她沒去貿易公司上班,打了電話,請那個還一直追求她的男生,說個笑話給她聽。

她在病床上聽著兒子朗誦小說,默默地嫉妒兒子的天分。兒子懂得翻轉摧毀然後重組文字,當然還青澀,但是或許他從小就抵擋著這個世界,逆風成長,所以他把早熟都按壓進文字,青春的祕密都在文字裡訴說,已經有好幾個副刊採用他的書寫。她想起幾年前兒子那篇關於娘炮的詩,她終於知道自己為何沒勇氣去讀了。她好怕面對自己的平庸,她走入婚姻就是要用平庸的主婦角色,去刷淡自己的平庸,隱身在最平凡裡,她不要記得那些總和為零的追尋。但是兒子用生命在書寫,把朝他刺過來的辱罵刻進文字,那種熱度,她一直都缺乏。(待續)

兒子在她病床旁每天擺上新鮮白海芋,說著自己被爸爸逼著選讀理組有多痛苦,物理化學當到不行了,書架上最愛的那些散文小說都被爸爸丟掉了。他說,最想念的科系就是英文系,跟媽媽當年一樣。她訴說著英文系的大學時光,在台上胡亂演《欲望街車》,導演一直罵她演的白蘭琪太過冷調,但是她就是無法外放熱情,那次公演完,台下尷尬的掌聲讓她根本不想上台謝幕,在後台用力扯著不合身的戲服。她記得,她在台上忘了一大串台詞,台下那個追她的體育系男生爆出了笑聲,還跟她揮揮手。隔天兒子帶著《欲望街車》的劇本來病房,母子一個白蘭琪一個史丹利對著詞,隔壁床插著管的老爺爺看得好開心。那時候丈夫剛好帶選手出國比賽,所以那段疾病時光,少了父子對峙,只屬於他們母子。

此刻是上課時間,整個腳踏車棚只有她一人,最近的一間教室沸騰著學生的吼叫,一個跟她丈夫一樣黝黑的老師,帶著穿體育服的同學觀看電視上的足球比賽。她遠遠看著這些開心的男孩,認出了一張臉,那張臉,喪禮上她緊緊擁抱過。那張臉,頭上還綁著繃帶,沒跟著一起喝采,而是坐在教室角落,低頭看著窗外。

喪禮上她朗讀了一首兒子寫的情詩,用詞純真含蓄,她猜想那是兒子寫給另外一個男生的詩,這是兒子走了之後,她在他週記本上找到的。詩中的「你」輪廓清楚,她想也許那個男生有來參加喪禮,就坐在下面聽這首詩。當天她努力在那些年輕的男學生中尋找一張可能的臉,一張兒子用青春生命去愛慕的臉,她只是很想要證明,兒子十七年的生命沒有白費,而是熱烈地愛過。但是她沒找到,她不知道兒子喜歡的是哪種型的男生,那個「你」可能趨近於哪一種類型。她用兒子教她所謂的白蘭琪語調朗誦這首詩,直到她發現喉嚨根本發不出聲音,直到她確定找不到那群來參加喪禮的男校男生裡,有那麼一個「你」。

一個身穿制服的中年男子朝他走來,她認得這個人,她幾次來學校,曾經在校門口看過他,是學校警衛。

「請問妳是……」

她先低頭確定臉上沒有淚,才抬頭對著警衛說:「對不起,我是……我的兒子之前在這裡發生事情。我只是想來……嗯,看看。」

警衛認出她的臉:「我知道妳是誰。妳沒帶傘嗎?我拿把傘給妳,等一下。」

她這時才發現其實下著雨,雨滴衝撞腳踏車棚的鐵皮屋頂,她頭上的屋頂一個大漏洞,雨瀑流在她腳邊。怎麼她都沒發現下雨?她是一路淋雨來的嗎?

「不用了,謝謝你,我不要傘。我只是來看看,很快就走了。」

「來,妳應該來看看這個,學生做的。學校沒通知妳嗎?不過,妳兒子這件事鬧得很大,我看他們大概一個頭兩個大,也沒空理這個。」

警衛帶著她,往車棚的盡頭走去。他們穿過停滿的腳踏車,空氣中有濃烈的鏽味與腳踏車鏈的油膩味。警衛把身上的外套給她穿,她搖頭拒絕,但是他很堅定地把外套遞過去:「妳身上衣服太少了。」警衛不敢正視她的身體,她才想起自己根本沒穿內衣,濕透的衣服緊貼在她皮膚上。

黑暗腳踏車棚的角落,有一方溫暖光明。粉筆圈起來一個區域,裡頭許多粗大的白色蠟燭靜靜燒著,旁邊堆滿了白色紙鶴,還有很多白色海芋,一張張的小卡片用絲帶綁在一台腳踏車上。

那是兒子的腳踏車。事情發生後,警方詢問是否要把腳踏車送回家,他們已經採證完畢,但是丈夫斷然拒絕。丈夫說:「那種東西我們不需要。」

警衛說:「同學們跟我說,這是他以前習慣停腳踏車的地方。」

她蹲下來,就著燭光,仔細讀每一張卡片。其中一張卡片寫著:「謝謝你寫那些詩給我,我會珍藏。一路好走,881。」啊!或許這是那個「你」吧。燭光燒開她的眼淚,她感激地對警衛說:「謝謝你,真的。謝謝你讓我知道,有這麼多人愛著我的孩子。」

出事那天,他出手打了兒子。他長滿硬繭的手用力揮過兒子的臉,手汗在兒子的臉上沸騰。他恨死了兒子那細緻的臉龐,一個教授同事每次看到他的兒子就會開玩笑:「你老婆跟別人偷生的喔?一點都不像你!」是,他們一點都不像彼此。國中放暑假,他每天都帶兒子去足球場上練球,整個夏天烈日在每個人身上留下銅亮皮革,只有他的兒子皮膚依然粉白,在場上跑不快也踢不到球,兩個人一起走路回家時,纖瘦的兒子跟在身後,就像個蒼白的影子,安靜地尾隨。

他坐在辦公室裡,燥熱乾渴。那場喪禮在他身上鑽了洞,他的力氣一點一點慢慢洩出。他胸前山嶺起伏彷彿平坦許多,粗壯的雙腿削細了,他好想好想回家躺下來休息,但是他怕回家面對妻子,那個臥室風水不對,他一直用力裝潢,這個月買新床,下個月換新床單,桃花心木的衣櫃用半年就換,整間臥室擺設擁擠不協調,但妻子就只是默默接受每一個新的改變,然後逐漸溶進牆壁上的白漆,直到他幾乎看不見妻子。他懷疑,這臥室某處一定有個洞,不斷把一切往裡頭吞,把妻子一點一點慢慢帶走,留下空虛。他只能靠不斷購買,試圖塞住那個洞。

他無法給妻子高潮。

從來沒有。

就在這個辦公室裡,他給過許多女學生高潮。常常,他必須摀住那些女學生的嘴,才能阻止他們的肢體廝磨從門縫洩漏出去。他總是在這些女學生臉上放上妻子的臉龐,想像妻子緊繃的身體終於鬆弛潮濕,表情不再痛楚,終於願意吸收他的汗水。

曾有一個女孩,乾淨無妝,就像是他第一次見到妻子那般。他整個學期都在辦公室裡,等待那個微弱的敲門聲。女孩在他猛烈衝撞之後,會像個嬰孩般緊抓著他的身體不放,輕聲哭泣,他凝視著這個躺在他黑色身體上發著光的蒼白身軀,幾乎確認自己愛上這個女孩了,就像是當年愛上那個不愛笑的女孩一樣。

直到那個蒼白的影子開了門。

妻子住院開刀,他馬上打電話給女孩,說他這一整個禮拜都不用回家,每天都住在辦公室裡。女學生每天都來,不太說話,安靜寫著報告,等他說個笑話。他盯著女學生出神,辦公室外面的世界都被他遺忘。

直到兒子打開他忘了鎖的門,走進他的辦公室。

兒子凝視他的裸體,偏過頭去看被他壓著的女學生,一臉嫌惡對他說:「我就知道你沒出國。」

兒子從沒跟妻子說。他們父子從來沒明講,但那是個交換條件。妻子出院後,兒子開始向學校申請從理組轉到文組,把物理化學的課本當著他的面丟掉,每天問母親當年在英文系讀了哪些書,在學校裡加入了戲劇社,擔任校刊主編,牆上開始貼出每天寫的詩,這些從前他極力阻止的事,兒子開始光明正大一一完成。每次他喉間的咒罵快要撐開嘴巴,兒子就給他那個眼神,那個看見他和女孩交纏的嫌惡眼神。

直到那天。

那天早上,他在兒子書架上找到了幾張光碟,他質問著兒子:「這些是什麼?」兒子大聲回答:「足球教學。」妻子跑過來搶走他手上的光碟說:「你今天早上有課,再不出門就要遲到了!」他推開妻子,把光碟片放進播放機裡,畫面果然出現了一群踢足球的白人。只不過,這群男人踢球踢了幾秒鐘,就在足球場上脫光了衣服,開始親吻。

「爸,不是跟你說過了,足球教學光碟片,不過你上課應該用不到吧。」兒子的表情坦然到讓他作嘔,他一拳揮過去,兒子的眼鏡飛出去,在地上摔成碎片。

「你這個死……死……死……」

兒子快速站起來,踢開碎掉的眼鏡,背起書包說:「死什麼?連說這幾個字都讓你覺得很髒是不是?我幫你說好了,省得浪費時間。對,我就是死同性戀。媽,我上學去了,晚上校刊社要開會,文學獎要開始了,我會很晚回家,晚餐不用幫我留。對了,爸,請記得把我的光碟放回原位,謝謝。」

然後警察來了,記者來了,喪禮來了。

夏夜黏膩,她離開腳踏車棚後,在城裡緩慢晃蕩,任何地方都可以去,就是回不去那個所謂的家了。喪禮前,她和兒子一直有祕密約定,等兒子考上大學,要一起出國旅遊。她如此熱烈期盼那個約定可以成真,甚至接下了多年來的第一個翻譯工作,翻譯一本歐洲旅遊指南。現在她才了解,她多麼需要一個理由,讓她可以離開那間時時充滿著丈夫汗味的臥室。一天她在房裡埋首翻譯,丈夫為了找一件球衣,化成銳利的刀片,把整個臥室當果汁機胡亂翻攪過。

「我那件大學時代的球衣呢?我參加同學會要穿。」

「不知道。」她剛剛才離開波蘭,得趕路去捷克。

「不知道?妳每天在家裡沒事做,一件衣服在哪裡也不知道?」

「布拉格國家歌劇院位於……」她口中喃喃,繼續翻譯。

他突然大吼一聲,把她的書桌掀了。

「我要跟妳講一個笑話,一個天大的笑話!這是關於我自己的笑話,每個人都叫我不要娶妳,但是我就是不信,我就是要得到妳,我要讓妳笑,讓妳尖叫,但是妳就是不笑!妳說,好不好笑!最好笑的是,我還跟妳生了一個怪胎!」

一間露天的餐廳擺出了大型電視,一群穿著某個歐洲國家足球代表隊黃色球衣的球迷湧進餐廳,準備觀看地球另一端的足球廝殺。她想起最後一次看到兒子那天早上,丈夫看到電視上播放出同志色情光碟的那個傻眼表情,忍不住在街邊開心地哈哈大笑。她的高分貝笑聲惹來路人觀看,所有內臟都被笑聲搖晃,整個人像是從內往外翻轉,有些許新生滋味。原來她可以這樣放肆笑。原來笑話不是用講的。原來笑話要發生才真正好笑。原來她的人生果真是個笑話。那張光碟她在兒子上學時看過,那些歐美同志色情男星的俊美讓她詫異,比起丈夫愛看的那些色情片,她覺得那些在足球場上只做愛不踢球的男人,反而讓她身體發熱。

那天警察來按電鈴,對他們說:「貴子弟在學校車棚發生了事故,請你們馬上跟我到醫院一趟。」

他們兩個坐在警車後座,一路無言,一下車就被攝影機包圍,麥克風打到她的臉,一個年輕的女記者用尖叫的頻率說:「請問妳知不知道妳兒子已經死了?」

在太平間裡,她不確定那是不是兒子的臉。警察說,他們已經逮捕了一群男學生,涉嫌重大,凶器是棒球棍。那張臉被球棍凹陷,缺了鼻子、牙齒斷落、眼球外露。丈夫看一眼就低頭後退到牆邊,罵了髒話。她伸出手整理那具屍體的頭髮,確定那是她上禮拜才幫兒子剪的髮型,還有那寫詩的纖長手指,在冰冷的太平間裡凍成紫色。那張變形的臉上,有個很淺很淺的微笑,只有她才能辨認的微笑,暴力或者太平間都抹不掉的微笑。她想起兒子出生時抓住她的髮絲不放的模樣,她把手伸進兒子頭髮裡,用手指把頭髮順成他喜歡的樣子,「這樣像個小作家喔。」她總是這樣跟兒子說。她沾了血的手指擦掉臉上不斷湧出的淚,轉身對警察說:「對,他是我的兒子。」

那群拿棒球棍的男孩的其中一個,收到了校刊社一個男孩寫的情書。棒球男孩讀完信被所有的男孩訕笑,青春血液滾燙,他決定找幾個校外的朋友,給那個寫情書的人一個教訓。夜晚的腳踏車棚,剛開完文學獎會議的校刊社被一群人擋住,兩邊人馬起了衝突,男孩們揮舞棒球棍,球棍割開黑夜,染上鮮血。被捕的男孩對警察說:「是那群死娘炮惹毛我的。」警察表示,那封情書,以字跡判斷,應該是他們的兒子寫的。丈夫聽到這裡,退到遠遠的牆角,一臉羞愧猛烈搖頭,不斷嘔出髒話。

她走進這家露天餐廳,就坐在一群黃色男球迷中間,電視上開始轉播足球賽。這群球迷身上散發著年輕男孩的氣息,混合著因為興奮而滲出的汗,把室溫提高了好幾度,溫暖地包圍著她。電視上不時穿插足球場裡觀眾席的特寫,發現自己成為全球千萬球迷凝視的焦點,那些衣著誇張的球迷們戲劇化地敞開身體搖擺。畫面上一個金髮球員突然把球踢到門前,另外一個黑髮的運動員用頭奮力一頂射門,啊!整個餐廳每個人都站立歡呼,互相擁抱,彩帶爆開,香檳軟木塞在空中亂竄,幾個大男生激動地把她擁入懷裡,那嘶吼的嘴裡,每一顆牙齒都離開牙齦狂舞。

她在群體的激動中感到有種奇異的放鬆,人們的激情掩護著她,她可以盡情大笑大哭大吼,毫無顧忌。

她想起喪禮當天,一個瘦小的男孩緊緊抱住她,在她的耳邊說:「那封情書其實是妳兒子幫我寫的。我喜歡那個男生,但是寫不出來,妳兒子就提議幫我寫。那天在車棚裡,他們亂罵我們死變態,我們都不理他們,結果其中一個就突然開始亂打,妳兒子抱著我,擋在我前面。我不敢跟任何人說……」她緊緊回抱這個全身是傷的男孩,她要感受兒子生前最後一次面對暴力的抵抗。

「其實他有起來還擊,但是根本沒武器,他那天不知道為什麼整天都沒戴眼鏡,所以根本看不到對方……對不起……」

她突然感到無比驕傲,兒子如此無畏無懼,頭與球棍相遇那一刻,比誰都坦然。

幾個球迷男孩跟她擊掌歡呼,她發現自己舞動著。

她不再哭泣。

突然一台攝影機闖進這家餐廳,她往後退,攝影機是槍,她連續幾天都中彈。但是攝影機不是朝她而來,而是開始訪問球迷:「記者現在所在的地方是一家每天都實況轉播世界盃足球賽的餐廳,這裡每天都有不顧時差的球迷朋友在這裡為自己支持的國家歡呼……」

一個男孩買了一杯啤酒請她,她抓了桌上的花生和洋芋片大口咀嚼,皮膚粉紅發熱,汗水一直從皮膚萌芽。她身上還穿著兒子學校警衛給她的外套,棉質的外套散發著警衛的體味,陌生,但是溫和,她根本忘了丈夫的味道。啤酒快速下肚,她覺得自己好像胖了幾公斤。她吸收了這間餐廳的熱度,大家又摟又抱,喉嚨都是大喇叭,身上的彩色球衣噴濺出鮮豔的顏料。她打了一個飽嗝,起身往攝影機走去,她要像那些在足球場上被特寫的球迷們一樣,對著世界擺出醜怪姿勢,搖擺狂歡。她要依照跟兒子的約定去旅行,她要跟兒子一樣,坦白,勇敢。

他回到了那間屋子,飢餓衰頹。一路上,他必須不斷回顧,才能確定那個蒼白的影子沒有尾隨在後。他不斷想對自己說個笑話,但是腦子某個部分壞死了,一個笑話都想不起來。兒子的房間門沒關,像個張開大口準備吞噬他的棺材,他用盡所有力氣快速跑過,但幾乎確定看到那個蒼白的影子在裡面寫作。他回到臥室,貼著白色的牆壁,不斷尋找他的妻。他如此想念妻子,牆上的婚紗照裡,怎麼只剩他一人?他想起拍婚紗照前一天晚上,他跑去找所有之前的女朋友,用身體一一跟她們告別。當時他好驕傲啊,體能無敵,而且就要娶到一路拒絕他的女孩,真的沒有他征服不了的。但這些年過去了,他發現自己什麼都沒征服。以前,妻子就是臥室這面牆的一部分,無聲不移動,家裡一個容易忽略的擺飾。但是此刻他找不到,聽不到。他呼喊,只召喚了自己哭泣的回音。

他對著牆繼續呼喊,牆上的白漆在他的抓取下開始脫落,他的黑皮膚被牆壁染上斑斑白點。他身上旺盛的毛髮全都脫落,留下鬆弛乾燥的皮膚,一滴汗都沒。他打開電視,在新聞台上看到一個搖擺身體的女人,那個亂髮的女人,臉上有彩色顏料塗上的加油字樣,看起來像是他的妻子。不會吧,妻子怎麼可能從婚紗照裡跑到電視裡去?那個女人表情滿足,熾熱。他一直都想要給妻子那個表情。

那個女人在電視上吼著:「我要出國去看足球!」

那個蒼白的影子現在清晰地站在他面前,回了他一拳。白色斑點開始在他皮膚上蔓延,他看著自己也變成了蒼白的影子,慢慢溶入這面白牆裡。他多年的懷疑是真的,這臥室果然有個洞,就在這面牆上,每天吸納,讓一切無聲消失。

這喪禮過後的第一天,他和她都必須重新開始。與結束。

這天。他在臥室裡結束。她在足球裡結束。●

【評審意見】

小說建構中的美學原則

◎東年

按推薦這篇小說的評審委員看法,小說中的角色鮮明生動,劇情流暢且具張力;甚至有委員表示是自己心目中的首選作品。持異議的委員,正也以為這樣的劇情似過度戲劇化。這種評審看法的差異,顯示在一定的結構法則上,作者、讀者都能有極大的自由彈性於創作和閱讀。在嚴謹的語意學中,結構,說的是建構的法則(而不是結構本身);相關有形式和意義,不是三言兩語可說明。在短評中,則可以藉這篇小說,以簡白易懂的美學基本原則,加以說明一篇小說如何可能被閱讀。這些基本原則,在藝術創作的領域大抵是共通的,所以可以成為法則,酌加運用;就是調和/破調(反覆、類似/對比、強調)、律動/漸變(反覆、層漸/韻律、連續)、均衡/平衡(對稱/安定、比率)、統一/放射(單純/變化、主副)等等原則。由於小說是一種表現語言(藝術),所以用具象營造隱喻和象徵的抽象延伸部分,也須列入衡量建構法則的元素。更具體明白地說,這篇小說主要因為將對比、強調的法則極致運用,所以能獲青睞。因為有些相關基本建構的法則謬誤,所以不能被全部的委員認同;持異議的委員當是看到虛構的不連續而無法讀出意義。可見作者在極大的創作自由中還是需要注意基本法則的相當限制,因為這限制還牽涉閱讀的基本模式。



台長: 小紅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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