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mingbay
走進午後的陽光灑滿窗前的病房,裡面安安靜靜的,正穎一反平日的整潔俐落,
穿著條紋睡衣盤腿坐在床上,還是略皺著眉專心在看文件,面前攤了一床的資料。
人沒怎麼瘦,他本來就不胖了。臉色不好看。手上還吊著點滴。
「喂。」我站在病房門口,抱著雙臂,擺出興師問罪的傲慢模樣,冷冷的出聲:
「你賣命啊?生病不休息還在看公文?」
正穎好像早就知道我會來,聽我這樣說,依然頭也不抬的看他的資料。
「這是你對待好心來探病的人的態度嗎?你有沒有一點自覺啊?」走到床前,
看他鬍渣都長出來有點憔悴的模樣,覺得好好笑。這就是平日威風八面神氣凜凜的
吳正穎嗎?哈哈哈哈哈虎落平陽你今天註定被我這隻狗欺負了。忍不住一直笑。
「很開心?剛跟誰去喝咖啡?」正穎還是沒抬頭,講出來的話大概可以讓掛在
旁邊支架上的點滴都馬上結冰。「要約會到別地方去約,幹嘛把我這裡當婚友中心。」
「有什麼關係,反正很方便啊,你這個大名人,來探病的一大堆,我每天坐在
病房門口大概都可以遇到老朋友,好好連絡一下舊感情,免得什麼都不知道,給人
家騙得團團轉。」
「妳……」正穎被我氣得說不出話來,咬牙切齒。「妳到底是來探病,還是來
謀殺我的?」
「這麼激動幹什麼,病人可以這麼激動嗎?」我還是涼涼的說著。
結果講沒兩三句風水就輪流轉,換我被氣得說不出話來。
「為什麼決定要退出選舉?」我挑了一個最簡單最近的問題開砲。
「楊茜去找過妳了?還是剛剛楊亮鈞講的?」正穎看我一眼,終於很平靜的說:
「我想出國去進修,換換環境。反正有個呆子就算身邊都沒人了,也不會來找我。
我還留在這裡幹什麼。從十七歲開始等,等了她十年,又有什麼用。而且可以順便
賣給楊茜一個大人情,何樂不為。」
「什麼樣的大人情?」我還沒反應過來那個十年不十年的,只是先被好奇給佔
領了。楊茜那麼伶俐高明的女孩子,還會甘願欠下這麼大一個人情?
「不能說。」
「什麼叫不能說,你到底還有多少事情不能說?為什麼要騙我!你一直在騙我
對不對!」想到自己被耍得團團轉,不禁心頭火起。
「我沒騙妳啊,是妳自己想的。我從頭到尾講過『楊茜是我女朋友』這句話嗎?」
老兄他居然喊冤。「混政界這麼久了,妳難道不曉得真正的實話是沒有模糊地帶的。
沒有正面承認的,通通都不能做數嘛。」
「你是故意的!你也沒有否認啊!」我簡直想掐死他。「你給我講清楚,到底
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正穎似笑非笑的表情原來是這樣來的,他現在就是這樣看著
我。「我只是想看看妳吃醋的樣子。」
「你……」
對峙了半天,終於還是我忍不住又問:「你還敢說你等了十年,後面這段時間
跑到哪裡去?」
「我在等妳來找我啊!男人也是有自尊的!」他鬼叫起來。「已經為妳做了那
麼多,等妳等了那麼久,妳如果都不懂、都不感激,也沒有想要有什麼改變的話,
我還能怎樣?我只能放棄啊!」
「所以你也曾經想過要放棄嘛。」我很不甘願的說:「這樣講起來還不是我來
找你的!說什麼等我?講得這麼好聽!」
「想過要放棄?」沒想到正穎居然苦笑。我從來沒看過他那麼無奈那麼認命的
表情。所以看得呆呆的。「我從認識妳開始,大概每天都想過要放棄,妳知道嗎?
至少想了兩三千遍了。」
「真的?」我非常驚訝。「從一開始?」
「對啦。」正穎很彆扭的把頭別過去,悶悶的,非常不想承認的樣子。
我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那種啼笑皆非的尷尬過去之後,才感覺到一股暖流慢
慢的開始在身周循環。
這麼倔強,這麼傲的他,想過幾百幾千次要放棄,終究還是沒有走成。
我還要求什麼呢?
後來?後來也沒怎樣。日子還是一天天的慢慢過。
農曆年之前,老師終於決定在這一任做滿就要退休去養老,轉任什麼顧問之流
的。他安排了好幾個工作叫我去,我都說不要。
「妳到底要怎樣,去摘月亮嗎?」老師很不高興:「栽培妳這麼久,現在什麼
都不想做?經濟部那邊妳已經算很熟了,次長早就講好要妳過去幫忙。要不然去劉
某某那邊做特助啊?趙修誠現在在內政部,還是妳要去內政部?跟他打個招呼……」
「都不要。老師,我自己有打算啦,您好好去享清福就好,不用擔心我,我會
常常去看您的。」我嬉皮笑臉的打哈哈。
「還是妳要去農發會?我知道他們有一個缺,現在……」
「老師,真的不用啦。」桌上電話響,我馬上打斷老師皺著眉頭完全拒絕接受
事實的嘮叨:「電話!老師您的電話!要不要接?」
「這是妳的辦公室,是妳的電話啦!」老師發脾氣:「我不管妳了!」
老師總算氣呼呼的走了。我才鬆口氣接起電話,對方也是一肚子苦水。
「學姊!是我啦!我是清文!」這是以前社團差了好幾屆的學弟,才剛畢業沒
多久,現在在徫升學長的雜誌社工作的:「徫升學長有跟妳提過我要找妳吧?」
「有。」我嘆口氣。「學弟啊,我能講的到哪裡都一樣。我們主委純粹是因為
個人因素不續任,他會在下禮拜開記者會公開這件事。與政黨高層沒有關係,也沒
有任何人授意。」
「不是啦,學姐,我們不是要問這個。」他很哀怨的打斷我。我自己想想也對,
他們雜誌社跑這條線的不是這菜鳥。「我們是要做幾個新銳的專題,已經採訪過陸委
會的吳正穎先生。他好酷喔,私事一句都問不出來,可是我們主編交代要加一點軟
性的東西。徫升學長說要來問妳。妳跟他很熟嗎?從大學就是好朋友對不對?」
「哪有,我跟他不熟的。有一段時間沒連絡了。」我在這邊忍住笑。菜鳥就是
菜鳥。「你想知道什麼?」
「不熟,真的嗎?」學弟畢竟還很嫩,唬一下就唬過去了。他半信半疑的,一
面發牢騷:「我之前就有聽說他要結婚了,問他對象是誰、是怎樣的人,問了半天,
他只回答三個字!有人這樣的嗎?這是跟我們記者、學弟過不去嘛!三個字叫我們
怎麼寫?學姊妳幫幫忙啦,到底是怎樣的人妳知不知道?認不認識?」
「哪三個字?」我很好奇的追問。
「喔,他說是『普通人』。天啊!」學弟又開始哀號:「這要我怎麼寫嘛!吳
正穎哪有可能跟個普通人……」
「他不會亂講話啦,他說是普通人就一定是普通人。」我只是忍無可忍的讓笑
意從嘴角蔓延到全身,暖洋洋的:「你知道,就是結婚之後,會待在家裡當家庭主
婦,專心相夫教子的那種普通女人嘛。」
「普通人到處都是啊,這講法太敷衍了。到底是誰?我們想採訪她。學姊妳可
不可以幫我們問問看?」
「好啊,我幫你們問。」
掛了學弟叫苦連天的電話,我馬上撥另一個號碼。
「喂,什麼是普通人啊?」我劈頭就是這樣問。
對方一聽就笑起來。「不然是什麼?妳自己堅持是普通人啊。難道妳要我公佈
姓名照片嗎?」
「我才不管,反正我要收山洗手了。台北政界讓你們去亂搞吧。」我看看手錶:
「你還要多久,我已經可以走了。」
「妳開過來就差不多了。」
我開著那輛黑色福斯過去中央聯合辦公大樓接正穎。今天,我們要上山。
「對了,我一直忘記問你。」他上車之後繼續講手機,忙得不得了的樣子。等
他好不容易講完掛掉,我才抓到機會開口。「你手機的音樂……是怎麼設的?」
「什麼意思?」
「誰是你的陽光?」我哼起那首耳熟能詳的甜美音樂:「You are my sunshine,
my only sunshine, you make me happy, when skies are grey…」
正穎笑吟吟的只是聽,完全沒有打算回答的樣子。被我瞪了一眼。
「好聽,妳繼續唱嘛。」
「少來,你老實講,楊茜的號碼是不是設這個音樂?」
「對啊。」他還是輕描淡寫,自顧自的開始翻閱報紙跟公文。
「哼。」我就知道。他們倆個之間一定沒有他們講得那麼簡單。不過算了,誰
沒有過去。這個可惡的人已經瞞過我不知道多少事情了。我也要學會他們的莫測高
深談笑用兵。敵不動我也不動,哼!
「哼什麼?」正穎笑起來。「我的手機音樂是用類別分的,要這樣說,徫升小
伍也都是我的陽光嘛。黨的標誌是什麼?青天白日不是陽光還有什麼別的?只有妳
這呆子不知道,連記者都知道啊。」
「不會吧?」我簡直想用頭去撞方向盤。「你這是什麼分類法?」
「很簡單啊,沒辦法接的時候,一聽音樂就知道是哪邊打的。聽到綠袖子就知
道是友黨囉。」
「那現在這個是什麼?」我親耳聽見大黃蜂的飛行開始愉悅的播放起來。「新
黨的誰要找你嗎?」
「不是,大黃蜂是記者,大概又是徫升的那個學弟。」正穎把手機關掉。「妳
認真開車好不好,大度路小心一點開,不要亂飆。」
趕到山上已經入夜了。差一點點遲到。正穎是應邀來演講的。一到就被工作人
員迎了進去。
而我,我從燈火依然輝煌的上課大樓走出來,沿著以前記憶中的路徑信步遊蕩
著。今年是暖冬,山風雖勁,感覺卻不冷。只是很舒服。
很多景物變了,很多沒有。就像我的母校椰林大道盡頭早已看不到蟾蜍山,現
在是富麗堂皇的新總圖。不過流蘇樹都還在,一樣濃綠,一樣會開小白花。還有眼
前這條曾經讓我摔倒、讓我初嘗愛情滋味的小徑,兩旁都已經裝上明晃晃的路燈,
情人們大概要另謀他處了吧。
我不知道自己晃蕩了多久。只是在享受散步這件事情。回憶溫柔地在我腦海裡
一頁頁緩緩翻過,啊我記得這門口,我記得這宿舍,我記得這台階……但是,通通
都已經跟回憶裡記錄的不太一樣了。
哪裡不一樣呢?又說不上來。
「快點啦!演講已經開始了!值星一定會罵我們的啦!」
「都是妳吃得那麼慢……」
兩個小女生從我身旁擦過。匆匆忙忙的往上課教室方向跑。稚嫩的嗓音那麼熟
悉,我的心被一條看不見的絲線扯住,令我忍不住回頭張望。
而我彷彿看見,看見年輕時的自己,和一群才剛認識的好朋友,從山上漆黑的
夜色裡走下來。朗朗的笑聲清脆而輕快,好像灌滿氫氣的氣球,可以飄飄飄地,直
飄到天上。
飄上天之後,也就不會再回來了。
走好啊。妳們的青春正待開展,大道就在眼前。就算跌倒摔疼了,也不要放棄
不要沮喪,哭一場之後,要勇敢的站起來繼續往前走喔。
要毫不猶豫的奔向幸福,奔向妳想去的地方。
回到上課大樓,中場出來休息的正穎正一面跟學員們講話,一面抬頭看過來。
不著痕跡的四下一看到我,就走過來。
「怎麼回事?」他低聲問我。「眼睛紅紅的?」
「有嗎?大概是吹了風。」我只是把手繞進他的臂彎。臉靠在他肩頭,然後偷
偷在他肩上印掉自己的眼淚,一面隨口找著話題。「今年的寒假,放到什麼時候?」
「我怎麼知道?我們沒有寒假已經很久了啊。」正穎握緊我的手。穩穩的嗓音
伴著旁邊年輕小朋友的清脆談笑聲,縈繞在耳際。「我該進去了。妳要在這裡等我
嗎?還是要開車下去山下?妳如果有事可以先走,我找……」
「我在這裡等你。」我只是簡單而堅定地說。「等你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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