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mingbay
如果是正穎在這裡,我只要痛搥他兩下叫他不要裝那個臉給我看,他就會開始
跟我對罵。這樣不是簡單多了?不過也可能是我不在乎正穎生不生氣吧,而亮鈞一
扳起臉來,我就會覺得非常沒有安全感,非常的慌張。
好像唱獨腳戲一樣,我講得聲嘶力竭,他老人家還是不動如山,一張臉酷得像
哪個偶像天王,啊對黎明啦。從要吃飯前的傍晚,一直講到天色全暗,我還是沒辦
法把我熟悉的那個亮鈞叫回來。
「你為什麼就是對正穎這麼感冒?」到最後,我已經口不擇言。「我認識他的
時間跟認識你一樣久,我跟他比跟你更早熟起來,一直都是不錯的朋友,為什麼你
一定要我疏遠他?」
亮鈞痛心的表情讓我很震驚。「為什麼?妳還需要問為什麼?他對妳的好、對
妳的企圖,難道妳真的都不知道?妳是我的女朋友,卻去幫他的忙,我們這幾個社
團都是互通聲息的,這件事情別人都比我早知道,那種感覺,妳了解嗎?」
我怎麼不了解。你要選學代的事情,不也是別人告訴我的?只是這個「別人」
的名字我看現在是不提為妙。何況這算什麼,宴玲是你的前女友,現在就跟你在同
一個社團,周旋在你跟趙哥之間,害得小芬肝腸寸斷。我講過一句話、問過一個字
沒有?你跟她甚至跟別人要怎麼樣,我可不見得有這般氣勢質問你啊。
這樣的念頭一起,我自己都嚇了一大跳。什麼時候,這麼苛刻的猜疑已經不聲
不響地萌芽了?
老實說我不記得那天後來到底又講了些什麼,只記得我們根本沒出去吃飯,到
後來不歡而散。說是生氣,倒不如說是惶惑。一個惡質的、毀滅性的自己正在內部
悄悄成長,而我到今天才算真正感受到它的張牙舞爪。
不過我倒是清楚記得隔天發生什麼事。我有特早課體育,所謂特早課就是在第
一節之前的特殊時間,我是註冊的時候帶衰被排到這一班。一大早七點就要上課,
我對早起又特別沒辦法,所以很痛苦的睡眼惺忪拖著腳步走出還靜悄悄的宿舍,涼
而帶霧氣的清晨空氣撲面而來。才一抬頭,就看見旁邊的草坪上,有一堆花。
其實不能算一堆,因為沒有堆在一起。是一朵朵杜鵑花,排成勉強可辨認的
「立雯對不起」五個字。
不知道亮鈞有沒有慶幸自己當初追的不是嘉儀。這麼繁的字要怎麼排啊?
我只記得我對著那幾個字發了很久的呆。體育老師是一上課就點名的,那天我
雖然去了,還差點被記缺席。
從三月中到五月初,我跟亮鈞吃了十九次飯。吵了八次架。正確來說並不是吵
架,他不會對著我大聲,最多就是悶著頭不講話。所以頂多算鬧彆扭。事後也都是
亮鈞安撫我,跟我道歉,請我不要在意他的情緒。
我發現每次我們不愉快的過程幾乎都一模一樣。他始終無法釋懷我這一陣子在
幫正穎的忙。提到這件事,他就會皺著眉不講話。很不同意的樣子。
而我已經學會不再問。幾乎是一看就知道亮鈞在不高興什麼。
「我只是要去開會,現場有十幾個人。正穎開完會都要繼續忙,也不會送我回
宿舍。你若還是不放心,可以留下來跟我們一起開會。」我很疲倦的說。
「立雯,妳一定要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嗎?」站在共同教室一樓,教室裡面已
經有幾個先到的助選夥伴在裡面。顯然有不少人認識亮鈞,不是點頭招呼,就是頻
頻往外看。亮鈞是來接我下課的,而我才一說臨時接到通知要開會,他的臉就有點
拉下來了。
「我只是實話實說。」聽說這種時候只要撒個嬌像「哎唷別不高興嘛,我這邊
結束之後馬上去找你好不好,笑一個啦,這樣人家會怕耶」之類的,事情就過去了。
我的室友慧就是這樣對付她的阿那達的,每次都在電話上讓我們一個寢室產生可觀
的雞皮疙瘩量。可惜我媽沒教我,老師也沒教我,所以你要罵我媽罵我老師就請便
吧。誰要是出一本「完全撒嬌手冊」我一定雙手捧上錢去踴躍購買。
「你跟這些人在一起,會學壞的。」亮鈞很憂慮。「妳講話已經開始咄咄逼人
了。立雯,學生會長選舉這種事情很髒,妳不要糊裡糊塗的就被拐去當籌碼,好不
好?」
我有什麼本錢當籌碼?不過被剛剛他講的「咄咄逼人」四個字嚇到,我選擇沈
默以對。
「而且,我是妳的男朋友,妳都沒幫了,還去幫他們?這樣是不是有點奇怪呢?」
亮鈞講這樣的話時,還是用著溫緩而商量似的語氣,好像在徵詢我的意見。我依然
緊閉著嘴。
你又沒有找我幫忙。而且你楊亮鈞根本註定會當選,我們老大學長非常危險啊。
「吳正穎的居心……」
我終於忍不住。「正穎沒有居心,他純粹以找人幫忙的心態來找我,對待我也
跟對待其他同伴一樣。你如果不相信的話,我說真的,留下來跟我們開會,你自己
看。」
「妳太單純了,立雯。」亮鈞伸手幫我把頭髮順到耳後,很平淡但帶著點壓抑
的說:「不只是這樣的。他對妳不會是像對其他人一樣,絕對不是普通朋友。」
我想我是在這個話題上繞得太累了,平均三五天就來一次。我好像反射一樣的
反問:「那為什麼你跟宴玲就可以是普通朋友?我有不相信你嗎?」
亮鈞的臉色越發陰鬱,臉又扳起來了。看他嚴肅的表情,我心中就是一凜,懊
惱得要吐血。可是礙於面子還是什麼不知名的奇怪原因,我什麼都沒解釋。
「這是為什麼我怎麼勸說妳都不聽的原因嗎?」亮鈞跟我又僵持了好久,他才
沈沈的吐出這句。「妳一直都很在意她,一直都很在意我的過去?所以要這樣下意
識的報復?」
我沒有。到底我要怎樣解釋,你才肯相信,我是真的沒有?就像我不知道到底
我要怎麼解釋,你才肯相信,我把正穎當作好哥兒們,他對我有什麼想法,我不關
心也不能負責?
開會的時候一切公事公辦,正好讓我暫時忘記糾結成團的亂七八糟情緒。這會
一直開到晚上十一點。散會時正穎瞟我一眼。
「妳回宿舍?」
「不然我還去夏威夷嗎?」我沒好氣。
「喔。」正穎只應了一聲,隨即轉頭招呼:「徫升學長你要回研一?那立雯跟
你同路,一起走好不好?她回女五。」
然後也沒怎麼多講,大家累得慘慘的就散了。看到沒有。正穎不管是避嫌還是
懶,反正他並沒有像亮鈞想的那麼癡情好嗎!這種事情,難道我一個當事人看不出
來?雖然我的外號叫恐龍,不過恐龍也是會成長的!
剛好跟我同路的徫升學長騎著有點破的腳踏車載我,從小路繞過去本來一下子
就到女生宿舍門口的。但我們一路上在討論校園安全的議題,決定實地觀測著夜間
校園,所以特別去繞幾個很暗的點。回頭從農產品中心,往園藝系苗圃方向騎出去,
一上椰林大道,才算比較亮了一點,剛剛一路都暗得要命。學長往森林系館方向繼
續騎。
「所以真正要發生事情,什麼都沒用,只能自求多福。」一路上我在後座大聲
發表謬論。「校警人力是不夠,而且照我們的標準,人手再多一倍也不夠。」
「據說有人還被巡邏的校警嚇到過,而且情侶要談心的話,都要去找越暗的地
方越好,妳知道嗎,校警與學生衝突發生最頻繁的時間,就是晚上十一點多校警開
始趕人,而情侶還不想離開的時候。這是很大的問題。大部分的人都反應這種趕人
的行為太嚴格太權威了。」
「我是覺得用擴音器廣播叫人家走是很粗魯的做法,不過在想不出別的辦法之
前,我還是贊成。畢竟住在學校裡的是我們啊!我寧願他們這樣嚴格。」
「我帶妳走舟山路。妳才知道那邊有多暗。不要說女生了,連要回宿舍的男生……」
講到這裡,一向在這個議題上跟我很有得聊的徫升學長突然停了下來,腳踏車
也煞住,害我差點往前撲去撞他的背。
「學長?你怎麼了?」
「沒事。」才認識沒有很久,卻已經建立起戰友情感的徫升學長一反往常的慢
條斯理,本來要往小路騎進去的,他很快用力把腳踏車龍頭一扭,轉往九十度方向。
本來騎得很順,這下子我差點被摔下車,嚇得我大叫。
「學長你怎麼了?看到……嗎?」我硬生生的把「鬼」這個字吞下去消音。這
麼晚了四周又暗暗的,我可不想冒這種險。萬一誰被點到名出來跟我打個招呼,我
大概就可以因為精神衰弱而辦休學了,直接省去二一或三二的羞辱。
雖然徫升學長很奮力的要儘速離開現場,我的直覺是有什麼東西他不想讓我看
到!所以當然很拚命的冒著脖子扭斷的危險回頭去看。結果只看到兩個人影(幸好
都有腳,不然我明天就上鬼話連篇校園版)正在往暗地裡走,蠻正常的,大概要從
舟山路側門出去吧。
好吧,也許沒有那麼正常,至少對我來說。是一男一女。男生背影我很熟,我
幾個小時前才差點跟他在共同教室外面吵起來。女的我也蠻熟,只是最近根本沒機
會見到她,除非是跟別人(比如小芬)的,或是我的,嗯,男朋友,在一起的場合。
兩種情況都讓我很尷尬。
回到宿舍,洗完澡吹乾頭髮,十二點半,準準的,亮鈞的電話來了。每天這個
時候他都會打一通來跟我講個幾句。這點上面我必須承認他很有風度,不管情況再
糟,兩人之前有多僵,他就是不會賭這種氣。
然而我不知道可以講什麼。我看到的一幕一直映在我眼前。原來,我比自己以
為的還要在乎。
亮鈞還是一樣溫和,我們都絕口不提之前的不愉快。禮拜六要不要去看電影?
好啊。青年公園可以放風箏,要去嗎?國父紀念館也可以啊。青年公園那邊還可以
去河堤上散步,現在天氣越來越好,怎麼樣?
而我只覺得有什麼東西一點一點的在死掉。
躺在木板床上,室友們沈睡中均勻的呼吸聲在深夜裡聽起來有令人安心的感
覺。我只是在暗裡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什麼都看不清楚,卻無法移開視線。我
不斷想起在這床上抱著我無聲流著淚的小芬。
我會不會有一天也被逼到那樣的境地?那樣盲目的、無助的、痛苦的境地?
也許我們藉由各式各樣的過程在把真實的自己不斷挖掘出來。小芬不遇到趙
哥,她甜蜜嬌羞的一面不會出現。不遇到宴玲跟趙哥,她失控崩潰的一面也不會
出現。
我呢?
從一開始,我就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談這場戀愛。不過現在已經漸漸清楚,我
不想這樣談下去了。
那段日子裡我們都忙。除了功課之外,亮鈞要選學代,當然大大小小事情是少
不了的。而我雖然是正穎抓去的空降部隊,該做的雜事卻一樣也跑不掉。舉凡買便
當抄文件列收支倒垃圾到上會議桌當記錄提供意見修改政見,全部有我的份。
正穎的學長,我們私下叫他老大的,後來果然在暗潮洶湧中,成功的整合人脈,
成為所謂改革性社團裡推出來的學生會長候選人。正穎他們社團一向某黨色彩比較
濃厚,雖然在普選之後勢力有消褪,但給人的印象還沒有完全扭轉。在彼時(現在
也差不多?)給人這樣的成見,簡直就註定了有接不完的黑函,有打不完的口水仗。
我一開始就說過了,對這種事情我沒有興趣,也沒有敏感度。不過,漸漸在跟
這一群人接觸之後,發現那種大家同心協力並肩作戰的感覺很好。為了一個理想一
個目標,所有的人心無旁騖的努力著,槍口一致對外。這讓我想起高二寒假時營隊
的氣氛。也許我心嚮往的,就只是那樣屬於團體、成為一份子的感覺。
不過正穎沒有讓我參與得太深。他是這次競選的文膽,所有文宣都是他負責。
前面擬政見定方針的時候我常常去幫忙,到了競選總部要成立時,正穎很直接的告
訴我,後面不用來了。
「為什麼?」
「這裡很亂,情況會越來越複雜。妳幫到這裡就好,非常感謝。」正穎這樣說。
我環顧一下四周。所謂競選總部,也不過就是一個住在學校附近的同學把住處
小客廳慷慨借出來,大家有個地方開會、寫文宣、討論、讓候選人及助選員休息等
等。我看著這一陣子以來常一起挑燈夜戰的朋友們,因為一直在拜票,喉嚨已經沙
啞的候選人老大學長窩在旁邊藤椅上睡覺,牆角堆滿了一疊疊我們精心做出來的海
報、文宣……正式競選期明天才要開始,才要起跑,正穎居然要我退出?
「你太不夠意思了!情況怎樣亂,我不介意啊!」我很認真的說。「老大學長
是個好人,我看得出來他想做事的心,一開始也許我不是很樂意,但是現在我百分
之百願意支持他、幫他,你為什麼要我走?」
「妳小聲一點好不好?」正穎拖著我到外面陽台,還把玻璃門拉上,免得裡面
正在工作或休息的大家被干擾。「叫妳不要管就不要管。二號候選人是楊亮鈞的舊
識,妳這樣讓他很難看,妳知不知道?前面幫忙就算了,競選周這種時候很敏感,
妳以後最好連總部這邊都不要來啦。」
我是真的很火大。這些男人以為自己在搞什麼?愛講就講、不愛講就不講,想
找人來就找,不想的時候就趕走?我都沒有自由意志的嗎?
「你聽清楚,我幫不幫老大學長,一開始也許是你的因素,但從現在開始,與
你一點關係都沒有!」我說過了,我跟吳正穎講話從來不會客氣也不會謹慎。「我
要幫老大學長,不是你說走就可以趕走我。也不是亮鈞說什麼我就會改變!」
「可是,他是妳男朋友。」
「謝謝你啊!」我的口氣已經非常諷刺。「你要是在意這一點,一開始就不會
來找我幫忙,不是嗎?現在講不是有點太晚?少來這一套。」
「妳這女人真是不識好人心!」正穎快氣死了。
「可惜我不是狗,你也不是呂洞賓。你的心要是好的,我會認識得很清楚,偏
偏就不是!」
「妳不要使性子!」
「太遲了!已經使過啦!」我瞪著他,對他揮舞一下拳頭:「你再多講一句,
小心我揍你!」
正穎也瞪著我,沒多久,突然笑了。薄薄的嘴角揚起來,很愉悅的樣子。
「真是敗給妳了。」他很無奈的手插著腰,對著我抬了抬下巴。「不過至少聽我
一句勸。自己多小心一點。還有,跟楊亮鈞講清楚吧。我聽說他很介意的樣子。」
我的莫名的倔強讓我在這話題上不肯繼續,不願示弱,所以只是顧左右而言他:
「你不是說聽你一句勸?那不只一句了啦。」
我沒有談過戀愛,所以我不知道怎麼談。
我沒有跟人分過手,所以我也不知道怎麼分。
所以我只是逃避。
不意外吧?
競選周中間亮鈞來找過我三次,我找過他零次。最後一次是他在宿舍樓下等,
想找我去吃晚飯。我累得慘慘的跟他說,沒辦法,我要去送便當。
亮鈞看著我兩手各提著一大串便當,很重的樣子,有點驚訝:「這些是……」
「要送過去老大學長他們競選總部的。」我說。
亮鈞很體貼的幫我提,陪著我走。「為什麼他們的便當要妳來買?」
「打雜啊,重要事情他們又不讓我做,連傳單都不讓我發。」我有點無奈。正
穎在這點上面很堅持,跟他吵半天都沒用。所以我就淪為打點三餐宵夜的小妹。不
過不要小看這件事,每天張羅吃的可不簡單,大家最近忙進忙出的要不是有人照料
根本就沒時間也沒閒暇吃飯。可以忙到這種程度,始料未及。
亮鈞微皺著眉,不講話。我就馬上意識到他不是很高興。
「這是我自己說要做的,反正就是統計一下然後去跟總部拿錢,買幾個便當或
買一點宵夜而已,錢反正不是我出,我只是出點力。」我還是無法控制的,笨拙的
解釋著,希望他可以開朗一點點。
我們沈默的走出學校大門。亮鈞一直陪我穿過地下道,上來繼續走到我們競選
總部附近,都沒有多說話。他把便當交給我。
「我就送妳到這裡,好不好?」亮鈞很溫和地說。「再過去也不太方便了。」
我點點頭。
「也許……我們等這些事情結束之後,再連絡?」他說,手指在我臉頰上輕輕
滑過去。
我又點點頭。反正也就剩兩三天了,雖說關心學生代表啊會長啊選舉的人並不
多,但是身在其中的卻通通忙得不可開交,眼睛底下都有黑眼圈。在這種時候,誰
還有心情跟時間談情說愛啊?
望著亮鈞穿著短袖T恤牛仔褲,很夏天很健朗的背影不疾不徐地等紅燈,穿過
馬路,消失在人群中,我突然覺得,隔在我們中間的,不只是一條寬敞的羅斯福路
而已,而是一大片無邊無際的海洋,他在那頭,我在這頭,而我們可能永遠不再到
岸。那種突如其來的恐慌讓我很無措,幾乎要脫口叫出他的名字,要他回頭,要他
給我看那和煦而溫柔的笑容,讓我感覺從認識他第一天就安撫過我慌亂心靈的穩定。
然而我還是什麼都沒有做,只是呆呆的站在原地,提著我那兩大串的便當。紅
燈一轉綠,轟隆隆的車子在我眼前衝過,遮斷了視線,我也看不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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