閬
●王盛弘
你們的名字對你們亦然
你是否真的以為它不過是兩三個音節
此外即無意義?
──惠特曼﹙Walt Whitman, 1819-1892﹚
六叔生病後,我在每個月寄回家的匯票受款人欄裡,改填上六嬸的名字;這個不為人所看重的舉措,於我,有點親像官員卸任,印璽交接,是權力的轉移。郵局承辦員同時將現金和申請單據掃進櫃檯,刷刷刷好俐落地檢查紙鈔一遍,送入點鈔機,確認,倒反方向再度確認無誤後,擺到抽屜;接著他咑咑咑敲起鍵盤,幾經嘗試和搜尋,終於抬起頭來,問我,嗯,這是什麼字?他指著的,是六嬸姓名中的第三個字。
這樣的情形發生過幾回後,六叔復辟,我重又把受款人指定給他;儘管我知道,一直以來都是六嬸騎車到鎮上郵局,去兌回現金。
六叔不會開車,也不會騎摩托車,上工或是下田,他踩著腳踏車,慢緩緩地,嘴上叼著根菸,輕輕哼著什麼,仔細聽,好像聽到了山頂一個烏狗兄伊是牧場ㄟ少爺之類的歌詞;若打算進城,他就撥電話到車行,喂,有車無?狗屎ㄟ對面,姓王。「狗屎ㄟ」指的是家門口正對面、隔著兩畦田地遙遙相望的春生堂中醫診所,去看跌打損傷,師傅好不慷慨地在患部敷上一團泥黃膏藥;我領清寒獎學金時,有同學不服氣,他舉手抗議,老師,不公平,他們家出門都搭計程車。
或許六叔也並不樂意我拿這個名目的獎學金:學校歲末發動冬令救濟,有人捐舊衣,有人捐白米,有人捐五元、十元,六叔海派地掏出一張綠色百元紙鈔,讓我上繳。六嬸當然是有意見的,每回開學繳學費,她都要不動聲色地向二舅調頭寸。可是六叔不會搭理她,任她事後指著學校頒的好人好事獎狀,嘀嘀咕咕,這張紙能呷嗎?
那名舉手抗議的同學,是我的同齡堂弟,我們住同一座三合院裡;六叔排行第六,住同一座三合院的其他三戶人家,都是他的兄長,或嫁或娶或出門呷頭路或新生兒一個個落地,維持著三十餘口人的規模。我的幼年時期,罕見六叔身影,六嬸一個人帶著三名幼子,在這樣人多口雜的生態裡過日子。
在我生命最初幾年缺席的六叔哪裡去了?
大學時候,我著意翻找一座早已不再使用的衣櫥,我曾隨口說過,破爛成這樣,扔了吧。想不到六嬸反對,她很少把話說得這款堅決,等我死了,要扔再扔!原來那是六嬸的嫁妝。我從衣櫥裡找出一堆細物:厚厚一束摺疊整齊的薪水袋、愛國獎券,東一把西一把湊起來一大串的鑰匙,一大疊一大疊用橡皮筋綑綁著的、餵雞鴨禽畜的抗生素,六叔的退伍令,六叔六嬸的結婚證書,三個小孩落地時批的流年,還有,兩卷底片裝在圓筒狀黑色塑膠盒裡……
我將底片送到相館沖洗,一整卷大甲媽祖遶境紀實,一整卷各路人馬出遊的留影,我意識到,那個缺席的父親就在這裡了。
六叔接過照片,瀏覽著,你從哪裡找出來的?他問了個已經知道答案的問題。六嬸沉不住氣,三十出頭吧,他和你五伯在大甲「掛」藥包,就是把裝著各種成藥的袋子留在別人家裡,每過一段時間去檢查,用多少付多少,去看過你老爸的人,回來都跟我說,也不好好工作,整天就是泡舞廳、打麻將。流言聽多了,平日裡不出遠門的六嬸終於親自走了一趟:不看不要緊,一看氣死我了,打定主意以後不會再去。
相片裡的六叔,抹油梳西裝頭,穿著體面,清秀俊美。
大學時我曾藉口學校作業需要,逼著六嬸親口說出,當年媒人只拿著一張相片來說親,她看這個男人長得端正,又聽說家裡是有田產的,心想日後生活或許能好過些,就點頭了。六嬸話還沒說完,她補上,誰知道……
誰知道──三個字隱隱總結了她的婚後生活。
也是看在我要交作業的份上,雖然極端猶豫,六嬸還是扼要地提示了她的前半生:四歲時送人當養女,你阿媽捨不得,天天偷偷跑去看,後來又帶了回來,六歲時到有錢人家裡當傭人,掃地、洗碗、洗衣服,十多歲那時,「和美織仔」名滿天下,鎮上到處是紡織廠,我也去紡織廠當女工,一直到嫁進你們家;就這樣,我告訴過你的,沒什麼好說的。
姪女剛讀小學時,我讓她站到客廳往裡屋的門檻上量身高,用麥克筆在牆上畫記號;我問她,你要上小學了,有沒有幫阿媽掃掃地、洗洗碗呢?我問。姪女回答,沒有啊!為什麼沒有呢?姪女回答,因為我還是小孩子啊!對啊,小孩有他最重要的任務:快快樂樂長大!可是,有的孩子沒享受到這個恩典:他們也長大,但一路上辛苦。
外婆私底裡對六叔說過,阿閬嫁你以後,變得比較黑喔。她是在含蓄地表達捨不得。六叔卻回她,可是也比較壯了不是?六叔轉述這段對話時,有種得意的神態,好像是他將六嬸養胖養壯的。我看在眼裡,明白那是操勞於農事的結果;六叔就曾經提起,六嬸懷第四胎時,兩人都不想要這個孩子,偷偷打掉,為了不讓長輩發覺,譏他三四個小孩就怕養不起嗎,第二天六嬸照常下田。
勞動中的六嬸,一點不輸莊稼漢,他們表示了佩服:那個阿閬啊,嘖嘖嘖。
當時到處在蓋販厝,農閒時,六嬸隨著工頭四界跑;一回,工地就在小學旁,中午放學我去找她,看見她並不因為是個女人就撿輕鬆的活來做。我和六嬸一齊吃便當,我告訴她,以後我要起厝給妳住。六嬸笑吟吟地說,好好好,你打拼讀冊,以後起厝給我住。幾年闖蕩,如今的我是連一個自己的窩都沒能夠置下,一回我頗感覺到失意,在行天宮前地下道算了命,命相師信誓旦旦,日後你一定飛黃騰達。我問,父母享得到我的福氣嗎?他說可以的可以的,我才放下心來。
六叔在我的生活裡現身,我已經曉事,感覺上他不太快樂,儘管也與鄰家婦人調笑,儘管也哼山頂ㄟ烏狗兄,但當他大口喝酒似乎最為快意時──日後我回顧與詮釋──卻越是用喧囂來掩飾孤獨,半暝啊鬧熱如潮水退去,就一切都是赤裸裸的了;睡在閣樓上的我,聽見他起身,行入竈腳,掀開碗籃,拿出一隻碗,旋開熱水瓶蓋,倒水,端水蹲到門檻上,大概月光就映照在碗口上,他呼呼呼地吹涼熱開水,一口一口嚥下,呼呼呼,一聲又一聲,聽著親像吐大氣,有時候他哼起,很輕很輕地哼起,今日又是風雨微微異鄉ㄟ都市,路燈青青照著水滴引阮ㄟ悲意,青春男兒不知自己要行叨位去,啊──漂流萬里,港都夜雨寂寞暝……或許他的夢想在遠方,故鄉倒成異鄉了。
六叔喝酒變成習慣,識者不少酒友,不識者以酒結交,幾乎每晚都有邀約,他喝起酒來毫無節制,雖然海量,但不醉不歸;晚年,醉了,安安靜靜躺到床上去,睡覺;盛年時,吐、說瘋話,洋相出盡,我為此生一肚子悶氣,儘管我不懷疑他是疼我的,尤其酒後更是露骨,但我賭著氣不甘願輕易和解;六嬸勸我,算了啦,沒做出什麼離譜的事就好。
我是藉著向六叔宣戰,宣示站在六嬸這一邊。
我一向是與六嬸同一國的,多少年來都是如此,好朋友笑我,我看你是典型的伊底帕斯情結。記得中學時首次驗血型,醫師告訴我,B型。我一愣,囁嚅著張嘴,會不會驗錯了?醫師說,不會錯的。那,同為O型的父母可能生下B型的小孩嗎?醫師回我,不太可能。他畢竟沒把話說死。我騎腳踏車從鎮上飛奔回竹圍仔,一進院子便往裡屋鑽,自衣櫥翻出戶口名簿,父親O型,母親,我的胸坎霹噗喘,B型,我鬆了一口氣,繼續往下看,大哥和小弟都是O型。我恍然大悟,難怪六嬸格外疼我。
中學畢業後,我就離開家鄉來到遠方,一直到我幾乎行至六叔當年的歲數,當我從滴酒不沾到習慣性地於睡前喝上兩杯,有幾次甚至沒斟酌好分量或者根本就是放縱,而昏昏醉倒,電話裡對朋友說了一堆渾話,當我不再知道什麼叫作一夜好眠的滋味,頻繁地自夜夢中醒來或者根本就睡不著覺,我為了體會六叔當年的心情,而不將燈點亮,摸黑去倒一杯熱開水,台北沒有門檻我坐在床頭,台北沒有月光但是霓虹閃爍,我呼呼呼地將水吹涼,一口一口嚥下,感覺那吹氣的一聲聲,也親像吐大氣,感覺那我呼出的與嚥下的,都是當年六叔的心情,不,那確實就是當下……青春青春渡時機,孤船有岸等何時?風雨停了越空虛,茫茫人生叨位去?……
藉著這個儀式,我自以為靠近了六叔。
然而,和解真的很難,儘管面對的是自己的父親,尤其在經過了那些個暗暝;就有一暝,六叔推開六嬸終於拔掉門閂的門扉,直覺到有什麼即將發生的我,急匆匆下樓,趕在六叔的手掌摑在六嬸的臉頰前撥開它;或是其他可疑時刻,比如六嬸的眼窩莫名出現一團老鼠灰,雖然她辯稱是曬衣時不小心讓竹竿給撞到的──我總是想著,這樣的婚姻有什麼值得留戀的?
當六嬸偶爾也順著旁人的話,問我一向不喜歡提及的什麼時候結婚呢,我因找不到更樸素的說法,而向不識字的六嬸詰問,這樣的婚姻有什麼值得留戀的?或是,結了婚就能保證幸福嗎?六嬸回我,你現在還年輕,一個人過活不覺得怎樣,等老了,如果沒伴……有一次她被我逼急了,回我,不打拼,哪會有幸福!
四年前六叔生病後,走路歪歪斜斜,六嬸雇工將老家客廳往裡屋的門檻敲掉,牆壁上有這幾十年來陸陸續續添上的記號,名字、數字與日期,那是孩子們在重要時刻如進小學讀書時量身高留下的;六叔生病後,一切仰賴六嬸,六嬸為六叔盛飯,六嬸為六叔擦澡,六嬸為六叔更衣,六叔是個孩子同時也是老爺,兩人互動竟有我未曾見過的諧調,親像心中的那一道門檻也跟著拆除了;我甚至懷疑,過去我一再在文字在言語在思慮裡搬演的衝突,其實是基於創作的本能或需要而建構出來的,也可能是為了哺養我對六叔的敵意,不如此不足以彰顯這戲劇化的人生。
誰知道──六嬸曾經三個字如此簡潔地總結她的婚後生活──誰知道人生至此,又會有這個戲劇化的轉折呢?或者,六嬸過去種種的隱忍與讓步,就是為了換來這晚年的片刻美好時光,我不懷好意地想,她在等著,等著有一天翻盤,這一切都在她的算計之中,所以她以老來有伴勸進我的婚姻。
六嬸名叫「阿閬」,閬,門裡有個良,我是這樣對郵局的職員說的。一個有超人耐心的陰謀家,不流血革命,靜靜地埋伏,終於等到她的良人,這是外公外婆為六嬸命名的深意與厚望嗎?
我親愛的外公外婆,你們的詭計終於得逞!
中華日報副刊2006.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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