瘤
●王盛弘
建國北路、八德路交叉口有一棟木屋,雙層、漆黑,已經十分陳舊了,木板東一片西一片翹起,隨時準備淹沒於時間的潮流裡似的;木屋前有一排行道樹,夏天會盛開一串串黃色花朵的盾柱木,相較於木屋的數十年好像一天,這一排盾柱木隨著季節變化面貌,花謝了又開,葉子落了又長出來,活得很有興味,尤其木屋正前方那一棵,格外的挺拔,格外的抖擻,如果沒有外力摧折,它大概會以見證永恆的姿態恆永地站在那裡吧;這幾年來我上班搭公車經過,總會望穿車窗,看看那棟木屋和那一棵樹,想像它們也在等著我的注視。
有一個三月天,我搭他的車走建國北路,剛過八德路便遇上紅燈,車子就停在木屋前,我仰頭張望「我的」那棵盾柱木;因為二月初天氣突然轉暖,它大概以為春天提早來到,一時發了一樹新芽,沒想到到了二月底,連續來了幾波強烈冷氣團,屢屢有破紀錄的低溫出現,一樹的芽眼都被凍落了,所以遲至三月中旬,
枝椏間還是一片光禿;但是那一天,當我透過車窗仰望,發現逆光而漆黑的細枝條上,好強悍地埋伏著一顆顆米粒般的芽苞,太陽下閃著金屬的光澤。
我很雀躍,急著告訴他,你看你看,葉子就要冒出來了。他順著我的手指張望,車後卻有喇叭急促響起,也不知道看清楚了沒有,他踩下油門,一直到擺脫車陣才開口,當樹真好,這些樹每年都有一次新的開始,不像人,只是逐漸地逐漸地走向衰亡。我輕輕將手掌覆蓋著他放在煞車桿上的右手手背,無言。
車子直走建國北路、建國南路,遇信義路左轉,復興南路再次左轉;我很樂意就這樣坐在駕駛座旁遊車河,已經離開上一個定點而又還沒抵達下一個定點,窗外的風景不斷流動著,身分也在流動,舊的扮演已經卸下而新的面具尚未戴上,我希望車子能夠永遠都在路上;不過當開到仁愛路時,他熟練地三度左轉,醫院就在眼前了;剛剛我們商議過,這回我的角色是他的同事,在這個中午一齊公出,順道探望。
走進病房,他接過看護手上的飯碗,他的母親卻把他遞去的盛著稀飯的湯匙往外推;他的母親全身腫脹,蠟黃的皮膚一片光滑好像塗了蠟,他告訴過我,是腫瘤。他加強了語氣,瘤,惡性的!他壓壓左側肚子,一開始長在這裡,但是現在,他摸摸胸部、脖子,再把手放在右側肚子上,這裡、這裡和這裡這些地方都蔓延開來了。
啊,你看,他的母親用食指去壓自己的大腿,一個凹陷遲遲無法回復;這裡痛呢,很痛,他的母親摀著自己的肚子,又痠又痛,好像有一把電鑽在鑽;睡不好啊,一直都睡不好,這幾天常夢見你爸爸,他的母親閉上眼睛,低頭,想得很仔細,張開眼睛,瞳仁裡有一團火,說,不記得夢見什麼了,只知道是他,雖然他走了這麼多年了,可是不會錯的,我沒有忘記他的,以後,你也會記得我嗎?……
他的母親展示疼痛,有一瞬間我以為展示的是勳章,老兵在戰場上受的傷,腿上的彈痕;我要自己不可以這樣想,但是念頭已經冒出來了;就在這時他的母親轉過頭來,打量了我一眼,儘管只是社交意味十足的一次掃描,但我心裡一慌,以為他的母親懂得讀心術,或已識破了我和他的關係;在我盛開一朵禮貌的微笑時,他的母親很快轉過頭去,我含苞的笑容遂早早被凍落。我也轉身,去看窗外,聽見他的母親問,你什麼時候讓我抱孫子?我怕我等不及了。他「喳」了一聲。當他不想繼續某個話題時,有時候就這樣帶著點不耐煩地「喳」一聲。窗外,陽光潑灑在椰子樹上,一條條葉子讓風翻啊翻地,白光一道道映進我的眼中,有點兒超現實,而他的母親還在繼續那個沒有回應的話題。
我藉故上廁所,離開病房;在長廊上坐了半晌,我打手機給他,我要先走了。
離開醫院,搭公車上班去,中午時分,車上沒什麼人,恍惚之間,好像看見記憶中那個穿粉紅圓領衫、鵝黃長裙的少女還坐在前門旁的座位上。
當樹真好,偶爾地我會想起他曾這樣說過,自然是因為他的母親的病情,使他在那一刻說出了令人洩氣的話,不過聽在我耳裡,感覺到是別有寄託,這句話是一座焚化爐,所有情緒的渣滓都傾倒到裡面去了;事後他解釋,人的一生是一道射線,由出生到死亡的單程旅行,好像那棟木屋也曾簇新,但現在就等著被拆除了;樹不同,隨著季節遞嬗而成一個自我循環的小宇宙;對此我有不同解讀,我告訴他,萬事萬物的生命其實都是一個圓,個體的生與滅是微不足道的,整個族群的繼續繁衍下去才是王道,人不例外,彼此競爭互相掩護,把基因一代一代傳下去。
那為什麼我們沒機會把基因傳下去呢?他問。我無言,這問題我想過許多回,但沒得出過滿意的答案。
也許因為這些,或者還有些別的,有一天我突然興起,要在未來的一年裡,每個月記錄一回那棟木屋與那棵又挺拔又抖擻的盾柱木。
下這個決定在五月間,正逢花季,一串串黃花指向天際,花朵落在人行道上也落在木屋上,把滄桑歷盡的這棟木屋裝點得頗為熱鬧;我頂著大太陽從各個不同的角度取景,初春的暴寒剛過,夏天一來,便有暴暑的態勢,加上車輛來來往往不曾稍息,懊悶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突然想起,在報上看過一則新聞,說當氣溫升高到某個程度,樹木受不了了,會釋放出對人體有害的氣體,我立刻打了手機,嘻嘻哈哈告訴他,當樹的辛苦其實並不為人所知。
秋天悄悄地來了,雖然只是溫度計上幾個度數的改變,習慣待在冷氣房裡的人還不一定能夠感受到,「我的」盾柱木一樹羽狀複葉卻好敏感地逐漸轉黃,沒有風,仍然紛紛落下,細雨一般;細雨一般紛紛落下,終於只剩下了一樹光禿,我的盾柱木毫無遮掩地站在我的面前了,少了繁花和綠葉,看起來有強打著精神的倔強;這時候我更清楚地看見,樹幹上有大大小小的樹瘤;可以想見,這些現在看起來無動於衷的樹瘤,都曾經是一個個潮濕的傷口,當傷口發生,樹木動員所有的能量去搶救它、彌補它,而終於在許多時間過去之後,長成樹幹上的一顆瘤。
是這些傷口這些瘤,讓這棵盾柱木站成既然是這個姿勢就不會是其他的姿勢;越是經歷過各種滄桑、越是受過各種傷害,越是有各種不同的樹瘤,這是它們各自區別開來獨一無二的標誌,沒有兩棵樹是一模一樣的;驀地我想起了那個中午,打手機告訴他我要先走了,卻在迷宮也似的醫院裡找不到出口,我看著一個個手上纏著紗布的人、一個個拄著助步器的人、一個個摀著肚子的人向我迎面走來,也看到幾個護士推著一張病床疾步,要我讓路,病床上躺著一個皺縮成一團的老人……
醫院是疾病的展示場,離開醫院,卻沒有離開疾病,每個人其實都背負著看得見或看不見的傷口,行走在馬路坐在辦公室窩在書房或最精緻美味的食物之前;我沒辦法忘記,一日我撘公車,車門旁坐著一名少女,穿粉紅圓領衫、鵝黃長裙,從背後看起來美麗極了,但當我準備下車時走近他,才發現她在努力抑制眼淚落下,導致身體一聳一聳地抽簇著,她的五官全都扭曲了,而眼淚還在不停地落下;我看了很不忍心,卻什麼都沒做,日後我常想起她,到底是什麼樣的病痛,讓我在她身上見證了所謂的痛不欲生?
病痛留在樹上,終於結成瘤,在人們看起來有時還頗富於裝飾的美感;病痛加諸身上,終於結成痂,身上的痂也會是個裝飾品嗎?
他的母親、醫院裡的病人、公車上的少女,是極端的例子,那個203路公車永遠無法停下話匣子的司機那個在忠孝東路與敦化南路口推銷日用什物的女人行天宮裡排成兩大隊等著收驚的男女老少每個月一次在建國北路與八德路口拍照的那個上班族,他們會長成現在這個模樣而不是其他,原因之一不也是他們都持續不斷地各自經歷了一些可癒的或不可癒的傷口嗎?
幸好還有其他原因:辦完他的母親的喪禮後,我去幫他整理遺物,兩人合作將大型垃圾塞進塑膠袋裡,窸窸窣窣間他說了些什麼,我問,什麼你說什麼我沒聽清楚,他停下動作,我是說你要不要搬來和我一齊住?他開始編織起一齊生活的夢想,我笑而不答,後來我聽見,也許以後我們可以一齊領養個小孩……我笑開來了,看來他是很認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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