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肇政:
非常感謝黃秋芳小姐,這麼詳細的解說這本書,淘淘不絕講了七、八十分鐘,真是驚人啊!我不知道還要作什麼補充,因為她已經說了非常的夠深入、夠廣泛。
可是好像也不得不,以作者的立場,來作小小的補充,是希望對各位朋友在欣賞這本書時,會有小小的幫助啊!
這本書裡頭,主要探討的,就是戰後那一段,台灣整個社會陷入最混亂時期的社會狀況,特別是對當時的人們,尤其年青一代的人,所造成的相激相盪,或者衝突。
現在回想起來,當然我是活過那個年代,這本書裡面的故事,也是依照我親身經驗的所目睹的,來作為創作的藍本。
那個時候用一句話來說就是社會道德價值整個的崩潰,有人對這個時期的特別是二二八提出了一個解釋,就是不同文化在相碰的時候所發生的衝突。
當然這種說法,不能說不對,不過根據我的領略,從整個經過,從整個期間那個社會這樣子演變過來,那麼我們台灣人,也就是秋芳在強調台灣人的問題。
台灣人本來就有一種劣根性,就是中原民族,從幾千年來的封建制度,所造成的一種劣根性,根據我個人的思惟、思考,日本人在統治台灣五十年間,這此種劣根性,有某種程度的校正,說校正也許不很對,而是用一種強壓的手段,來迫使台灣人原來就有的劣根性的一些導正。
所以這裡面,我一直在強調,台灣青年內心的一些想法,他的思惟,他的思想,就像我這一輩人,比如拿我來說,從六、七歲接受日本人的教育,又稍徵懂事了以後,碰上一種日本軍國主義的抬頭,一種軍國主義的教育,特別是戰爭以後的,所謂的皇民化教育。
我在書裡面,安排一個人物一個小角色,不停的把日本精神掛在嘴邊,這個日本精神,我想像我這一輩的人,有相當程度的瞭解,深入的體會,光明好的一面,你說日本人發動侵略戰爭,兇殘成性,當然有這一面,但有另外一面,讓我這些台灣青年感受到,我認為那是一種相當正面的對日本精神的體會,所以我在這書裡面,就經常的需要把這樣的精神在我可能的範圍裡面,經常的突顯出來,所以就演變成,當時的台灣青年,心裡面所想的。
我們被異族統治五十年間,從那壓迫解放開來,就回到祖國的懷抱,當時大家所體會到的一種說法,曾真正內心裡面感受到的一種欣悅一種高興,自然就會有一種想法,我們有那日本精神,好的一面的精神,還有台灣有工業的基礎,科技方面,當時來講,台灣是先進的,所以憑這些,對台灣來講已是一種文化資源,現在回歸祖國的懷抱,就有祖國那邊廣大的土地、人力資源、天然資源樣樣都有。這兩者結合起來,中國可成為一個強大的祖國,對強大祖國的憧憬,一種渴求啊!是存在於,根據我的說法,是存在於當時每個青年內心中。
為什麼需要一種強大的祖國,因為被外族統治過,就會有這樣一種渴切的憧憬,格外的強烈,如果我們有那強大的祖國,又有我們台灣的像剛剛我說的,工業基礎也好,科技基礎也好,來建設起,就可不受外族欺負。
我樣的說法,有一個評論家說:令人哭笑不得,現在年青一輩的可能會哭笑不得,但對當時的我來講,是一種懇切的,切實的感覺啊!
這本書根本就是想要透露這樣的一個時代,我說的那個時代的精神。
那麼,嗯!後來很快的那種精神被污染了,變成了無所不貪、無官不貪,像那個停在飛機場上戰鬥機,本來在陽光下,那麼光輝燦爛,我們就會想到我們有這本來是日本人的最新銳的戰鬥機,而中國所沒有的,祖國所沒有的,現在變成我們的啦!這象徵著我剛剛所提到的那樣的心理狀態;這樣的東西,變成了我們的,但是飛機後來被支解了,希望也隨之破滅了。不過我們可以用一種想法來看,中國人原本就有一種,結構性的貪污啊!到了無所不貪、、無人不貪、無處不貪的這樣的一個程度,使當時青年相當失望,使整個所謂建設一個世界上強大的祖國,這個願望,完全的破滅。
戰鬥機的問題,我在濁流三部曲中流雲末尾有提到,一個青年人從山上看下來,在陽光下,戰鬥機燦爛的發出光芒,至於濁流三部曲未提到後來飛機被破壞,因為是在戒嚴時代下,使我沒辦法觸及。
「怒濤」,解嚴後,我可放手去寫,對我來說快慰生平,所以這本小說的完成,給我有欣慰感,我應該做的事情,又完成了一件。
在這樣的心情下來寫作,當然不是文學作品,應有的態度。
那麼以上是便是這本書所要探索的。描述台灣人精神史中,其中的一段,四百年來,台灣人的精神是非常的重要,值得去探討的,將來有人能寫出來,對台灣人便能有更清楚的瞭解。現在來交換意見。
問:鄭清文先生曾訪問鍾老師,談到《怒濤》中插入日語的問題,認為這是「音容宛在」似的表達方式,可不可以請您具體說一下為何要用日語來書寫其中人物的對話﹖
鍾肇政答:
這一點經常被人提起的,大部分的反應是高興的居多,簡單說是我希望能在這部作品裡面重視當時社會的真實情況,用一種最原始的所謂的寫實的方式。那時候的年輕人都是用日本話交談,那是日本時代的「國語」。不但是日語,書中也有一些福佬話、不少的客語等,甚至來自大陸的女性與台灣青年言語不通,只好以英語交談。
問:這個問題和《怒濤》不太相關,但本人很感興趣,請鍾老師談一下您在五十年代曾接觸不少前衛思想並有一些實驗性作品產生,但沒有得到發表機會,請問其中前衛思想指的是什麼﹖作品內容、手法如何﹖不知目前稿子還在嗎﹖
鍾肇政答:
前衛思想是對傳統思想的一種翻新或稱叛逆,發源於本世紀法國,以文學言,從古典主義到浪漫主義、新古典主義、自然主義、寫實主義,這是西洋文學演變的大概,到了本世紀有所謂前衛思想崛起,注重心理的追求,如意識流的手法,把一個人內心的思考轉變,化為文字表達出來,描述一個人意識像河流般的流動,所以叫作意識流,最近幾年來又有後現代啦,結構主義等五花八門。台灣五十年代末期,白先勇一批人發起的現代文學理念,介紹了很多前衛的作品,漸漸擺脫了過去的反共八股文學,歌功頌德所謂「歌德派」作品,有新的小說出來。當時我所嘗試寫的一些實驗性作品多半沒有發表,後來《台灣文藝》創刊,有大部分作品在此發表,少部分也遺失了。
問:請黃小姐回憶一下妳第一次讀《怒濤》的情形。
黃秋芳答:
回憶我第一次讀《怒濤》的時候,先是感到悲慘,想到這個時代誰願意讀這麼厚的書-很快的我第一次讀完這本書,很感動,也希望大家都能擁有這本書、讀完這本書。
第二次讀時,我就分章節、做大意。
第三次才開始找各種不同的角度去欣賞它。
問:鍾老師在《怒濤》中有精彩的各種語言、對話,何以獨漏原住民的聲音,請鍾老師說明。
鍾肇政答:
溢美的話我是不敢當,獨漏原住民的聲音確實是我沒有設想週到的地方。不過日語、福佬、客語、北京語、英文,我都能處理出來,獨對於原住民的語言我是一竅不通,算是本書一個缺陷,我非常同意這位朋友的見解。
問:鍾老師老而彌健,李喬說您至少還有十五年的創作生涯,在此預祝鍾老再創高峰,佳作源源不斷,為台灣文學留下更寶貴的篇章,鍾老師完成《怒濤》後是否有接下來的寫作計畫﹖
鍾肇政答:
非常感謝這位朋友的關照,我是老而彌健嗎﹖我自己不也敢肯定,在《怒濤》完成後,下一部作品一直在我的眼前可望而不可即,就是《高山組曲》的第三部,寫原著民參與二二八事件的那場壯烈的戰事,原住民一直是我關心的,我已經寫了不少原住民為背景的作品小說,而白色恐怖牽涉到共產主義,能不能處理好,對我還是個問題,我認為人類生存在地球上,最理想的境界就是所有的生產分配都是平均,不會有富人、窮人,然而如此理想的境界,愚昧的人類恐怕永遠都不會達到。我能寫,活著就覺得有意思,不能寫活著也無趣啊。
問:請問黃小姐自己本身有沒有什麼寫作計畫﹖關於本土﹖
黃秋芳答:我已經在寫了,早期是不怎麼成功的寫了一個漁村背景的小說,發表在自立早報,當時的主編是劉克襄,他寫了封信給我,對我來說這是一個里程碑,一個比較難看的里程碑,我會再努力的。
《客家生活紀事》這一系列發表完之後,最近在自由時報我又發表了一系列的《台灣風物一百》,就是記錄一些閩南也好,客家也好的過去用的一些東西,一個小東西一小篇,我是站在一個等待更寬闊更包容的新族群的立場去寫每一樣東西,希望自己有一天能用比較好的里程碑寫一篇閩南語創作的好小說。謝謝。
主辦單位:感謝各位學員的辛苦用心,我們的討論會就在此結束,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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